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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叛的空壳

2009-01-29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8期

朱 斌

摘 要:现当代中国文学史一直汹涌着小农式的革命,那随处可见的偏激姿态,就是其症状之表现。真正的文学革命,并不割断与传统、与前辈的血脉相连,与之相反,它只有依靠这种血脉相连,才能创造出金字塔般的新的辉煌。

关键词:现当代 文学革命 偏激姿态

翻开20世纪中国文学史,突然想起了阿Q的革命。阿Q对革命本来是深恶痛绝的,不料,革命的风声不但使未庄的人们极度慌张,就连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也极其害怕。这让他深感快意。于是,他对革命热切地神往起来,不禁到处叫嚷:“造反了!造反了!”

然而,阿Q的革命,只是一次发烧的瞎胡闹。其革命的躯壳内,是乱七八糟的死灰和腐草。其动机主要有二:一是向外发泄——发泄对赵太爷、假洋鬼子之流的愤恨,也发泄对小D、王胡之类的不满;二是向内拿来——拿来元宝、洋钱和洋布衫之类以满足自己的物欲,拿来邹七嫂的女儿、赵司晨的妹子和别人的老婆之属以满足自己的情欲。

这样的革命,即使再热闹,也不过是小农的造反罢了。化用鲁迅的说法就是:“露出狼牙一声吼,拼了命,将别人从椅子上拉下来;再拼了命,让自己坐上去。”

但现当代的中国文学史上却一直汹涌着这样的小农式革命:

“五四”一代的“文学革命”,确实功不可没。但不得不承认,它也渗透了小农式造反的毒素。那随处可见的偏激姿态,就是其症状之表现。比如,学富五车的胡适居然毫不温文尔雅,一口断定两千年的文学“都是死的”;钱玄同也毫无君子雅量,竟然破口大骂“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而且还不过瘾,干脆连根拔起,想“灭绝汉文”;陈独秀更厉害,随手抓起一个文字的罪名,便要堵死人家的嘴巴:“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这些,都是小农革命的常规战法:一通乱吼,死缠滥打,非赶尽杀绝不可。这主要出于一种急功近利的心理。急功近利,自然就渴望速效,欲一立竿便见影,一举足就功成。

“五四”以后的“革命文学”,比“文学革命”更偏激,小农造反意味更浓。古典文学,不用说,都该一棍子打死,“五四”一代,也都腐朽了,自然不能放过。钱杏邨义正辞严,庄重宣判:“阿Q时代早已死去。”鲁迅代表的,只是“义和团时代的思想”,早就落伍,是“死去了的鲁迅”;成仿吾嬉笑怒骂,给“五四”作家们扣上一顶顶“有产者与小有产者代表”的帽子,且高声呐喊:“替他们打包,打发他们去”;郭沫若收集了大量“罪证”,宣判鲁迅的累累“罪行”:“一个封建余孽”、“二重的反革命”、“一位不得志的法西斯”。事实证明,所有这些,都极具小农意识。

“文化大革命”也是一场小农式“革命”,集体狂欢,规模浩大,盛况空前,且影响深远。在打倒、砸烂的瓦砾堆上,他们异想天开,欲重建“开创历史新纪元的、最光辉灿烂的新文艺”。在反传统的狂热中,他们慷慨激扬:树立“革命样板戏”,创作采取“三结合”,进行集体创作与批评。其结果是整个文场了无生机,只剩下“八个样板戏,两本书”。这场革命虽然轰轰烈烈,锣鼓敲得震天响,但实际都是一些烟雾弹。它遮掩的,不过是一些争权夺利的跳梁表演——打棍子、戴帽子、请圣旨、表忠心、树牌坊之类。

新时期以来,小农式的革命仍旧不断:

“朦胧诗”运动,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虽算不上“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但在当时诗坛,确实是一次真正的革命。对更年轻的“新锐”而言,其力量与影响,无疑是一种强大的威压。因此,“影响的焦虑”黑云般地滚动、蔓延,小农式革命风暴的再一次出现成为必然。于是,几个年轻的“新锐”揭竿而起,他们登高一呼,顿时天下云集:“打倒北岛”的呐喊响彻九州;“别了舒婷”的吼声声遏行云。“非非”、“莽汉”、“新整体”……各色旗号被高高举起。不久,他们啸聚一堂,举行“现代诗群体大展”,向世界联合宣告:起义成功了。“朦胧”时代,就此轰然倒塌。

