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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独立人格的凄楚心声

2009-01-29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8期
关键词:情志女性价值

青 荣

摘 要:左棻的《离思赋》围绕与亲人隔离的遭遇大力宣泄其孤独凄苦之情,在文学史上比那些多为待临望幸之怀的宫怨诗赋更富有情志。它所揭示的女性生命和精神所受到的戕害的内容以及强烈地摆脱人身束缚,追求独立人格的进步精神是女性文学的深刻价值之所在。

关键词:左棻 《离思赋》 情志 女性 价值

透过左棻《离思赋》这一情真意切之作,在对当时现实愤恨的同时,我们也听到了女性争取人格独立的凄楚心声。这一异音,穿越了那个独特的时代,在文学史册上留下了进步的痕迹,具有一定的女性文学价值。

一、时代背景及作者生平

西晋时期,文士的精神境界普遍缺乏一种崇高精神,罗宗强先生曾以“士无特操”来概括这一时期士风的特点。西晋一代许多文士,忠君的观念十分淡薄,以自我之得失为中心,求名求利成为他们人生追求的目标。另有些文人与文学结下了很深的情缘,作品抒情的范围明显扩大。不管表达何种情感都可以且喜欢运用文学这一形式,赋亦不例外。时人对赋的地位作用予以高度评价:“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它具有了独立的地位。由于儒学的衰微,文学观念的自觉,文人不再持以歌颂和讽谕为主旨的政教功利主义文学观,进步观念下情感尺度代替了功利尺度,赋成为文人遣兴慰情的手段,情感成为创作中最主要的动因,推崇“吟咏情性”(《诗品》)。特别重视个人情感的抒发,很多抒情赋个性鲜明,展露了作者的精神世界。左棻就出现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成为魏晋士人从“文的自觉”到“人的自觉”中的一份子。

左棻,字兰芝,齐国临淄人,即今山东临淄县人(?—300),西晋文学家。左思之妹,年少好学,工于文词。武帝听说她有文采,纳为妃嫔。泰始八年,公元272年,拜修仪,后为贵嫔,世称左贵嫔,又称九嫔。左棻极有才华,名气稍逊于其兄左思,虽然她的文集《左九嫔集》已散佚,但从残存的篇章中亦能窥见其文学创作的全貌。左棻以其娴静温厚的品性被选入宫,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对于其他女子来说也许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情,而对于因才德被选入宫的左棻来说却是她的不幸。在尔虞我诈、阴谋倾轧、戒备森严的宫廷之中左棻极不适应。所以左棻并没有像其他嫔妃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去不择手段地献媚争宠。相反左棻表现的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处世态度和清高自守,无求宠幸的独立人格。她同其他文人一样“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以自我体认为视点,从宫廷生活的角度反映现实,从而抒发主观情志,反映了女性生命和精神所受到的戕害。

二、《离思赋》的内涵

在左棻应召而作的赋、颂、赞、诔诸文之中最为人称道,最凄切感人的是她的《离思赋》:

生蓬户之侧陋兮,不闲习于文符。不见图画之妙像兮,不闻先哲之典谟。既愚陋而寡识兮,谬忝厕于紫庐。非草苗之所处兮,恒怵惕以忧惧。怀思慕之忉怛兮,兼始终之万虑。嗟隐忧之沈积兮,独郁结而靡诉。意惨愦而无聊兮,思缠绵以增慕。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风骚骚而四起兮,霜皑皑而依庭。日晻暧而无光兮,气懰慄以冽清。怀愁戚之多感兮,患涕泪之自零。昔伯瑜之婉娈兮,每彩衣以娱亲。悼今日之乖隔兮,奄与家为参辰。岂相去之云远兮,曾不盈乎数寻。何宫禁之清切兮,欲瞻睹而莫因。仰行云以歔欷兮,涕流射而沾巾。惟屈原之哀感兮,嗟悲伤于离别。彼城阙之作诗兮,亦以日而喻月。况骨肉之相于兮,永缅邈而两绝。长含哀而抱戚兮,仰苍天而泣血。

