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同谋

2009-01-20

山西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老蔡匣子小花

叶 勐

十年前,蔡国明买了一套房子,终于得以从出租民房里搬出来,一跃成了有房人士。这套房子足有一百平米,平均下来,一个人的单位面积比原来的总和还多,当时蔡国明叉着腰站在偌大的客厅里对妻子说,幸福啊。但是幸福之余,妻子赵小花那边却传来了不太和谐的声音,蔡国明把头转过去问,怎么,你不幸福么?赵小花忙说,幸福,幸福,呜呜呜。蔡国明说,幸福就不要哭嘛。赵小花抹了把眼泪,却还在哭,她想到了她的爸爸妈妈,他们还住在城乡结合部的平房里,没有暖气,没有空调,没有热水,十冬腊月上厕所还要跑到外面,他们辛辛苦苦把他们兄弟姐妹都拉扯大了,到头来自己却还孤零零地住在乡下,他们还没幸福,这让做女儿的怎么好意思幸福。

呜呜呜……呜呜呜……

蔡国明大手一挥说,哭什么嘛,接他们过来一起幸福。

为了幸福,三间卧室分配如下:两位老人住在最里面的一间,八平米,比较清静,离卫生间也近,很适合老年人居住;其次是蔡国明夫妇的房间,十多平米,通着阳台,他在那里养了几盆花和一缸鱼,闲暇时可以坐下来看看书,调节调节情绪,偶尔也能充当一下会客室;剩下的一间给他们的儿子,作为一名小学生,房间除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柜外,便是墙上的一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海报,从画的品相上看,它完全有可能曾一度张贴在妈妈的童年,所不同的是,如今多了一只镜框,以便更好地保留住革命的颜色。应该说,房间的分配是科学的,尤其是两位老人,他们没有因为自己拥有最小的房间而不满,相反他们非常满意,理由是,其他人毕竟都是有事要做的,或者上班,或者上学,只有他们整天待在家里,他们可以在卧室,也可以在客厅或者阳台。甚至可以逗留在另外的两个房间,而其他人,则是很少进出他们的房间的。这样看来,倒是他们对这所房子拥有得更为彻底了。

当然,两位老人对房子的贡献也是巨大的,一切日常打理维护都几乎由他们来做,在这件事情上,两位老人的分工很明确,老头负责一切小物件的养护维修,比如给合页、锁头上一点油,拧一拧松动的螺丝,给钟表、遥控器更换电池,帮金鱼换水喂食,为花木浇水修枝,另外就是不定时地进行副食品采购。余下的基本上都是老太太的工作,相对而言她的工作要繁琐得多,首先是打扫,每天起床之后必然要从里到外把房间清扫一遍,厨房、卫生间、客厅、阳台,尤其是卧室,几乎是地毯式的,因此这套房子在她眼里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里这些年也的确没有过什么秘密,内裤,臭袜子,用过的避孕套,要及时清理,这是老蔡的经验。忙完这些,她就要着手准备午饭了,老头则要出去下棋,她在做饭的间隙会看一会儿电视,确实只是一会儿,她的眼镜花了,看不得太久。之后,她也可能出去走走,但决不会太远,遇见邻居,简单地聊上几句,构思下一顿饭的内容。可以说,她是和这套房子最亲近的人,甚至可以说,十年来,她从没离开过。十年啊,这是怎样的一个概念呢?一个婴儿长大了,一个时代过去了,一场战争结束了,一个球队出线了,而对于她,不过是一些灰尘、饭菜和粪便的更替罢了,如此简单,不值一提。

