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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北大,回望清华

2009-02-10曾昭奋

读书 2009年2期
关键词:饭厅中文系红楼

曾昭奋

一九五七年春节,大学二年级寒假期间,受到在北大、清华读书的高中同窗的鼓动,我从广州来到北京,整个假期就在北大、清华度过。寒假中,学生宿舍有不少空位,可以留宿,在学生饭厅吃饭,也十分方便。

那时,北大、清华都有一个学生大饭厅。一九五二年院系调整时,在“清华、北大、燕京三校调整建设委员会”主持下,清华、燕京(后归北大)都盖了一个学生大饭厅,两者的规模、标准和使用情况都差不多,既是饭厅,也是学生活动中心,可以跳舞、看电影、看文艺表演,是学生最集中、出入最频繁的所在。

北大那个大饭厅,十多年前就拆掉了,原有地段上新建了一个百年纪念讲堂,附近就是后来闻名校内外的三角地。清华的那个大饭厅(称西大饭厅)也早已弃置不用,几年前拆除之后,建起医学科学院建筑群。

在那个寒假中,我先住在北大。一天,晚饭早已结束,黄昏已经降临,学生们正陆陆续续地、自由地走进大饭厅,看免费电影。我和几个同学正从大饭厅前面走过,见有学生在出售《诗刊》和《红楼》。这是刚刚创刊的两个杂志。《诗刊》是中央级的。报纸对它的创刊事先已做了大量的宣传和鼓吹。创刊号上首次集中刊出了毛泽东的十八首旧体诗词,还发表了他给大诗人臧克家的一封亲笔信。《红楼》是北大学生创办的一个文学期刊,创刊号上发表了林庚教授的诗《红楼》和张炯的短篇小说《千树万树梨花开》等等。在大饭厅门外,许多学生买了《诗刊》,也买了《红楼》,并且立即引发了大声的、激烈的争论。争论的内容,一时来不及细听,却为那自由、热烈的场面而激动不已。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至今印象未泯。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我们从北大大饭厅来到清华西大饭厅,饭厅门前也有学生在出售《诗刊》。这里没有《红楼》,也没有发生争论。一些学生在购得《诗刊》之后,就静悄悄地步入饭厅里,也看免费电影。

北大——热烈的争论。

清华——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历经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场面,当时我就断定,因为北大有文科,北大有一个中文系。

回顾一九五五年高考时,我们那个全省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曾以参加高考被录取的学生的百分比排先后),三百名毕业生,竟然无人报考北大中文系。那时候,国家第一个五年建设计划正在顺利实施,需要大量工程技术人才,很多同学都把工科专业作为高考首选。也正是那时候,反胡风运动高潮刚刚过去,胡风的朋友们因文罹祸,令同学们视中文系为畏途,也不见有老师鼓励、建议同学们报考中文专业。

然而,北大大饭厅前的这次偶然经历,却令我对北大肃然起敬,真后悔一年多前没有报考北大中文系!

回到广州之后,我斗胆给北大中文系杨晦主任写信,提出了让我这个读建筑学的工科生转到北大中文系学习的请求。杨先生(他是五四运动中火烧赵家楼时最先跳进曹汝霖宅院的五个先锋之一,时为北大哲学系三年级学生)没有给我回信。他让中文系办公室给我答复说,必须通过全国统考,看看成绩如何。在那个年代,谁胆敢中途辍学,等待他的,不会是另一次高考,而必然是一种厄运。

我无缘成为北大中文系学生,三年之后,一九六○年,却成了清华建筑系的一名小助教。

二○○八年四月,清华九十七周年校庆前后,读了钱理群先生为迎接北大一百一十周年校庆主编的一本文集《寻找北大》。钱先生在“序”中说,生在北大,还要“寻找北大”,“我们要从历史的记忆与现实的搏击中,唤回已经消逝和正在消逝的北大精神”。

我,是否有资格加入“寻找北大”的行列?

