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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桑花开

2009-01-28罗会安

西藏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卓玛尼玛春花

罗会安

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头,一个女人在东张西望,当她朝我望过来的时候,我当时就惊呆了。这个世界真小啊,在几千里之外的雪域高原,我竟然碰上了春花,我的初恋情人。春花当时也吃惊不小,说了一句真是冤家路窄啊,挥舞粉拳就向我捶过来,我顺势抓住,她挣扎了几下,就乖乖地任我牵着她的双手了。人们微笑着从我们身边走过,相逢的喜悦让我浑身颤抖。

我们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事隔多年,却在遥远的地方以这种戏剧性的方式见面,范伟那句经典的台词立刻回响在耳边:缘分哪!

这些年我经营餐馆,生意蒸蒸日上,规模也渐步扩大,就像一首歌唱的:越来越好!

卓玛见我领着春花进来,就问是不是又招了服务员。我说不是,是在街上碰上的老乡。卓玛瞅瞅春花,又瞅瞅我,笑容就变得意味深长了。卓玛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没有一个男孩能打动她的芳心,至今连个男朋友也没有。

春花环顾大堂,说这些年混得不赖嘛。我说惭愧惭愧,伺候人的行当。却按捺不住满脸得意的神色。当年我们如火如荼的爱情,葬送在她老娘的无情棒下,原因只有一个:穷。她老娘挖空心思损我,说我眼睛太小。春花说眼小能聚光。她老娘说我嘴巴太大,春花说嘴大吃四方。她老娘说我是一个穷光蛋,春花说宁嫁穷光蛋,也不嫁村长的儿子那个混蛋。我找未来的丈母娘求情,说儿女婚姻就像打麻将,差不多就和了吧,晚一点就点炮。她老娘柳眉倒竖,大喝道:小子,你听好了,你敢胡来,当心挨枪挨炮!想不到才隔几年时光,春花就灰头土脸地出现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了。我想此刻春花心里肯定后悔死了,谁让她当年意志那么薄弱,又不是辣椒水老虎凳,那么快就乖乖嫁给了村长的跛脚儿子,要是在那血雨腥风的岁月,还不早就成了叛徒么?却装出关心的样子,说给你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吧,告诉她有我在这里,绝不会受一点委屈的。春花接过手机,那神情分明告诉我已看穿了我的心思,我若无其事地哼着歌: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身上满是伤痕;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充满了悔恨

我给春花的亲戚打电话,他说正忙哩,过一会来接她。我说我和春花是同学,你什么时候来接她都行。就挂断了电话。我问春花她老公怎么没和她一起来,春花的眼眶一下就红了,她说离了。我说那厮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娶了你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怎么能说离就离了呢?春花说是我要离的。我问为啥呢?春花说那死鬼吃喝嫖赌占全了,还吸上了毒,我实在受不了了,才非要离的。要不是为了躲避他的纠缠,我才不会到这山高水远的地方来哩,何况还知道你在这里。我说还有点情义,没把我彻底抛在脑后。春花半嗔半怒地瞪了我一眼,说别自作多情了,今天要不是你喊我,我都不认识你了哩。正说着,一个人扯着破锣嗓子在门口大叫春花,我说你亲戚来接你了,有空的时候就过来坐坐。春花说吃不起饭的时候就会来的,看当初的那点情分能值几顿饭。我说一辈子也吃不完。春花说谁要一辈子吃你的饭?莫要东说西说,容易产生幻觉,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哩。跟着她的亲戚走了。

卓玛一脸坏笑地蹭到我面前,说我的命咋这么苦哇!我说你又发啥神经?卓玛说我守着一个木头人这么多年,眼看着有点希望吧,人家的初恋情人又送上门来了,我是彻底没戏了。我说咋不早点说出你的心思呢,我们早点把那事办了,哪有今天的烦恼。卓玛抬手给了我一巴掌,说办你个头啊,美的你。我涎着脸说打是亲骂是爱,再打一下。卓玛却格格笑着扬长而去了。

