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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难得一痛悔(外一章)

2009-02-10韩小蕙

文学自由谈 2009年1期
关键词:散文

历史永远都是现实的。

2006年12月初的一天,我去中华书局参加一个座谈会。同去参会的学者、中国社科院的鲁迅研究专家张梦阳先生,突然走过来跟我索要一本书,说是多年了,他每次到书店都询问而始终没有买到,它就是现在您手上的这部《永久的悔》。

我当时心里一热:这部缘于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们《光明日报》“文荟副刊”无奖专题征文而编纂起来的书,的确是一本内容非常特殊、随着社会心态的巨变而再难现身的书。77位作者,都是文化界知名的专家和作家,他们依“永久的悔”这个绝佳的人生角度,打开回忆的闸门,反思自己的生平,袒露个人的秘密,剖析隐秘的灵魂。是时,商品经济大潮虽已在商场官场滚滚滔滔,所幸还没席卷到文坛,远未达到今天这样的出席活动给钱、发言给钱、写文章给钱的后现代程式,当然更还没有书法绘画能卖大钱、炒股能挣大钱(也能赔大钱)的“公民合法的财产性收入”。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普遍是宁静的,大多数人选择的尚是“立言、立德、立身”的传统学人之道,安于寂寞,沉下心来做学问; 也还愿意真诚、虔诚、至诚地“日乎三省”,严肃地思考有关灵魂、品格、品位等等方面的问题,并敢于撕破自己的胸膛,从容地面对自己的灵魂。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尚,很难再回头,更无法复制了。“行行复行行,与君生别离”,大幕已经拉上,我手头珍存的这部书也随着时代的舞步,渐渐隐没于岁月的帷幕之中。我遗憾地跟张梦阳先生抱歉,实在无法报知遇之恩了。

偏偏事情都爱成对成双。三个月后,有一天我们报社的李春林副主编也来跟我索要这部书,说他刚从外地参评中国新闻奖回来,与会的辽宁人民广播电台的姜丽彬台长跟他说,她也是几年寻购《永久的悔》未果,始终心心念念的,这回好不容易碰上光明日报的人,遂托他跟韩小蕙主编要一本。

这样的事,在早些年《永久的悔》刚出版时,我碰上过好多回,不稀奇。但却真没想到已经过了十多年,全社会都已告别“农业文明”而在“电子时代”飞腾时,这部书居然还能被这么多读者忠实地惦记着,这在当下这个人越来越忙、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没时间读书(姑且包括网上读书)的社会风气中,恍若神话,真有点让我“心潮起伏”了!

这也就勾起了我的一桩老心事:当时我们的征文虽然“无奖”,然而由于荒煤、冯牧、公刘、叶君健、叶楠、邓云乡、张中行、季羡林、吴冠中、马识途、李国文、张洁等多位大家的倾心鼎助,掏心窝子地捧来泣泪泣血泣灵魂的至文,一时间在读者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据说当时很多读者每周专等着看这一天的光明“文荟”(我们副刊是每周出一期),有的人是期期不落,剪报,装订、珍藏……能被读者这么忠心地拥戴(今天的时髦话叫“追星”、“粉丝”),我心里甚感欣慰。同时,也出于一种自己给自己加压的“责任感”,我就四处“活动”,想要出成一本书,从而留下那段在历史的倏忽之间未被遮蔽的心灵史。

最终,是华艺出版社的金丽红女士一槌定音,帮我圆了出书梦。然而当时的华艺出版社才刚刚起步,故这部29.7万字的《永久的悔》被印成了密密麻麻的小16开本,而且只印行了一版5000册,更没有发布会、研讨会之类的造势运动,因而很快就淹没于金风银雨的“婚外恋”中去了。

