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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春散文三篇

2009-01-22王立春

文学少年(小学版) 2009年2期
关键词:小娟铲子老叔

王立春

藏自己

那个冬天的早晨,我像平时一样,拖一把大火铲子,到处走。

小雪粒被风吹得在院子里打旋儿,像奶奶的簸箕簸出的糠。

我老叔就在那天换盅。记不得我老叔换几次盅了,每换一次奶奶家就热闹一次。爸妈他们就赶来,张张罗罗。在奶奶家,换盅的意思就是定亲。那天我老叔和我老婶定亲。定亲可不是结婚,离结婚还远着呢,中间有点什么差错两个人还得黄。我老叔那两年就老是换盅不结婚。

唉,我老叔是我爸唯一的弟弟,我爸着急。我也着急。

但我喜欢我老叔换盅,不停地换才好。那真是热闹非凡的时光,奶奶家像过节一样,人多,好吃的东西也多。

更重要的是,大人没时间管我了。

我拖着奶奶烧火用的大火铲子,这屋走到那屋。

到处是迈大步的腿。穿大头鞋的,穿棉兀拉鞋的,还有一个穿毡靴的。奶奶脚脖子上系着漆黑的腿带子,裹过的小脚穿着崭新的尖头棉鞋,用脚跟走路。另一些从远处来的小脚跟着奶奶的小脚从这屋走到那屋,说说笑笑。还有谁穿着翻毛的羊皮袄,或者棉大衣,皮袄或棉大衣的大襟有时能碰到我的头,我拨拉开,仰头看,却看不到他的脸。

我就在这众腿之间穿梭,始终离我妈不太远。透过一些腿缝儿,我看见我妈和我大妈两个在一起忙着往秫秸苫上摆吃的。

人声鼎沸着。好像听到一些陌生的声音在酒桌上嚷嚷着什么,我踮着脚也看不到,盅可能是该换了吧。其实换盅是件多好玩的事情呀,两家人换一下酒盅就说,可以结婚了,那才好。但大人们偏偏放着这样的好事不做,老婶娘家人还要替新媳妇,就是我老婶,要彩礼。以前我老叔的对象总是黄,就是黄在彩礼上。手表、缝纫机、自行车、高低柜什么的。上海表我爸可以从供销社赊,缝纫机和自行车得用票买,我爸虽然在供销社上班,有票,也只能买到缝纫机。这一套把戏我早就知道了。

我等着他们把盅顺利换完,或者大声争辩。

靠墙的地上有一个做了一半的炕琴。炕琴就是炕柜,打好了放在大炕的炕梢,摞被子或往底座塞东西。火炕可以睡许多人,炕头热,尊贵的人住,炕梢凉,不尊贵的人住。可能炕琴不那么尊贵,就放在炕梢。我们家没有炕琴,我妈结婚时可能还没时兴炕琴,就是时兴了我妈也不会向我爸爸要。我妈成分是地主,娘家人好像藏都藏不过来,所以我妈娘家人就一个自己。从小到大,我们家没有彩礼的大炕一直光溜溜的,一望无际。

戳在地上的炕琴有拉门,门还没装上。

天都有点暗了,换盅的程序太长,我没有耐心等他们结束。大炕琴在那里空空着,像等着人进去。我听见有人在找火铲子,火铲子消失了有人找,要是人丢了呢?

我忽然有了一个聪明的主意。我消失会怎么样呢?我一消失,呵呵,那可不是火铲子丢了这么小的事了。我一边为自己的想法激动着,一边钻了进去,炕琴的底座大小正好,我刚好能蜷在里面。

大人们啊,要是没有了我,你们可怎么办呢?

你们找不到我了,找不到就会大呼小叫起来。孩子,那个孩子呢?都停下来停下来,别换盅了,别吵了别争了,赶快找孩子吧。于是他们开始满世界找我。

鸡窝里没有,柴垛里没有,院墙底下的大洞里没有,天啊,一定跑到街上去了,这么冷的天,孩子会跑到哪去呢。看到他们要出去找,我一定会让火铲子响一下,弄出点声音来,引起他们警觉。他们听了就会说,这是哪里的声音呢?这孩子,一定就在不远处。但谁会发现我藏在这个没打完的炕琴里呢?堂哥也许会的,我妈说他耗子洞都能掏到,让堂哥来找到我好了,说不定我会对着他的脑门拍一火铲子,然后笑得上不来气……我缩在里面,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浑身发颤,却紧紧捂住嘴,怕弄出声来。

就这样,我安静地等在炕琴里。随时随地,等着我妈惊讶的叫声,等着我奶小脚咯登咯登的跑声,等着我爸着急的吼声……等啊等啊,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酒盅不响了,大呼小叫也停下来了,人一点一点走出去,夹杂着我妈声音的那些声音也都消失了。没有人来找我。天好像彻底黑了,灯光暗下来,我手脚冰凉,浑身发麻,冷,饿,困,怨,一起向我袭来。我嗓子眼哽着……我犯起犟来,就不出去,看你们怎么办!于是,眼泪一层一层涌上来,涌上来,又一层一层掉下去,一层一层,湿了炕琴那崭新的底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忽然我听到当啷一声,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大声嚷嚷,竖起耳朵才辨清楚:“火铲子在这儿,火铲子在这儿呢!”