卓玛的话让我心旌摇曳,这天见四下无人,我忍不住问卓玛,你那天说的话是真的?卓玛一改平时嘻嘻哈哈的神情,说还成煮的了呢,告诉你吧,我一直有男朋友。我说这就奇了怪啊,怎么没一个人知道?是不是有妇之夫?卓玛说我是那种破坏人家庭的人吗?我说全天下的女人都成了那种人,我们的卓玛也不会成为那种人。卓玛说这话听起来还差不多。唉,就告诉你吧,也好让你死了那份心。

卓玛记忆中的父亲,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没有过清醒的时候。除了喝酒、睡觉,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闲逛,成天东家进西家出,街头巷尾,茶房酒肆,都有他东倒西歪的身影。有一天深夜他径直闯进一个男人长期不在家的女人的屋里,被正巧在家的男人打得头破血流,弄得一家人在街坊邻里面前好久都抬不起头来,可他不知悔改,她母亲做生意赚的钱还不够他一个人花销,隔三岔五就有人到她的地摊上来讨债。她母亲开始天天以泪洗面,求神拜佛,见实在无可救药就干脆放任自流,反而过得轻松了,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多了。渐渐地,就有传言说她的母亲和某个人睡觉啦,某天又偷偷摸摸进了谁的屋啦……大人们看卓玛的眼神变得异样起来,小伙伴也不和她玩了。放学回家,小伙伴在院子外面嘻嘻哈哈地玩耍,她只有抱着月亮的头独自伤心垂泪的份。月亮是一条纯黑的猛犬,有人认定它是藏獒,出高价要买,是卓玛把月亮牵到一个亲戚家藏起来,那个买犬的人跟着她父亲找了几天也没找到,才悻悻离去了。从那以后,月亮和卓玛就特别亲,卓玛放学回来,远远地它就开始呜呜欢叫。而她父亲就是醉卧在院子门口,月亮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

尼玛是邻家的男孩,和卓玛同班读书,在班上成绩最差,他身上的衣服从来没有干净过,经常和人打架。他家也是全村最穷的人家,连一只羊也没有,就更别说牦牛了,每天下午放学,他就背上牛粪篓去捡牛粪,他家一年四季煮饭烧水的牛粪,全凭他一双小手捡来,有时捡到没干的湿牛粪,就掺上些草屑和匀了,然后啪地一声贴在土坯墙上,再用手压平压稳,等干了再揭下来一层层堆放起来,尽管他家的牛粪垛是全村最小的,小得可怜,但从来没有消失过。到了捡蘑菇的季节,尼玛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挎着篮子去捡蘑菇,那阵子他家顿顿是盐水煮蘑菇,吃不完的用塑料袋装起来,星期天拿到城里去兜售,每次卖了蘑菇尼玛特别高兴,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喜悦,连眼珠子也特别光亮。

卓玛见尼玛卖蘑菇挣了钱,心里好生羡慕,就寻思也去捡蘑菇,可捡了几早上,每次捡的蘑菇少得连篮子的底都盖不住,思来想去,卓玛想到一个好办法。每天早上她等尼玛出了门,就悄悄跟在他后面,果然捡的蘑菇一天比一天多了。

这天是星期天,卓玛比平常起得更早。这些天她把尼玛捡蘑菇的路线都摸得一清二楚了,她要赶在尼玛的前面去捡那些又好又大的蘑菇,草原又不是他家的,凭啥只能捡他剩下的?

天还没有亮,周围雾蒙蒙一片。卓玛开始有点害怕,但呼吸着草原上那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想到那遍地小孩拳头样大的新鲜蘑菇,她的胆就大了,她掠了掠额前的头发,加快了脚步。赶到那片蘑菇长得最多最好的草甸时,太阳才即将升起来,只见万道光芒穿过地平线直射苍穹,天空的云彩如血色的美玉。

美得让人心痛;远方的山峦,如抹了一层凝重润泽的油脂,显得那样沉稳高贵,令人顿生敬畏;近处的水泽,波光滟激,如风情万种的少妇,几只早起的水鸟围着她挑逗撩拨,就显得更加妩媚迷人了。卓玛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真正看到草原的美丽壮观,作为草原母亲的女儿,她被母亲的华美高贵感动了,眼角开始湿润起来。

