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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羌寨:我的名字叫“红”

2009-02-12周华蕾

中国新闻周刊 2009年4期
关键词:羌寨板房永兴

周华蕾

由于被确定为“北川永久性住房建设试点样板村”,绵阳市擂鼓镇猫儿石村的命运被改变了。当路过这扇“北川南大门”时,你会为这个阔气山寨瞪大眼睛——“很有点童话的味道”。这片楼群起名“吉娜羌寨”,意为“最美丽的女神居住的地方”。在这个新年,他们迎来了国务院总理温家宝。

而对其他灾民而言,猫儿石村的福气似乎是难以复制的。

北川县的猫儿石村,地震后近乎废墟,如今却赫然崛起一簇羌族风情的灰白楼群。北川人在路过这扇“北川南大门”时,会为这个阔气山寨瞪大眼睛,纷至沓来的外乡人则说,“很有点童话的味道”。这片楼群起名“吉娜羌寨”,意为“最美丽的女神居住的地方”。

红色覆盖了猫儿石村、羌寨里、屋檐、祭台和树桠上,到处都系着被称为“羌红”的细红布条。在北川羌族自治县,人们认为炎帝是他们的祖先。“炎帝”又称“赤帝”,红色因此成为羌族人的吉祥色。

半年前,这里还完全是另一个模样。北川副县长王玉梁头一回进村里开动员大会,说要搞个羌族文化示范点的时候,猫儿石村的村民面面相觑,“还以为他是来收猪毛的”。那会儿是入夏的7月,村民们都住在帐篷里,靠国家救济维生。天热不说,碰到下雨天,水灌进来,“造孽惨了”。

对其他灾民而言,猫儿石村的福气是难以复制的。

猫儿石村的好运气

腊月二十八月夜,吉娜羌寨,天色已经漆黑。篝火广场上,身着羌族服装的男男女女围着火焰堆跳着圈子,映得面颊通红。服务中心屋顶一整排的大喇叭,羌族歌曲放得震天响。那69座风格统一的寨楼矗立在夜幕中,它们门前的对联是:尔玛欢歌莎朗声声颂党恩羌山起舞皮鼓阵阵传乡寨。

绝大多数村民都在去年的12月26日搬进了新房子,门墙上挂了玉米棒子和辣椒串,屋里备了腊肉和鞭炮,四处弥漫着浓浓的年味。一位卖羌刺的村民笑盈盈地说,明天一位中央首长会来这里视察,“等了一个多月了”。

这座“吉娜羌寨”真的得到女神眷顾般,一跃成为全灾区的焦点。

大地震后,在人口接近300的猫儿石村一、二队,26人遇难。有人记得,当时“惊恐的孩子们向过往的车辆挥手,希望能给他们一点食物”。

而位于“绵阳-北川”生命线上、地理位置显著的猫儿石村,终于迎来了别人盼不来的好运气。

2008年7月,在水务、国土、建设、地质等部门实地勘测论证、各方调研后,绵阳市决定:将擂鼓镇猫儿石村作为北川永久性住房建设试点样板村。这项工程被确立为市里的重要任务,以尽快在全北川县推广。

为此,绵阳市的领导干部倾注了大量心力。“市里头的领导经常来,罗局长、王县长也跟我们熟得很,他们差不多天天在工地上,经常忙到三更半夜。”70多岁的村民王福生(音)一边抽烟一边说。

干部们坚持到了吉娜羌寨完工的最后一刻。“房子修好了就整装修,开始装了两三户铝合金窗户,干部们昨个看都不安逸,又拆下来换成木头窗子。”王福生说。

“墙里面全是最结实的钢筋,八级地震也震不垮。”当过建筑工的村民冯百宾(音)拍着墙壁说。他们家四口人分了栋两层楼房,占地面积150平方米。

他的女儿小铃铛正在火盆前看《樱桃小丸子》,念初中的儿子出门领电热毯去了,每户一床。这是明显好于北川县别的村镇的待遇。他的妻子在厨房里用天然气做饭,新房子里不准烧柴禾,为防止屋子被熏黑,村里统一装上了抽油烟机和热水器,她还不大习惯。

以后不做农民了

从木结构的农家土房,到风餐露宿的帐篷,最后搬进外边木装饰、内里现代化的楼房,欣喜之余,村民们未免有些陌生感。

王福生唯一不喜欢的是现在的厕所,他嘻嘻地抱怨:“以前都是在屋外头,现在在屋头,解手都解不出来。”养殖户张道兰则担忧,“上头说,不能养猪,不能养鸡,以后咋办?”