我激凌一下惊醒,才发现手里的火铲子由于睡着脱了手,掉在了地上。一个硕大的头伸在我眼前,是我老叔。他回屋里睡觉,听到了声音,才发现了我。我被抱了出来,身子已窝成了炕琴底座形。大概是半夜了吧,昏昏沉沉中我听到了我妈叫我。

已经没有什么好叫的了,我软沓沓地在老叔的胳膊上想。我是那么的不重要,比火铲子还不重要。

那年我五岁。五岁以后,我习惯隐在人群后面,自觉地不把自己当成中心。好长一段时间,每每有这样那样的时候,把我推到人前或聚光灯下,我耳朵里总是有一声响,好像火铲子的声音。

人啊,不能不看重自己,但也不能太看重自己。这个道理,说实话,我五岁就懂了。

断顿儿

六哥来的那个夏天,我们家差点出了粮荒。

我六哥是我大爷(爷读轻声,即伯伯)的儿子,叫六胖子,一听这个名就挺邪乎。不仅胖,还壮,体格结实得像硬石头。据说在地里干活从不知道累。我觉得壮比胖更可怕,壮实胖虚,实比虚能吃。孔夫子说苛政猛于虎,我们那年头该换成“能吃猛于虎”,能吃不仅不体面,还吓人。六哥在农村的家里用十几年的时间,完成了一个标准胖子的称号,就开始到外面串亲戚。头年冬天过年就来到我奶奶家,是第一次来,从山里走出来的他,十八九岁,长得双眼暴皮儿,白牙,还挺好看。一顿饭却能造(吃)十来个粘豆包,差不多一盖苫,够上我们半家子人吃的。我爸在元宵节给我们炸了一盘子上尖儿的元宵,他一个人就给吃了一半,我们眼看着那金黄的元宵山轰然倒塌,站在旁边嗓子发哽,还不能让人家停下来,毕竟是来的?且”(读第三声),我们把客人叫“且”。

大概把别人家吃得差不多了吧,我六哥以他超壮实的身板儿,用了半年多的时间,费尽周折找到了我们家。

我妈第一顿给他做了“哥豆子”。用玉米面掺一点白面做成面团子,放在带无数眼儿的铁皮哥豆板上搓,搓出的面条条比黄豆粒长不了多少,这叫哥豆子(从做法上看或者叫割豆子?我只知发音,不知怎么写)。哥豆子漏到响开的大锅里,煮熟捞出来吃,能香死人,我们平时舍不得吃。这一顿,老天爷,我那六哥不一会儿就把两大碗哥豆子吃得干干净净,连汤又喝了两大碗!我们那

顿谁也没香死,也香不死,因为没吃饱。

我们家乡的规矩是,大米白面平时舍不得吃,留着,给且吃,我六哥是我爸的侄儿,还头一次来,自然是我们家的且。那时候,日子过得再紧巴,也没有谁家往外撵且,都得硬着头皮待且。

几天之内,米袋面袋就瘪了肚子。

成堆的土豆也眼见着往下塌。

园子里的黄瓜茄子柿子没等熟透也快被吃光。

我们这个单薄的小家,被这位不速之且,以秋风扫落叶之势,用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吃得风雨飘摇。

我六哥吃饱了就干活。挑水浇园子,菜园子让他侍弄得有模有样。也帮我喂猪。到大地里一筐一筐地薅猪菜,回来剁碎煮熟倒苷水缸里,给猪上顿下顿吃。我们家猪在那个夏天从没呼天抢地地嚎叫,看上去很幸福,能吃饱。

但菜园子又不能出粮食,猪也得等年底才能吃肉,什么也解不了眼前的粮食问题。终于,在我妈单位王三麻子赶着车,到二十几里地外的粮站给各家各户买粮的那天中午,我家一粒米也没有了。

一缸清澈见底的水,一个空空的大铁锅,我们断顿儿了。我那生命中关于吃饭的休止符在那个夏日中午戛然出现。

我六哥倒不惊慌,一副处变不-晾的样子。他要我把家里最后的土豆都搬出来,洗土豆。我六哥饭做得特别溜,快还好吃,这一点令我佩服。他切了满满一大盆土豆丝,倒在锅里以水当油,用葱花儿炸锅炒。本来正确的路子是用豆油炸锅,但我们家的油瓶子也历史性地底儿朝上了,一滴油也控不出来。下午两点钟,我六哥炒的土豆丝熟了,他先给我和妹妹们一人盛满满一碗,再给我妈盛出来冒尖儿的一饭盒,自己抱个大碗把锅里剩的一扫而光。

应该说那顿土豆丝是我小时候最好吃的一顿菜。我惦记着一直没吃东西的妈,就催着我六哥快点吃,赶紧给我妈送饭盒去。我妈那时候在单位,中午是不让回来的,在苗圃地里拔草改造的她,可能已经饿晕在田头了,她早饭都没吃饱。

那天的时光是我这辈子过的最慢的。王三麻子的大车仿佛不是马拉的,而是蜗牛拉的。一直盼到天快黑了,才传来那熟悉的吆喝声。

两袋少少的细粮,两袋鼓溜溜的粗粮,扒在车上等我们。终于有粮吃了!