卓玛开始捡蘑菇。一朵朵吸饱了草原乳汁的蘑菇,光滑、圆润,如初生婴儿的脸庞,卓玛禁不住轻轻抚摸片刻,才轻轻摘起来放进篮子里。篮子很快就装满了,卓玛后悔出门时没有多带一个篮子,哪怕多带一个塑料袋也行呀。她想了想,毫不犹豫地脱下外衣,平铺在地上,直到衣服上堆成一座小山时,卓玛才长吁一口气停下手来。太阳已爬到了山顶,上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像妈妈的手在抚摸。她感到口很渴,就向不远处的小湖走去。

爬上一道不太高的土坎,下面就是清澈的湖水了。卓玛三步当作两步爬上土坎,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尼玛躺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口里含着一根长长的草茎,一脸坏笑地望着她。尼玛说你不是想喝水吗?快下来吧,这里的水可甜哩!卓玛慌张地说,我不想喝了。边说边转身想走,可情急之下脚下一滑,反而骨碌碌地滚到了湖边。卓玛又羞又恼,爬起来指着尼玛的鼻子说:都是你害的!尼玛笑嘻嘻地问:我怎么害你了?我推你下来了吗?我拉你下来了吗?卓玛答不上来,气得一跺脚,还是一口咬定:就是你害的!尼玛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难道我每天都把最好最大的蘑菇让给你捡也是害你吗?卓玛吃惊地问:你一直知道我跟在你后面?尼玛轻描淡写地说,你第一天跟踪我我就知道,本来想骂你的,可想到你帮我写过作业,就故意装作不知道。卓玛本来就口渴,加上这一惊一羞一急,现在就更觉得渴得心慌。尼玛说不要硬充英雄了,想喝水就喝吧,这里的水真的很甜。不信试试?卓玛说试就试,我又不怕你。说着蹲下身子,先洗了手,然后捧了水喝了一口,感觉真是甜滋滋的好喝极了,也就不管那么多了,俯下头去用嘴喝起来,由于喝得太快。呛得咳嗽起来,咳过之后忍不住就笑了。尼玛说我没骗你吧?卓玛点点头说没骗我。尼玛说相信我是好人吧?卓玛点点头说相信。尼玛说那就坐起来说说话?卓玛迟疑了一阵,说你可得离我远点,不许碰我。尼玛往边上挪了挪,说我不碰你。卓玛就在石头上坐下来,双手抱住膝盖不说话了。尼玛说你真漂亮。卓玛脸一红低下头去。尼玛说你衣服上有条虫子,我帮你捉了吧?卓玛的脸红得像火烧,头埋到双膝里去了。尼玛的手在她背上摩挲一会,就慢慢滑进了她的衣服里……

我问后来呢?卓玛说后来他跟人打架,把人砍伤后跑了,他曾托人给我捎来一张纸条,叫我一定等他。卓玛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都快三年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都快坚持不住了。我说要坚持住,抗日战争八年都坚持过来了,你有什么理由不坚持呢?卓玛说再等一年吧,一年后他再不回来,我就当尼姑去。我说哪个尼姑庙里有你这么漂亮的小尼姑,香客不踩烂门槛才是怪事;卓玛破涕为笑,抹把眼泪就干活去了。

春花领着一群难民涌进餐厅,说他们工地的老板卷了工程款跑了,现在不只她一个人吃不起饭,工地上的老少爷们都吃不起饭,到我的店里打秋风来了。我心中叫苦不迭,仍是满脸堆笑地说:没得问题,没得问题,吃个一年半年也是小意思啦。

卓玛把我拉到一边,说这么多人住到店里还怎么做生意,我捶着胸口说,谁叫我们是老乡呢,谁叫我当初和春花有那么一段呢,唉。

卓玛想了想,说前一阵子我舅舅说他家要盖房子,还问我有没有认识的包工队,也不知现在找到包工队没有。我说明天上午你去看一看,如果还没找到包工队,就让春花他们这一帮人去给他盖吧,我的老乡技术方面绝对没问题。卓玛说,那我们一起去吧。我说,我就不去了,别人把我当成你的男朋友,还说不清了呢。卓玛说,我就说你是我男朋友,要不我舅舅怎么相信你的老乡呢?我说饶了我吧,尼玛回来找我拼命,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卓玛嘴一撇,说瞧你那熊样,难怪当年春花不嫁给你,没一丝男人的气概。我说怎么样才算有男人气概?卓玛说该出手时就出手。我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你们女人不喜欢纸上谈兵,都喜欢用行动说话呀!卓玛说还不算最笨,不想一辈子打光棍呢,就记着我说的话吧。我说多谢赐教,多谢赐教。一直以为君子动口不动手,鲜花宜看不宜摘,哪想到全然错了。