在地震的急刹车后,猫儿石村等来了180度大转弯。示范点的落成给村民带来的一个暗示是,“以后做不成农民了”。

曾经,猫儿石村的人们以外出打工为主,辅以农耕自给自足。“屋头再穷,每年都要杀两头猪。”冯百宾的老婆说。现在,她每天学羌舞,学羌语,学“你好”,念“乌兰”(羌语“你好”)的音,也学“尊敬的领导们嘉宾们,你们好”。

冯百宾现在靠打零工挣钱。地震期间帮别人修房子,每天能挣80块,他以前在供电局是25元一天。

挣钱的动力和城里人别无二致——买房。“这房子国家只收我们成本价,就是买材料的钱,算下来每平米一千一百块钱,十几万一套,国家补贴了一万多。贷了四万多,盖了指拇印印的,祖祖辈辈都要还。”冯百宾说。

地震把这个村子震得一贫如洗,九成以上的房屋都垮了,剩下少数纹丝不动的农家楼房,也在示范村的规划中被拆掉。

王凤英家幸运而又不幸。新房子刚落成,人还没住进去,就遇上了地震。灾难后房屋本无大碍,又因为位于羌寨的建筑图纸内,非拆不可。

“开始来的推土机,掀了好几次,硬是掀不动。第二天又来了个机器,手杆多长,才把房子拆了,”王凤英有点耳背的母亲说,“我女子为了这个哭了好几场,还睡到地下哭。”

现在,王凤英一家人对新居很满意,唯一的疙瘩是借账:“修原来的房子就借了四万多,现在又贷了五万。”

即便只是成本价,村民们十有八九出不起这个钱。“开始一直催,拖起不完工,不交钱不准住进去。后头我们都没给钱,又听说中央首长要来检查了,口松了些,让我们先住进去搞旅游业,钱慢慢还。”猫儿石村二队一位年轻村民说。

这样,太多人家在自筹几千块后,住进了让周围人欣羡不已的“童话般”的房子里。

“死的人没享到福,我们活的人住进新房子了。”大年初一,一位等着给新家铺地板砖的婆婆说。

永兴板房静悄悄

大年初二,1月27日这天上午,位于同一条公路上,与猫儿石村相距约60公里的永兴板房门口又出车祸了。北川县城的幸存者徐大庆从附近镇上采购年货回来,看到“好大一摊血”。这起大年初二的车祸迅速成为板房区内的谈资,有人说死了两个,有人说伤了五个。

永兴板房是绵阳安县境内一处容纳数千人的大型板房区,汶川大地震时,北川一瞬倾城,县城里的幸存者不到1/3,这里安置的便是损失最惨重的5000多名死城生者。98%的家庭都在这场大地震中失去了亲人,几乎所有家庭都因地震失去了家产。

永兴板房在绵阳到北川必经的一级公路上,“离绵阳市区很近,离北川很远”。徐大庆的印象中,那些来来去去的车辆从来不肯减速,肇事屡屡。

如果没有“5·12”大地震,吉娜羌寨本来应该是属于现在住在永兴板房区的人们。北川羌族自治县招商局的官方网站上,至今仍存着一条信息:“茅坝初中现有用地30亩,后山近50亩可建设用地,将两处用地整合打造成‘吉娜羌寨,定位为:集休闲、旅游、商业、园林为主的高档山地房地产项目。”日期是2007年9月7日。

如今他们的梦想永远留在了地震里,成为“北川博物馆”的一部分。而居住在茅坝初中附近的人,大部分搬进了永兴板房区。

“这两天冷清得很,昨天有个志愿者队伍来搞了点活动,今天啥也没得。”摆着小摊的徐大庆说。“你只消看看猫儿石村民的脸,再看看我们。”徐大庆指着自己的脸,不再说话。

永兴板房的街道打扫得很干净,家家户户都贴了春联。接近半数的板房已无人居住,房门和窗户紧紧锁着。室外人不多,大多是行动缓慢的老人。也有推着轮椅或者拄着拐杖的中年人,直直地打量着身边的陌路人。