然而,这个纪录却被一周前的一个电话轻易地中断了,那是一个来自广州的电话,里面的女孩甜腻地喊着妈妈,她说,妈妈,我要结婚了。这是老两口最小的女儿小萍,比赵小花小十岁,老太太最宠她,有一个苹果,至少要掰下一半来给她。小丫头从小就有主意,去北京念大学那年,是她第一次离开家,每个人都高高兴兴,只有老太太皱着眉头,坐在旁边拉着女儿的手掉眼泪,她说,孩子这么小,一个人出去怎么叫人放心呦,搞得大家也不安起来。萍萍说,好吧,那我就不去了,在本地念一个。老太太又慌神了,说,胡说,本地有什么好学校,怎么比得上北京。萍萍说,就是嘛,再说北京这么近,一晃就回来了。可是,一晃,不但没有回来,还越走越远了。如今她要出嫁了,这等大事做父母的怎么能不去呢,但是想想山高路远,他们又发愁了,最后矛盾便集中在萍萍那里,老太太抱怨说,本地的小伙子就没有一个合意的么?就是嫁到北京也好啊,干嘛非要嫁那么远,今后见一面不知道要多难。这个丫蛋,我倒要看看她找的是怎样的一个番邦。对于本次行程,老蔡夫妇是要好好研究一下的,毕竟广州太远了,这对两位老人来说是一个考验。但是一坐下来,他们又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方案是既定的,无外乎铁路和航空。于是讨论又落在交通工具上面。老人家是倾向于火车的,在他们的生存经验里没有飞行的概念,他们对此持怀疑态度,但蔡国明夫妇认为,火车太漫长了,几十个小时的颠簸,对身体是一种伤害,当然,软卧是一种选择,但包厢又太封闭了,不利于呼吸,况且就目前的价位看来,基本上和机票相差不多。对于飞机的概念他们是这样解释的,他们说据统计在所有交通工具中,飞机出事故的概率是最低的,也就是说比汽车和火车都要安全的多,但是他们却忽略(隐瞒?)了事故生还的几率。最后,老人们没有主意了,他们觉得很麻烦,他们说算了算了,一切由你们决定吧,并且他们再次埋怨起了小女儿,说她干吗要嫁到广州呢,背井离乡的,又热,讲话也听不懂。最后,老太太说了句“出门实在是太难了”,算是他们本次讨论的成果。

最终还是决定坐飞机了,蔡国明为他们订了机票,由妻子送二老去北京乘机,顺便在那里住两天,带儿子逛逛故宫天安门。这是一次隆重的出行,当天早上家里面一片忙碌,母亲不停地指挥女儿检查所带的行李,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女儿是烦的,她不断向母亲保证,但母亲仍固执地要看一看才放心,她们甚至由此引发争执,期间穿插着小孩子快乐的上蹿下跳,更增添了几丝忙乱,老头则端坐在沙发上,以高瞻远瞩的姿态提醒大家不要乱。

七点一刻,出租车准时到了,老太太忽然伤感起来,伤感中还有几丝悲壮,她慢慢环视了一下这套房子,迟疑着迈出门去,这一刻,蔡国明紧张地关注着岳母的眼角,他恐怕老太太会哭出来。出租车开走了,出行暂且告一段落,蔡国明独自走回屋里,天气很闷热,他打开了空调,这部空调买了几年了,却极少使用,如今不用顾虑了,蔡国明享受这夏日里的冷风,感到由衷惬意。时间还早,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盘算着这一天的安排。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然后拿起打火机,“啪”的一声,火苗跃然而出,接着,熄灭,又是“啪”的一声。往复几次,烟还是没有点着。很显然,蔡国明是被这声音吸引了,他仔细听着,他感到在“啪”的后面,还有另外一个声音,没错,很短促的声音。一个降调的“啪”。是回音。这是蔡国明始料未及的,他又故意咳嗽了一下,马上四周又回响起类似于自己的声音。这让蔡国明深刻意识到,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也就是说,他即将在这里独自度过两天一夜的时间了,独自扫地,独自喂鱼,独自浇花,独自做饭,独自睡觉……他开始有点不安了。

这不安当然不是因为上述事情,是什么呢?他一时还不太清楚,他站起身,在房间里徘徊着,十年了,这几乎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这套房子,