我六哥有的是力气,他往屋里搬口袋。

我和我妈皱着的眉头,到晚上终于打开了,高兴的心情没法形容。粮食这两个字第一次以最亲切和温暖的方式嵌进了我的记忆。那四个口袋,就像阿里巴巴的四袋财宝,闪着金光。

一个冷战猛地袭上了我的心头,我瞅一眼我妈,我妈正瞅着我,我们同时傻站在那里——我那六哥眼睛发亮地盯着那堆口袋,笑得露出了满口白牙。

让我流泪的一本书

曾经看到这样一句话:有什么样的阅读经历就长什么样的精神年轮。

我小时候曾为一本书哭得肝肠寸断,我在想,我的那段年轮是不是现在还湿着?

小雪粒旋着的初冬,我妈拉着我的手,带我到她单位。我妈穿着小绿格带大襟的棉袄,记忆里这件棉袄穿了好几个冬天。我那时候不懂事,不知道这件棉袄,实际上不仅为我妈抵挡了冬天的风寒,还和我妈一起经历了挨批斗时比风寒还冷的岁月。

我爸总也不在家,我和我妈配合得倒默契。我妈从不把在单位受的委屈说给我,记忆里的她下班回来都是笑着的。我呢,已经习惯了挨别的孩子欺负时尽量不告诉我妈,我怕—跟她说完,她比我还难受。那样的日子,我不敢离开我妈,离开她怕她惦记我。我妈也不让我离开她,离开我她的心就没着落。

而那本书就在这个时候走向了我。

一般情况下我妈不领我去单位,那时单位的大字报很多,我妈不小心让我早早地识了字,我本来就是个好问的人,万—看见有我妈名字的字,再刨根问底地问点什么,我妈可怎么回答我?但那天还好,好像我妈值班,单位没有别人,大墙上的纸呼呼哒哒乱飞着,根本看不出什么。我来到了我妈的办公室。办公室墙外有一垛草,夏天有很浓的草味。冬天的干草味飘不到屋里来,但我能感到那种味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本书总是和那股草味连在一起的。

我妈办公室的窗前已落了一层薄雪,我妈说雪停了可以在那里支一个透明的筛子,筛子下面撒点谷子,能打到麻雀。我羡慕我妈,上班可以做这么好玩的事情。

办公桌很大,大大的办公桌上铺着图纸,长的尺子,绘图铅笔和磨圆了角的厚橡皮。我妈的工作就是画图纸,一件很没趣的工作。

在那个初冬的上午,我暂时忘记了好闻的草味、窗外的筛子和厚橡皮。陷在一个很大的木椅里,坐在窗前,眼睛发直地看那本书。

不知道是谁的一本书,我妈拿过来给我的。我妈只给我念了个开头,我便撇开我妈自己往下看。记忆里这是我独立看完的第一本书,书名叫《三月雪》。

细雪绒绒的早晨,女孩小娟的妈妈没有回来,晚上小娟隐隐听到了枪声,是妈妈和战友在和敌人战斗,在这场战斗中妈妈牺牲了。

我眼见着不到十岁的小娟跟着工作队员妈妈走街串户,眼见着她们工作的艰难,眼见着妈妈最后和她商量着告别,眼见着她妈妈的身影在另一个村庄倒下。三月雪好像是一棵挂满雪花的树,就在那棵树下,小娟哭倒了,身旁是妈妈的新坟……深重的灾难在书里翻腾地发生着,我的心被一点一点撕裂了,嗓子哽着,泣不成声。那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孩,就那样哭着,跪倒在树下……我一边咳嗽一边成串成串流眼泪,棉袄袖子抹也抹不净满脸的;目水。我和我妈的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可是再苦,我妈也没丢下我去打敌人,她一直守着我,没离开。小娟的妈妈却再也回不来了。我哭着,心里对小娟说,你要是在我身边,就把我妈妈当成你的妈妈吧……

我知道我妈一定在不远处看到了我的样子,她不走过来,也不安慰我,让我独自经历这一切。

我一个人哭着,趴在窗台上,书放在胳膊肘下。窗外的阴天低沉而压抑,生命的苍凉和无望从我头上掠过,我忘记了童年的无忧和闲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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