1月27日,大年初二。这天风很大,天空是赤裸的灰白色。在板房区内的回民街,老年的张桂华坐在家门口,头靠着火红的春联发呆。

往年春节,都是她和儿子媳妇一家人团团圆圆的。现在,“儿子瘸了一条腿,媳妇家在关内,也遭了灾,父母都在,今年一个人翻了五匹大山,回家过年去了”。

她说,她的孙女在北川中学遇难,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娃娃是我一手带大的,每天中午要回家吃饭,晚上十点钟自习回来,那些洗脸水、洗脚水我给她准备得好好的。昨年春节,给孙女买了新件衣服,还有靴子,她一直舍不得穿。”

E5街28号不停播着藏语唱诵的佛经,大悲的鼓声重重敲着。十来平米的板房,朝门的正中央是一幅老人的黑白照,面前供满祭品。一个倒贴的“福”字,一幅大大的佛像,红里带黄的暖调。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静默。

“这是一个被人忽视的地方。”板房区的一个民说。

在大年三十,这里发生了一起自杀未遂事件。一位地震中失去妻女的母姓年轻人在酒后,用刀直刺胸口。这天晚上,永兴板房的社区工作人员整夜到处巡查,“生怕喝了酒思念死去的亲人,弄出其他事情出来……很多人有心理问题,后果的确无法预料……”社区主任李桂花说。

“很多人难免有轻生的念头,中科院专门在我们这里设了心理辅导站。家家户户都在进行心理护理,但要说一例都不出现,也不现实。”永兴板房管委会主任白朝阳说。

这是一个没有烟花爆竹的新年。

为了排除火灾隐患,管委会早早地下发了“禁放鞭炮”的通知。取暖用的大功率电器也早在禁止之列。承受不起木炭飞窜的价格,往年用的烤火盆也闲置了。所幸这个寒冷的冬天就要过去。

也有许多女人换上了大红色的衣服。一个红衣女孩看上去兴高采烈,在板房区格外活跃。《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向她问好。女孩仍是笑着,回答却硬生生。

她说,穿红衣服是为了驱除晦气。“不开心哪门般嘛,未必天天哭啊?”

徐大庆的邻居、74岁的刘长贵每天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看电视。

“电视头天天都在说发灾民慰问金300块,我们一分钱都没得。过年了,擂鼓镇村村都发电热毯,我们发热水袋。”

刘长贵粗声大气地说着,执拗地瞪大了眼睛。

感同身受的还有另外十余名北川县城人。他们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表示,去年中秋节,电视上面,“擂鼓的一个困难户领了两盒月饼”,而在永兴板房,他们每户(1~4人)只发了一个月饼。

同期《济南时报》有报道称,济南往永兴板房发派了70箱散装月饼,为了“5300多名受灾群众将都可以在这个中秋节感受到济南人民的浓浓情意”,又临时决定增发了36箱。

永兴板房管委会主任白朝阳表示,物资发放经常遭到灾民的抱怨,可是全县不可能制定同一标准,物资来源既有各地企业、志愿者,也有援建单位等不同渠道,往往无法按人头平均发放。比如,“月饼是山东一个单位捐赠的,五千多个,还有好多外面的人要,每人一个不够分,板房的干部都没享受到。但国家保证了米面和食用油的发放。”

翻过地震这道坎,久而久之,一些灾民对干部抱怨不断。在农村,由于担心分配不均,曾发生哄抢现象,而永兴板房的北川人选择了“习惯性沉默”——此前,他们也曾多次像上面反映情况,但“得不到解决”。

难以复制的“福气”

在北川旧城以北的关内,比如禹里村等,交通条件差,高昂的运输成本让住进板房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而在猫儿石的周边地区,同样四通八达的地方,也没有第二个村镇享受类似待遇。

在任家坪,北川遗址入口处,灾民们还不知道家在哪里。这里的板房区占地300亩,已经进入将来北川博物馆的规划范围,“政府在动员我们去崇州、蓬莱,都不愿意走。”一位61岁的妇女说。

另一位姓母的老年妇女和丈夫住在板房区边上,一处自己用砖头和蓬布搭的简易房屋里,大年三十,他们正在做熏猪肉,一开门,屋子里涌出呛人的浓烟。“板房修起了,一户人一间,我们家人多得很了,把洗澡间、厨房都占了的,也住不下。就把板房给两个娃分了,我们老的搬上来。”