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这偌大的地方是他的财产,相反每天还要把自己的卧室检查一番,以应付那个细致入微的老太太,这倒让他觉得像是寄人篱下。十年了,他们夫妻的性生活几乎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就像一幕幕默片,滑稽,残缺,想到这,他忽然有点委屈。为了抑止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的发展,他坐到阳台上的摇椅里,拿起一本书看起来,他还放起了民乐,但这一切并未奏效,书本上的那些内容,说什么也进不到他的脑子。他把书扔到一边,站起来继续踱步,那回音如影随形,短促,诡异。他决定给自己沏壶茶,这或许能起到安神的效果,于是去厨房烧水,他经过客厅,经过老人的卧室,经过卫生间,经过饭厅,他从没意识到家里的活动空间如此巨大,就像历经一次旅行。老蔡坐回到沙发上,点燃一支烟,他开始发现自己正在被一个问题缠绕。这么多年,他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能够独自待上一阵,却从没想过要做什么,因为在他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而现在,理想一下子成了现实,还这么快,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他有点慌。很显然,这么待着是不对的,老蔡想,他应该干点什么,一个男人独自在家该干点什么呢?不觉中老蔡已经连抽了三根烟,而连抽三根烟的他,还是不知道什么是自己该干的事情,难道这就是自己该干的?坐在沙发上抽烟,磨屁股,想什么才是自己该干的事情?这算什么事情!老蔡站起来,他有点悲哀了,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算起来跟当初他们租住的民房差不多大。十几分钟后,老蔡奔向厨房,在那里,他终于发现自己无形中已经完成了独自在家的第一件事——烧干了一只水壶。

中午,老蔡即将遇到独自生存以来的最大问题,但是惯性使然,他仍然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步,对危机毫无察觉,直到身体上有了反应才意识到,该吃午饭了。在往常,老蔡的生物钟是铁定的,尤其三餐几乎像钟表一样准确,这让他的消化系统活动异常规律,每到饭点就开始蠢蠢欲动。饥饿有时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除了饿本身以外,还会让人兴奋,冲动,甚至欲望勃发,当然,前提是食欲可以得到满足。而目前像老蔡这种情况,基本上是没有快感可言的,他面临着下厨房做饭的考验,他不会做饭,不要说他,就连妻子手艺也相当一般,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老太太在忙,每个人都好像视而不见,但这恰恰这说明了老太太的不简单,她设法满足了每个人胃口的需求,只有满足才会被人忽略。而现在,有谁能替代老太太来满足自己的食欲呢?老蔡眺望着厨房,迟迟不敢决定,最终,他还是出去吃了。

在楼下的饭馆,老蔡碰见了几个牌友,倒并非偶然,因为他们是一群单身汉,一直把这里当单身食堂。他们和开饭馆的夫妻相当熟悉了,有的甚至主动跑到后面动手帮厨,看见老蔡,他们便以主人的姿态起来招呼,把老蔡让到他们那一桌。后面帮厨的端菜上来,看见老蔡颇感意外。显然,他此时此刻出现此地是不合时宜的。他们打趣他说,是不是犯错误被老婆赶出来了?不然怎么敢跑出来吃独食?老蔡赶紧说不是不是,今天只有他自己在家。他知道这些毛头小子开起玩笑来是不眨眼的。然而他们并没有就此放过老蔡,非要饭后去他家斗牌,老蔡一时有点犯难,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哪个朋友同事的提出要上他家去斗牌,都知道他家有老人,怕吵。犹豫之际,又有人说话了,他说刚才说话的那谁,你怎么那么没有眼色,人家老蔡单独在家一回容易么,不得办点自己的事呀,你跟着凑哪门子热闹。说完大家一阵哄笑,上菜的老板娘也笑,老蔡也跟着笑,他想,这没什么,开开心嘛,再说,天底下哪里有白吃的午餐呢。午餐还没结束,老蔡是提前离开的,他自嘲地说,要去办点自己的事,引得一阵哄笑,自然也就没人拦他。走出饭馆,老蔡本想一个人走走,可天实在是太热了,只好回去。喝了一点酒,老蔡有点兴奋,打开门,扑面而来的冷气很舒服,老蔡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根烟,眯起眼睛,很有些惬意,他想提前离开是对的,自己跟他们本质上还是有差别的,他不合适跟他们混在一起。老蔡就这么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在矇眬中,他看见屋子里的空旷集体向他压来。