乱曰:骨肉至亲,化为他人,永长辞兮。惨怆愁悲,梦想魂归,见所思兮。惊寤号咷,心不自聊,泣涟洏兮。援笔舒情,涕泪增零,诉斯诗兮。

作者写到自己出生在寄身“蓬户”的贫穷之家,面目丑陋。不习文符即缺乏文化教养,没有美丽的姿容也没有深厚的学养,愚陋而寡识,被召入宫是出于无奈并且是十分不幸的事。后宫荒淫奢侈,而且不乏倾轧和争夺。她深感这华丽的宫室,并非是她这般“草茅之产”所居之地,常常是“恒怵惕以忧惧”,胆颤心惊地生活着。“嗟隐忧之沈积兮,独郁结而靡诉。意惨愦而无聊兮,思缠绵以增慕。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这几句充分倾诉了她百无聊赖而无处诉说的愁闷与痛苦。因为思念亲人而常常夜不能寐,失魂至天亮。起身后,但见四起的乱风,依庭的白霜,日昏无光,顿感寒气冷厉。她感怀愁悲,涕泪自流。想起孝女伯愉,(据汉·刘向《列女传》:“老莱子孝养二亲,行年七十,婴儿自娱,着五色彩衣,尝取浆上堂,跌仆,因卧地为小儿蹄,或美鸟鸟于亲侧。”此引为老莱子事典)尚能事孝,自己却不得不违背人情与家人隔离,离家虽并不远,深宫禁律却使她欲睹亲人而无自由见面。她的命运是悲苦的,但她却没有力量改变它。她只有“仰行云以歔欷兮,涕流射而沾巾”,“长含哀而抱戚分,仰苍天而泣血”。而在赋里,她又进一步强调了与骨肉亲人永相隔离的悲愁、梦想、号啕、泣涕一系列情绪,以及写这篇赋以寄抒情之志的初衷。这篇赋字字血,声声泪,抒写了自己命运的不幸,有力地揭露了没有自由欢悦的后宫生活。据《晋书·后妃传》记载:“左棻,姿陋无宠,体羸多患,常居薄室。”可见左棻过上宫中的生活是因其有文才。一贯荒唐渔色的司马炎是历史上最无耻无为的帝王之一。十分寂寞不幸的左棻被封为贵妃,不过是司马炎为自己博得惜才的虚名。

三、《离思赋》的女性文学价值

“左棻文学创作中的一大主题是闭锁深宫,骨肉离异的痛苦”。[1]

钱钟书先生曾给予左棻《离思赋》以较高的评价:“宫怨诗赋如司马相如《长门赋》,唐玄宗江妃《楼东赋》等,其尤著者,左棻不多写待临望幸之怀而以隔‘至亲为恨,可谓有志。《红楼梦》第十八回贾妃省亲,到家见骨肉而‘垂泪呜咽自言‘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即斯《赋》‘恭侧紫庐,‘相去不远,‘宫禁清切,‘骨肉长辞。所谓辞章中宣达此段情境,莫早于左棻《赋》者。”[2]钱钟书从宫怨题材的渊源方面,指明了《离思赋》的价值所在。

司马相如《长门赋》是宫怨题材的名篇,表现了以陈皇后为代表的后宫女子“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的可悲可怜命运和悲愁心境。以“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开头,生动地描绘出了失宠后的陈皇后悲惨、可怜的形象。使人想起昔日的“金屋藏娇”,虽和如今落魄的是同一个人,但已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是人生难测,此一时彼一时。紧紧抓住了人们同情弱者的心理,对陈皇后产生了无比的怜悯和同情。接着用大量篇幅,从不同角度描写陈皇后思念汉武帝的心情。她常“登兰台而望兮”盼着夫君到来,竟神经质到“雷殷殷而响起兮,声像君之车音”。连听到闷雷声,都误认为是汉武帝车来了的声音。她每天“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以泪洗面,悲声切切。每天晚上她“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可是醒来却是“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诳若有亡”。因此,失眠不能入睡,“众鸡鸣而齐悲兮,起视月之精光”。听见那一阵阵雄鸡高叫,竟以为天亮了。起来一看原来是明月高照,繁星点点,离天亮还早,无奈只好“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於东方。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只好“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忘”。整篇赋把陈皇后思夫盼宠,度日如年,从外表到内心,从白天到晚上,从睡梦到惊醒,听鸡叫,伴星月的凄凉、悲惨情景,写得情真意切,淋漓尽至。读之扣人心弦,感人肺腑,催人泪下。陈皇后把自己的生命和情感寄托在帝王的宠爱上,企求帝王从此悟得其眷恋之情,这对宫廷社会的制度来说本就不现实,在强烈的人身依附关系中,她失去了独立的人格,只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苍白的、痛苦的灵魂,永远无助地游荡在文学的历史书页上。