我的妻子,是高中同学,一九五五年进入北大化学系,一九六○年毕业,也来清华当了助教。我对北大和北大人的最初认识和记忆,就是从她那里得到的。

一九五六年,她写信告诉我,我们家乡(广东潮汕地区)的潮剧团到北京汇演,不知马寅初校长是否真的喜爱潮剧,他出面把潮剧团请到北大演出。消息一传开,西郊各大学以至北京地区其他大学中的潮汕籍学生和归侨学生,一时都汇聚到北大。既叙乡情,又赏演出。大家都衷心感激马校长。那时我想,马校长一定是一位很有风趣也很有人情味的长者。在一九五七年那个寒假中,我多么盼望能在未名湖畔碰到他老人家。但我没有这种机缘。待到读着他那铿锵有力的《绝不向专以压服不以理服的那种批判者投降》的文章时,他已经被罢官(当时叫“辞职”),离开了北大。

我知道傅鹰教授,也是她告诉我的。“你知道傅鹰教授吗?……他真的来到实验室,亲自指导我们做实验……”记得我们的那个重点中学,也有很好的化学实验室,但实验课都是由实验员给上的。她能够在一位大教授的指导下做实验,真令我羡慕不已。一九五七年帮党整风时,傅先生赤诚建言,被斥为“右派言论”,幸蒙从宽发落,未戴右派帽子,成为一个典型人物。

还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与她在未名湖西北方向一带散步,信步走进一个用围墙围起但院门洞开的庭院。她说:“这是温德教授的家……”院子很大,院子中有一溜儿三四间平房,几棵乔木,几丛灌木,满院子长着又高又茂盛的野草,松鼠出没其中。老人就站在房前的平台上,笑迎着我们俩,也笑迎着同时来到平台上的两只小松鼠:“朋友,朋友,都是好朋友。”我对她说:“我们也成了小松鼠了。”温德教授先后任教于清华、西南联大、北大,在中国七十年。与世无争,澹泊宁静,以百岁高龄谢世。

这三位北大老人,也都是清华校友。

“四人帮”垮台后,马老于九十七岁时恢复名誉,并荣任北大名誉校长,享一百零一岁高寿,在北京逝世。马老光明正大,刚直不阿,上天庇佑了他。而他的一些学生,就没有这么幸运、这么长寿了。

跟着钱理群先生们在“寻找北大”时,我暗自寻思: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是什么动力,是什么使命感,促使一群年轻的才子才女们,选择了北大中文系?

一九五四年:林昭、汪浙成、刘绍棠、张元勋、沈泽宜、王磊……

一九五五年:谢冕、张炯、温小钰、杨天石、孙绍振、陈丹晨、吴泰昌、任彦芳……

一九五六年:钱理群、江枫、洪子诚、杨匡汉、蔡根林、刘登翰……

此时,已经不是“五四”时代的北大,而是五十年代的北大了。北大中文系,一个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重新拼接组装起来的中国文化摇篮,艰难地应承了他们的信念和幻想,在他们所深爱的专业业已凋残零落的时候,给了他们足够的营养和勉励,成就了特殊年代里的文化精英。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经过思想改造,经过批胡适、批胡风以至接踵而来的反右运动,一群忠于职守的学者、教授,忘记了伤痛与不平,仍然竭尽师道师德,薪火相传:

中文系的教师杨晦、游国恩、魏建功、王力*、吴组缃*、林庚*、王瑶*、季镇淮……

为中文系上课的教师冯友兰*、曹靖华、季羡林、金克木、李赋宁*、朱光潜、何其芳*、蔡仪、周一良……

世间已无蔡元培,燕园难觅马寅初。但是,这一群文化老人,他们的坚持和奋斗,他们的思想和经验,仍然令人钦敬,更值得我们寻找。〔上述教师名单中,凡姓名后有星花者,均为清华校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的“清华三剑客”吴组缃、林庚、季羡林,于二十世纪末成为燕园的三个“镇园之宝”。季老今年九十七岁。在北大一百一十周年时,季老题词祝贺:“北大精神,兼容并包。”他说,自己有信心迎接“茶寿”(一百零八岁)。让我们为他深深祝福!〕

在清华,人们更多的是回望,还不是寻找。

一九二八年,当陈寅恪教授回望清华、回望王国维先生时,写了:“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刻在石碑上的这些不朽的文字,所有回望清华的人,都可以“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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