听说我们要去卓玛的舅舅家,春花嚷着也要去。我开玩笑说,草原上的小伙子个个如狼似虎,不会像我这样斯文,他们看见漂亮的姑娘一猫腰往马背上一挟,就带到草原深处“咪西咪西”了。春花说那多浪漫呀,我更得去了,成天在眼睛冒火缩手缩脚的男人中间,烦都烦死了。卓玛说: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卓玛舅舅的家距城里不过三十公里的路程,村子不大,大概也就十来户人家。清一色的土坯房子,房前都有围牛羊的土墙院子。风和日丽,云淡天高,犬吠声声,桑烟袅袅,好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三五成群的牦牛,迈着悠闲的步伐在村子前面的沼泽地吃草。牧羊犬把一只离群的母羊赶回来,俨然忠于职守的卫士,小羊羔“咩——咩——”叫着,晃动着一撮小尾巴跟在后面。一边回头好奇地打量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山头,经幡猎猎,似乎在向我们讲述那些古老的传说……

几个身着破旧藏袍,头发零乱的小孩围上来,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眼睛如同天上的星星,清澈而明亮。卓玛从包里掏出糖果分发给他们,他们捧着糖果交头接耳。然后一哄而散给她舅舅报信去了。

卓玛的舅舅其实是一个年纪三十开外的汉子,身着浅灰色藏袍,脚蹬长统藏靴,头发油光闪亮,脸上笑容如花绽放。他一跨右腿,一伸右手,做出一个请的造型,显得夸张而滑稽,引得我们相视而笑。

屋子里牛粪火熊熊燃烧,茶壶里的水呼呼冒着热气。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奶奶手摇经筒,口中念念有词地望着我们,神情慈祥而淡定。卓玛奔过去抱住她的胳膊,叽叽呱呱耳语一阵,老奶奶的目光就向我们扫过来,落在春花的脸上不动了,口中啧啧连声:宁吉!宁吉!(藏语意为:可怜见的,可怜见的),一个中年妇女一边和卓玛寒暄一边优雅地取下挂在墙上的酥油桶,倒开水、茶水、放酥油、盐巴,木桶开始呼哧欢唱那首亘古不变的歌谣,酥油茶的香味弥漫开来。女主人不时伸手抹去额上的汗珠,回过头嫣然一笑,眉宇间抑制不住的喜悦,胸前像揣着两只兔子,俯仰之间,有节奏地蹦跳。此情此景,如诗如画,茶不醉人,人已醉了。

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在三口一大杯,一杯三扬脖的热烈气氛中,一切都搞定了。

天色渐晚,我们打道回府。卓玛的外婆、舅舅、舅妈,还有不认识的老人小孩,把我们送到村口,大家一遍又一遍握手,依依惜别。那场面,就像当年老区人民欢送远征的子弟兵。

我问卓玛:你跟你外婆叽叽呱呱说了些

啥?没说我坏话吧?卓玛说:你是我男朋友,怎么能说你的坏话呢。春花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我装着没看见,又问你外婆怎么看我?卓玛一本正经地说:我外婆说我这么漂亮的姑娘,要嫁也得是大老板才行,不过呢,看你老老实实的样子,马马虎虎,凑合吧。说着忍不住笑起来。春花捶了卓玛一拳,说死卓玛,成心眼馋我是吧?你放心,当年都没看上眼,现在更不会和你争。卓玛笑得更欢了,说逗你玩的,还当真了。我外婆说你们才是一对,错不了的。春花偷偷瞟我一眼,就不说话了。