再后来的岁月里,我又主编了各种各样选题的散文集,至今已达54部,不可谓不多。把它们排成阵势,横看成岭侧成峰,从内容到文字水平,部部都可以说是地平线以上的天马行空;而从装帧和印刷追求上,更是百花吐艳龙凤呈祥,越到后来越精美,确实不虚“赶超世界水平”了(而决不是上世纪50年代起被我们说惯了嘴的那种虚枉的“超英赶美”)。更有2003年,由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我主编的反映在美300万华人生活状况的6卷本大型散文集《美国新生活方式丛书》,荣耀地走进美国国会图书馆举行首发式,第一次把华文出版物捧上了世界图书展台,轰动一时辉煌一时。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却总是系着一根不断的红丝线,始终铭心刻骨地牵着《永久的悔》……大概, 是因为它是和我的心灵、精神、魂魄最契合的一部书吧。有时在万籁俱寂、心如止水的阅读中,我会突然从文字中抬起脸来,环视头顶上的冥冥苍天做如是想:每个人的一生中,每个人的生命轨迹里,都是有着属于他的几部书的,那就是他(她)的生命图腾吧?

同时,《永久的悔》又是我的一面镜子,“以人为镜,可以正衣冠”的镜子。其中那些君子的道德操守,他们所体现出的人类的大美,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永远是引导我心灵的北斗。无论我在滚滚红尘中怎样雾失楼台,在人际场上如何月迷津渡,还是在风云际会中被庸人、坏人、小人陷害排挤而败走沙场失了乐园,没关系,只要捧上《永久的悔》读上几篇,一颗躁动的心立刻就干净了,安静了,花洗尘,月涤霜,树欲静而风亦静,只一忽儿,就把坏人坏事坏情绪的毒素排了出去,把君子高贵高洁高妙的情操引了进来。好比当空飞来一支响箭,划开了一条境界完全不同的天河,顿时,高空大地、远山近水、自然万物,都明澈得无须复言,只觉得我是向着神圣飞升了……这,应该就是哲学家们所言的“升华”吧?

这些年来,看惯了的秋月和春风,我的确从《永久的悔》中得到一次又一次升华。感恩的心,也就使我一次次动起重新出版这部书的念头。然而,这一次更难了,市场经济,利润先行,对没把握赚钱之书,避之唯恐不及属于编辑的正当防卫,这是任何一家出版社的当然的生存权利。然而我不死心,而且执拗地认为,这部能够安抚灵魂的书不但不会赔钱,还能成为长销书……不是吗,今天我们大家都已日益感觉到,越是身处“电子时代”,肉身飞腾得越高,灵魂的不安宁也就越来越频繁地来袭了,寻求安全的精神泊地,将会越来越成为认真生活者认真生存的重要支撑点。

现在,我终于可以满怀激情地对人民文学出版社道上一声“感谢”了,不愧为国家第一大文学出版社,大手笔,肝胆皆冰雪。我的感谢当然不仅代表我自己,还代表着珍惜这部书的所有读者同道。

最后,我还一定要表达对那些逝去的文学前辈的悼念。风雨匆匆,世事匆匆,转瞬间,《永久的悔》中离我们而去的,已有冯牧、邓云乡、公刘、荒煤、张中行、吴奔星、李佩芝、唐达成、叶君健、洁泯、叶楠、冯亦代、金克木(排名不分先后,按本书目录排序)等十多位大家!人生不再相见,每一忆及,更分外地让我想起当年向他们约稿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们还都是雄姿英发,谈笑间,稿子写成了;而今却是“笑渐不闻声渐消”,“枝上柳棉吹又少”了,悲夫!

不过,我相信文字有灵……在高高的天国云端上,他们也一定看到了今天这部重新出版的、印着他们锥心泣血文字的新书。薪火相传的孕育就在他们的微笑中对接完成。而对于仍活在人世的我们来说,山一重,水一重,境界一重,澄明一重,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我们必须走得更好,永生永世,都要选择君子大道!