《全唐诗》第五卷中有这样一首诗,题为江妃所作。相传唐玄宗曾一度迷恋一个被称为“梅妃”的女子,名叫江采苹。江采苹性情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知书通文,她最喜欢品性高洁的梅花,唐玄宗因此戏称她为“梅妃”。然而,当杨玉环进宫以后,梅妃顿时被冷落。在杨贵妃的挑唆下,梅妃江采苹被赶到冷清寥落的上阳东宫居住。江采苹自己写了一篇《楼东赋》给唐玄宗看。

梅妃自比长门怨妇,也是长期遭受冷落,她睹物思人,回忆旧日君情缱绻,想到曾经的海誓山盟,似乎如日月般依然长在。但由于妒忌她被夺爱,贬入冷宫,在愁怨长叹中寂寞度日。通观全赋依然和《长门赋》同类,抒发了女性在宫廷生活的情感痛苦和内心的寂寞。因为是女性自我情感的真情流露,没有借助男性作家之手,让人更感真切。

与以上两赋比较,《离思赋》的女性文学的价值尤为显著。在这篇赋中,我们能听到作者企求摆脱人身束缚,追求独立人格的呼唤,又体现了“女诗人厌弃貌似华贵的宫廷而怀恋诗书自娱的生活,拥有清峻高朗志向和胸怀。”[3]这首赋极哀婉动人之致,催人泪下,有谁能真切地体会到这种身负才名却幽居深宫既无宠幸又骨肉分离的真切痛楚呢?也许只能诉诸于笔端,将这种凄婉的哀怨和着内心孤独与惆怅一并流泄出来,的确“字字是血,句句是泪”。这种凄婉深挚之作,是任何一位善作妇人言的男性作家都无可模拟的,对于这种被困牢笼的无奈的确感人至深,但其中更能引人深思的是洋溢于纸面的一种倔强与不平之气,是郁结在心中渴望自由与独立的强烈愿望,这正体现了女性文学真实性和独具艺术魅力的一面,这种魅力的引人之处也正是她女性的自觉意识。透过《离思赋》个性抒发的现象我们还发现它包含着很现实的社会内容。《资治通鉴·晋纪二》载公元273至274年“诏选公卿以下女备六宫,……采择未毕,权禁天下婚娶”,“诏又娶良家及小将吏女五千人入宫选之,母子号哭于宫中,声闻于外”。由此可见,西晋统治者的荒淫与残暴。为了满足他们的腐朽生活,使无数无辜女子离别亲人如囚徒一样闭锁深宫。左棻在宫中有较高的地位,尚且如此痛苦,其他普通宫女内心的痛苦就可想而知了。从左棻的痛苦呼唤中我们可以听到成千上万宫女的凄楚心声,泪水折射出的深宫怨情。在士人以文显名,汲汲于功利的时代,左棻吞咽了做为妃嫔的女性的悲哀的泪果,但这一切遭遇也成就了左棻。但她的作品大多为应诏而作,自不能摆脱得了应景的阴影。对于左棻来说,她在宫中的那些日子,承受的是双重痛苦。从女人的角度来说,她既没有得到皇帝的宠幸,也没有得到普通夫妻间的日常恩爱。从诗人的角度来说,她没有创作的自由,总得写些命题应景之作。左棻亲身经历了戒备森严的后宫生活,亲眼目睹了无数佳丽的痛苦生活,她以自己对社会、对人的独特感受,认清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从其《离思赋》中可以深味到她围绕与亲人隔离的遭遇尽情宣泄的孤独凄苦之情。在文学史上比那些多为待临望幸之怀的宫怨诗赋更富有情志,它所揭示的女性生命和精神受到戕害的内容以及强烈的摆脱人身束缚,追求独立人格的进步精神是女性文学的深刻价值之所在。

注释:

[1]王琳:《六朝辞赋史》,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50-151页。

[2]钱钟书:《管锥编》,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103页。

[3]李瑞智:《西晋诗赋女作家左棻创作的主题取向》,甘肃高师学报,2007年,第4期,第39-40页。

参考文献:

[1]谭正壁.中国女性文学史[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2]周淑舫.泪也纵横才也纵横[M].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3]郑光仪.中国历代才女诗歌鉴赏辞典[Z].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1.

[4][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青荣 兰州 西北师范大学文史学院 73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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