春花没有随大家到新的工地去,而是留下来负责“讨薪”。我的餐馆眼下正缺人手。所以非常欢迎她留下来,这种只管吃住不掏工资的廉价员工,我想没有哪个老板不喜欢,何况男人都有怜香惜玉的本能,在异地他乡碰上自己曾经深爱的女人,我真的不忍心她成天混在一帮臭哄哄的男人中间,身处男人堆中的女人,不是如鱼得水就是度日如年,春花属于后者,要不怎么老是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抹泪叹气呢?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有拥住她的冲动,但都极力克制住了,她的婚姻对她伤害太深了,对我的伤害也不浅,创伤的恢复有个过程,感情的修复更需要时间和耐心。

春花在餐馆里开始还有点紧张,连着打碎了几只碗碟,可她干活用心,脑子活泛,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杂七杂八的活儿样样做得利落漂亮,并在一帮服务员当中建立起了自已的威信,谁剥葱,谁择菜,谁拖地,谁洗碗……安排得井然有序。卓玛说,春花你这是在抢我的饭碗啊,你一来我就要下岗了。春花一边抹桌子一边说,我可不会抢你的饭碗,我白吃白喝也得做点事吧。不然你老板就得赶我走了。卓玛说,老板赶谁走也不会赶你走呀,你就等着当老板娘吧。春花故作生气地抹布一扔,卓玛赶紧跑过去告饶说好话,两人又格格笑起来。这时张老板推门进来,说两个美女在笑啥?卓玛说春花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和一个大帅哥在草原上骑马,快活得不得了。我说那个大帅哥说不定马上就来了哩,你就进来了。张老板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么说我就是春花梦中的白马王子了?真是我张某人的荣幸。春花说,你信她胡说,这死女子近段时间吃错了药,兴奋得很,你可别去招惹她。说着赶紧去给张老板倒茶。

张老板是我的同乡,他手下有一支十多人的装修队伍,我们是在装修餐馆时认识的。这小子老乡观念挺重,自从认识后所有的请客应酬,都来照顾我的生意,大家一直以兄弟相称,关系非常到位。他新婚不久就携娇妻出来闯荡,结果兵败麦城,弄得赔了夫人又折兵,沉沦了好几年,近两年时来运转,随着装修热的兴起,他也挣了不少票子,但对女人一直有成见,宁打光棍不结婚,成了打工者当中的钻石王老五。

我回来的时候,张老板正用卫生纸擦他那锃亮的皮鞋,我打趣说,皮鞋放光亮,爱情有方向。张老板脸一红,说你这里美女如云,我每次一来就晕头转向。我说,这就说明有情况,张兄看上了我们哪位美女,说出来,我给你牵线搭桥开绿灯。张老板嘿嘿干笑,顾左右而言他。这位仁兄的那点心思,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们意气相投,连欣赏女人的眼光也一样,我喜欢的他也喜欢,这怎么得了,所以我尽管嬉皮笑脸,其实心底里酸溜溜的。

张老板说你们也该吃饭了吧,整一桌,我请客。我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你请哪门子客?张老板说,我今天接了一单大生意,高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人人面色潮红,兴趣盎然,都称赞李大头的虫草鸭子做得好。李大头是厨师长,这家伙先天耳根子软,听了几句吹捧的话,就飘飘然了,晃着他那颗硕大的脑袋泄露了祖传的烹制方法:半肥精鸭一只,腹内洗净后填入糯米、红枣、枸杞、料酒、香料适量,用线缝合。将鸭脑袋切开,放入虫草三根,然后用陶罐文火慢炖……

张老板讲了一个有关虫草的故事:说多年以前有一个老兵,退伍时把自己仅有的三百元退伍费全买成了水果糖,足足装了两麻袋,然后租了一匹瘦马,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清晨,迎着初升的旭日,向草原深处出发了,此后音讯杳无。一个月后,这个退伍兵牵着他的瘦马又回来了,马背上仍然驮着那两个大麻袋,不过里面的水果糖已变成了虫草。恰逢当时虫草涨价,从一斤二百元打着滚往上翻,一直涨到二千多元一斤,两麻袋虫草又变成了两袋票子。这个退伍兵真真正正赚了一票,从此发了,据说后来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富翁。这个故事让众人心动不已,当即就有人站出来泼冷水,说这些年牧民们也开始觉悟了,每到虫草收获的时节,家家户户轮流站岗放哨,像防鬼子一样防着进村的外地人。