“断裂一代”是另一次小农式的集体暴动。与以往文场革命相比,这次“断裂”,实在没有什么新意,既无明确的“主义”,又无一致的“原则”,不过是一群无畏的文学青年凭了年轻,对自我以外一切写作的一通情绪性发泄而已。他们的“断裂宣言”只是一声声欲望的尖叫,其他都是装饰音,是点缀。“断裂一代”,虽拼拼凑凑出了“断裂文丛”,可在当下文丛的海洋中却毫不起眼,没有泛起几个响亮的气泡,从此以后,便作了鸟兽散。更年轻的“80后”和“90后”们粉墨登场,使他们成了“昨日黄花”,垂垂老矣。可以想象,只要人类不灭,这样的革命就会永远革下去。

大体而言,小农式革命可归为两类:

一是“黑旋风”李逵式的革命:根本不关心革命的对象为何物,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概打倒、砸烂、烧光。其革命姿态下,是最古老的私欲的鬼魂——以为到处吐唾沫、泼污水便能树立高大形象,以为四处扔垃圾、烧房屋便能征服整个世界。因此,凡绊我脚者、挡我道者、不顺我眼者,都一律视为反动,全部消灭。

二是另类先锋式的革命:对革命对象虽有所认识,却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也一概打倒、砸烂、烧光。这类革命者,常走上创新的险路,欲以奇制胜:你玩崇高,我偏躲避崇高,去玩“一地鸡毛”;你求真实,我偏天马行空地虚构,大造迷宫和梦境;你喜欢站在广场,进行宏大叙事,我偏躲进房间,独自私语;你靠脑袋思考,用灵魂写作,我偏用下半身思考,用性器官写作……总之,凡他人鄙弃、不屑的,都张扬、光大;而凡他人张扬、光大的,都鄙弃、不屑。

前一类革命者,常常喜欢挑战名人,因为他们需要名人的强光来照亮自己,就像造反的小农喜欢杀“大户”,因为他需要大户的巨产来养肥自己。换言之,这样最容易产生轰动和速成效应,可一夜成名,一夜暴富。后一类革命者,则喜欢大胆实验,不断制造出一些新思想、新美学、新形式、新风格。好玩一些毫无意义的马戏动作,时时做些令人头晕目眩的腾跃,不过,多半都是有的放矢的矫揉造作,就像三流的节目主持人,无真本事便以稀奇古怪取宠、以油腔滑调博好。

但无论哪一类,其反叛的力量,在一浪压倒一浪的革命宣泄中,都会极快耗尽,剩下的只是一具具反叛的空壳。而空壳里原先藏着、捂着的东西,很快便都会抖落出来,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诚然,对传统、对前辈,我们应该有所反叛、有所革命,可是,反叛和革命,绝不是激进的“断裂”。激进的“断裂”,只是小农革命的一贯姿态,在这激进姿态下汹涌的,往往不是革命的激情,而是蠢蠢欲动的私欲。

真正的革命,并不割断与传统、前辈的血脉相连,相反,只有依靠这种血脉相连,才能创造出金字塔般的新的辉煌。因此,真正的革命者,一面果断地举起大刀,向传统的腐朽砍去,同时,又自觉抓住传统的生机,注入自己的血脉,让它作新的延伸、新的生长。他需要的,是冷静和清醒,而不是疯狂和发烧。因为冷静和清醒,所以他不但能够发现旧叶的枯萎,而且能够识别新芽的腐烂,从而保证其大刀所向是真正的腐朽,其最终收获的,才不是反叛的空壳,而是真正的硕果,也才不会在革命的呐喊和反叛的嚎叫中,喷出旧渣滓的气味。

反叛的空壳终究是空壳。小农式的革命可以休矣。文场需要的,是真正的反叛,真正的革命。

(朱斌 甘肃兰州 西北师范大学文史学院 7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