马路边上的茨沟村,是又一个永久性住房示范点,现在,这里建起了一幢幢形式各异的羌族楼房,村干部一再重申的是自力更生,“自己盖房子,自己出钱”。“国家出了一万多两万的补贴,可以贷五万块钱,三年免息。”村民严守富说。另有村民表示,差别产生的原因是,因为这里只是镇级示范点,不比猫儿石村的“市级示范点”。

早年失去了左腿和十根指头的老人周康佳(音)杵着支架,指着一栋卷帘门的平房说,“房子修了三万多块,除了5400块工钱,其余的全部是我一个自力更生,包括盖瓦,打地基,全部是我一个人跪着弄的。”周康佳大声地说,他一个人跪着种粮食,今年收了110斤。他靠养牛为生,每个月300块钱,村里把他列为困难户,但他从来没有得过一分钱低保。

建新村七队,距离马路不到1000米远,但恰好坐落在山坳里,夹在一座煤矿和未来的北川水泥厂之间,并不起眼。身后的樊家崖塌方并不严重,但房子多半倒了。这里在国家的规划之外,随处可见瓦砾堆。有少数村民住在帐篷里,“还是比较凉快哦,幸好今年没下雪”,22岁的秦姓少年说。

朱玉琴则和儿子媳妇搬回了“平房”——他们的2层居民屋塌掉了顶层,所幸1楼加固后尚可使用。起初朱玉琴一家一直住帐篷里,不敢回家,“怕余震,怕泥石流,就在路边上、坝坝头搭帐篷”。年底村干部来做思想工作,要他们把帐篷收起来,“说是那些中央领导人要来了,人家贡献那么多,看到你们还住帐篷头,像啥子话嘛?”

2009年1月24日这天,朱玉琴早早地吃了中午饭,往麻柳湾赶。“听说温总理要去猫儿石,想看看。”

总理来了

腊月二十九,猫儿石村早早地醒了。早上八点钟,羌人起舞,大喇叭里的伴舞音乐就传遍了整座山寨。

进寨口,一辆一辆的警车、政府用车驶进来,沿着山路摆了一道。

十一点左右,数十名警察开始挨家挨户检查村民和来访者。原则上,除猫儿石村村民和来访的亲友(须在日前登记姓名),闲杂人员一律不得入寨。很多和朱玉琴一样从邻村赶来的北川人,被拦在了北川“南大门”路边的警戒线内。

寨子里,猫儿石村人和县里的干部正忙得不亦乐乎。

篝火广场上方,木桥边的平地上,一个穿统靴的年轻人和两个帮手正在将两只剖开的肥羊穿上铁丝,挂上烤架。一位穿着风衣的中年男人站在旁边,不时指示:“骨头要烤脆,皮不要烤焦了。”

中午一点半,更多的干部聚在2号碉楼旁,村民王守益的家门口,他们在这里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把几十张写着“欢迎总理”字样的大张硬纸壳领到篝火广场,分发给村民;

一位穿着高腰蓝外套和牛仔裤的长发女干部手持羌红,嘱咐穿着羌服的王守益:“等下你把这个披到总理身上,告诉他这叫挂红,是我们羌族最高的礼节,记到,是从左边肩膀挂下来。”

接着他们领来一个穿咖啡色羌服的高个男子,指着王守益家的方桌,向他仔细地交代“任务”:“你等下就是来这家做客的。”高个男子问旁边的工作人员:“这家男主人叫啥名字?我跟他是啥子关系?”

之所以选择王守益家接待总理,“一来,车开上来,停在这里方便;二来,他家门口的碉楼是我们的标志性建筑。”村主任王孝虎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介绍。

下午三点半,坡上,越来越多的羌族姑娘和羌族少年加入了跳舞的列队,热气腾腾的火堆旁,锣鼓喧天。几乎整个寨子的人都围到了篝火广场。

两位老人远远地坐在台阶上感慨:“亏了共产党,盖了房子,又热闹。旧社会烧了房子,哪个管你哦!”

温家宝春节回访北川的消息在十来天前就成为北川人公开的秘密。永兴板房区的刘长贵那天和几个老人一块到马路守候,“想看看总理,给总理说声谢谢”,却被戒严的警察拦在了马路边的警戒线内,“连车子都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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