卓玛也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年一个牧区的女人曾挖到一根两尺长的虫草,因为有虫草是山神的肠子的说法,赶忙把这到手的宝贝像烫手的山芋一样,给埋回了土里。后来地区、自治区、甚至北京都来了人调查了解,那女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埋回去的具体地点了。

席终人散,已是半夜时分。我正要宽衣就寝,春花期期艾艾地推门进来,指着我鼻尖说,说!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她却嘤嘤哭泣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吃饭的时候你跟张老板挤眉弄眼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又不是傻瓜,要赶人走,也用不着这样呀!我就知道你恨我,不就是当年没有给你吗?呜呜——

我终于明白:那个盼望已久的时刻到来了。

张老板也是过来人,窥斑见豹,很快就看出了端倪。妒火中烧的张老板当即面有愠色,说有的人平时吹牛皮说大话,关键时刻就露出了本来面目,趁人之危痛下毒手了。我搓着双手解释说,我知道张兄关心春花,怕她吃亏上当,但我并不是趁人之危,我们的感情是有基础的,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张老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说基础建沙滩上,怕也经不住啥大风浪。把春花端上来的茶杯一推,拂袖而去。哪知刚一出门,就一头栽下台阶,哎哟哎哟大叫起来。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张老板送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小腿骨折。安顿下来后,我打发卓玛回去打理生意,自己和春花留下来料理有关事宜。春花知道张老板为了什么急火攻心,不免心怀歉疚,进进出出格外殷勤照顾,我坐在床前显得很尴尬。傍晚的时候来了几拨张老板圈子里的朋友,有小老板也有民工,有两个近老乡,我也认识的,苹果、香蕉、水果罐头等慰问品堆满了床头柜,大家都很关心张老板的伤势,说了一大堆安心养伤、早日康复之类的话,然后一一告辞。

第二天早上,卓玛送早餐来,还提了一罐猪脚汤,说是李大头昨晚上就煨在灶上的。卓玛一边盛汤一边说,张老板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走路咋就这么不小心呢,是不是看见街上的美女花了眼啊!张老板叹了一口气,说我是看见天上的天鹅花了眼。卓玛说都是天鹅惹的祸啊,天鹅就那么好看吗?张老板说天鹅不仅好看,肉更好吃,可惜我吃不上啊。卓玛说,你张老板有的是钱,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有什么吃不上。张老板说看一眼就摔断了腿,想吃天鹅肉,怕是摔断脖子也不行的。卓玛还想再

说,张老板却埋头咕咕喝汤了。我安排卓玛白天护理张老板,晚上再由我和春花值班,卓玛连声应承,我们嘱咐了一番,就离开了病房。殊不知我这一安排,就发生了特殊的情节。不久我就知道了张老板这次受伤,实在是妙不可言。

张老板住院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

事情发生在张老板的工地上,一个外号叫冬瓜的工人不知怎么搞的,竟从两米多高的架上栽了下来。冬瓜年纪不大,五短三粗,肉墩墩圆滚滚的,且过早谢了顶,只有后脑勺耳根两鬓还残存稀疏的一点头发,这光光的脑袋和坚硬的花岗石地面比起来,无异是鸡蛋和石头的碰撞,当即头上绽开了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鲜血四溅,不省人事。张老板平时对毛手毛脚的冬瓜就看不大顺眼,现在却成了床挨床肩并肩的难友,心中虽是不快,却也不好说什么。

冬瓜其貌不扬,色心不小,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痛,时常对卓玛动手动脚。这天趁张老板出去活动之机,竟搂着卓玛强行亲吻,被卓玛臭骂了一顿。

卓玛脸青面黑了几天之后,才吞吞吐吐告诉了我这些。我怒不可遏,当即就冲进病房要修理那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冬瓜缩在床头,头也不敢抬,嘴里咿咿唔唔地说,我只是开个玩笑,哪想卓玛就生气了。张老板一拍桌子,说也不撒泡尿照照,卓玛这样的美女是你惹得起的?!冬瓜说我惹不起,我错了。张老板鼓起眼睛说,嘴上说错了就行了?得有实际行动。冬瓜说那怎么办?我请客行吧?张老板说行,今晚上你龟儿就请客,钱从工资里扣。肥水不流外人田,春花你回去叫李大头弄几个拿手好菜,什么好什么贵就弄什么,不让他出点血他不长记性。