(本文系《永久的悔》再版之序)

大 实 话

我老家在河北南戴河一带,那里乡风敦实淳朴,民众宅心仁厚,这是中国北方人的特点,也是他们的本心所愿——“为别人着想”,是我从小就接受到的家族教育。

长辈们还教育了我很多:比如吃苦耐劳,刚直不阿,靠自己的真本事吃饭,靠勤恳实干而立身;比如亏待自己,成全别人,奉献社会;比如不骄傲、不张扬,虚心待世,别人永远比自己强(这一条是优点还是缺点存疑);比如勤俭持家,不浪费东西同时乐善好施……这其中,还有一条相当重要、够我用一辈子的,就是富有责任感,认真做好每一天的事,不以事小而不为,兢兢业业从头做到底。

回顾半生来路,能坚持走到今天,实为制胜的第一要素。

“文革”失学,刚满15岁就开始做工人。我认认真真做好每一个零件,8年,从没有迟到早退过。业余时间发奋读书补习文化课,后来终于考上大学,迈进了人生新的阶段。

1982年从南开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光明日报社。从校对做起,后来做过检查(报纸印行前最后一遍检校)、夜班编辑、专刊编辑、副刊编辑,直到今天仍在做副刊主编。可以说,在每一个岗位上,编发的每一篇稿子,撰写的每一篇大文章小报道,无不以“认真负责”为基本底线。“成功是什么?成功就是认真负责地做好每一天的事。”我非常赞赏这句话,也一直在脚踏实地践行这句话。

西方圣哲苏格拉底曾要求他的学生们健身,每天甩手30下。当他郑重其事地问他们能否坚持时,学生们都不以为然地笑起来,纷纷说这还不容易吗?确实的,在第一年里,有90%的学生都做到了。可是,又过了三年,只剩下一个学生还在坚持,他后来成为古希腊仅次于苏格拉底的著名哲学家。

感谢家族先人赐予了我这么可贵的品格。

正是由于这种责任心,二十多年来,我不仅精心做好手下的每一版副刊,而且珍惜我所编发的每一篇佳作,不忍心让它们只拥有短短一天的生命。所以,我不惜劳心劳力劳神劳时间,到处推荐,在各种报纸上报道,写评论唤起社会的关注,把它们编辑成书出版……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尽可能长地留住这些好文章,让多一些读者读到和受益,也为当代散文做积累工作。

当你把一件事当作自己分内的事,并上升到“责任”二字的层面去理解时,这件事的分量就不一样了。哪怕多么微小、多么琐碎、多么占用你个人的时间和精力,你也不会烦厌,因为这已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担当,你必须做而且必须做好。

也正是由于这种日复一日的坚持,到目前为止,我编辑出版的散文集已经有54部了,长长地排列在我两层书架,熠熠生辉。其中还包括6部海外作家的散文作品合集,并且在2003年把它们送到美国国会图书馆,举行了隆重的首发式,那是世界上首部汉字图书在那大雅之堂举行的首发仪式,为中国争了光。同时,我也收获了手上这部号称“散文理论”的拙著。

实在地说,我既不是文学评论家,也不是文艺理论家,而且对于我来说,感性写作的快乐远远超过理性写作的熬煎……可是没办法,那时的评论家都只关注小说而不肯屈身俯就散文; 散文评论也的确非常难写,需要下苦工夫,读许多许多作品,工作量浩大。我的家族性格里有一种不爱求人的基因,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人,实在太难了,求人不如求己,于是我就越俎代庖,自己驱赶着自己艰难上阵了。

不过有一点,笨鸟练飞下的苦工夫,当时不经意,却也可以积沙成山,积水成河。从1991年撰写第一篇《太阳对着散文微笑》,大胆预言散文热潮即将涌动神州大地始,到今天,17年过去,每年一篇的散文述评,坚持记录下了这一时间段中国散文轰轰烈烈的预热——升温——兴盛——鼎盛——平稳发展的历程,点评了每年优秀的散文作品和它们对新时期文学的贡献,还阐述了我个人对散文写作的逐渐深化的思考和认识,可以说,为今后的研究者提供了一份真实而鲜活的历史档案。

现在,这些文章都在这里了,请诸君检验。如果能对写作者、研究者以及更广大的读者提供一份微小的帮助,就算我这些年的呕心沥血没有白费,也算是对我认真做事的肯定和回报。

最后,感谢所有关注和支持中国散文事业以及文学事业的文友们,感谢大家为中国当代文学和民族文化积累所作出的奉献。一个人的贡献有大小,竭尽我们的所能去做了,就众人拾柴火焰高,就晴空霁海,就大地葱郁,就山河锦绣,就中华民族永远年轻永远激情澎湃!

(本文系《太阳对着散文微笑》之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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