席间张老板一再对大家的关心照顾表示感谢,并多次给卓玛夹菜敬酒。我说张兄住了几天医院,怎么就学会关心照顾女士了?张老板说,我前两天看了一本书,书上说男人要是不帮助女人,就不算是男人。这段时间卓玛最辛苦,我不关心她关心谁?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张老板不耐烦地说,少来文诌诌那一套,耿直点!我立即耿直地说:好!张老板就伏在我耳边叽叽咕咕诉说起来,酒气扑鼻,熏得我直犯晕,但还是装出饶有兴趣的样子。根据我多年的经验,酒桌上的话听一半丢一半,经过一番梳理,去伪存真,大致听出如下意思:

别人都说我有两个钱,学人家西方社会的单身贵族,呸!孤灯寒夜,冷锅冷灶,没人疼没人痛,那种日子难熬啊!风月场中借酒浇愁逢场作戏,虽然一时快活,但那分明就是饮鸩止渴啊!……

我开始紧张起来,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要因为一棵歪脖树,看不见大森林啊。他朝我翻了一下白眼,说这次住院我的想法改变了,唉,姻缘天注定。我松了一口气,说一跟头下去。立地成佛了呀!他说就幸灾乐祸吧,你们一天没结婚,我都还有竞争的机会。我说别,别。你我兄弟一场,和为贵,和为贵。他说也是啊,和你竞争下去,显得我不够哥们,不过呢,兄弟的事情,你总不能袖手旁观吧?我顺水推舟,说我倒是认识一个姑娘,聪明能干、心地善良,居家过日子没的说。只是……

张老板打断了我的话,说咱们换换如何?省得你我都吃着碗里望着锅里。我愀然作色,说这话太过份了啊。他突然怪笑一声,说醉了,醉了!

卓玛辞职了,我和春花都感到意外,但还是很高兴地给她结算了工资,并且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欢送仪式。毕竟是女大不中留啊。

过了几天,卓玛给我打来电话,说要到成都去。我问什么时候,卓玛说就是今天,她已经在火车站候车室了。

候车室里人不多,卓玛坐在一根柱子面前,胸前紧紧抱着一个旅行包,就像里面装了多少宝贝,生怕被人抢走了似的。我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来,问怎么突然就去成都呢?卓玛望我一眼,说你一直跟我说你家乡如何如何好,这次张老板回老家养伤,就跟他去看一看。

我恍然大悟,赶紧拿出提来的饮料,说祝贺祝贺,祝你们玩得开心愉快!她说谢谢。两个饮料罐碰在一起。

卓玛从没去过成都,不免忐忑不安。我安慰她说,不要害怕,我家乡的人好得很,没有人欺负你的。卓玛说我就怕张老板欺负我哩。我说放心放心,他敢欺负你,我一定打断他的狗腿,替你报仇雪恨。

卓玛喝了一口饮料,幽幽说道,我还以为你会伤心的,哪想你这么高兴。

我说你帮了我这么多年,情同兄妹,你跟张老板走到一起了,我真的替你高兴。卓玛叹了一口气,说这些年有多少人给我介绍男朋友,我都拒绝了,你知道为啥吗?我说当然知道了,你心里一直有尼玛嘛。卓玛说才不是呢,那是我编的故事。我吃惊地问:为……为啥要编这样的故事?

卓玛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着我:为了你呗!你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心中陡然一颤。这感觉来得有点迟啊!

我满心歉疚,这些年就像贪心的游客,只望着远处的风景,却忽视了身边默默开放的花儿,很多东西都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觉得宝贵。这么想着,我毅然决然地伸开了双臂。

该死的张老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关头架着双拐出现在门口。我的双手赶紧落在卓玛抱着的旅行包上,红着脸对卓玛说:

快检票了,我把行李给你提到前面去吧。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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