老蔡是被电话吵醒的,赵小花在电话那头告诉他,老人已经送上飞机,一切顺利,广州那边也已经联系好接机,不用惦记。她和儿子也住下了,过一会出去玩。赵小花问老蔡怎么样,中午吃的什么,这两天准备干什么?最后的问题让老蔡一阵紧张,支吾了半天也没答上来。放下电话,老蔡又一次陷入思考,此时,他的单身生活已经开始了整整八个小时了。整个下午,老蔡都是在无聊中度过的,说来也奇怪,往常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但也不觉得无聊,大概那些时候的确是没有什么可做的,也不可能做什么,无聊是心安理得,而现在不同,他完全是自由的,只要主观上乐意,他不会受到任何限制,因此他更应该做点什么,不做就会无聊,不仅无聊,还会有不安和慌乱。这个时候,抽烟,磨屁股,喝茶,听音乐,喂鱼都是无能的表现,但是除了这些,他还能干些什么呢?他下意识地在喂鱼,发现水好像该换换了,于是拿起塑料管给鱼换水,但是他对这种“虹吸式”的方法并不熟练,几次都没有成功,他感到很惭愧,这件事对他来讲原来是这么陌生,是不是第一次?原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看与被看罢了,而从本质上讲,他们还是疏远的。这样一来,老蔡就越来越觉得跟这套房子之间的陌生,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名房客。

说到底,老蔡还是个乐观的人,他决定改变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了增进感情,老蔡学着老太太的样子,把所有的家具都仔细擦了一遍,在擦的过程中,他不由得佩服起老太太来,因为这些家具根本就是一尘不染的,这是老太太持之以恒的结果,一个女人,在乡下生活了大半辈子,居然还会对整洁有着如此的癖好,老蔡没在乡下待过,这一点是他无法理解的。之后,老蔡又操起墩布开始擦地,客厅是最难擦的,面积大不说,还有很多障碍,要弯下腰逐个的掏进沙发和茶几的下面。干到这里,老蔡就感到烦了,他真难想象老太太是以怎样的耐心去应付的,而这些在整个家务当中只是微乎其微的,况且,这只是一天,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少个一天,后面还会有多少个一天,想想这些老蔡真有点绝望,他仿佛感到一切东西都在动,像无理数一样,无休无止。他感到他和这套房子的感情,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超越老太太了,他是不是该安心地做个房客?

擦完两间卧室,老蔡有点累了,他捶了捶自己的腰,然后走向另外的一间。在这间卧室的门前他停住了,这是两位老人的房间,他几乎从没进过,他进去干嘛呢?但是现在他倒是想进去看看了,这种想法早在上午就有了,但是当时没有任何理由,而现在不一样,现在有墩布在手里,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怀着忐忑的心情,老蔡走进了那个房间。这的确是典型的老年人的房间,朴素、单调,有老年人特有的气息,几乎每个老年人都会有。这是衰老的味道,它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时间和生命本身。老蔡不喜欢这种味道,但必须接受。小的时候,爷爷奶奶的房间里就是

这种味道,现在父母的房间里也是,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散发出这种味道,没的逃避。老蔡坐在他们的床上,甚至还躺下了,顺手拾起床头柜上的老花镜戴上,眼前一阵眩晕。在眩晕中,一切都变了样子,墙壁和地板扭作一团,床悬浮在空中,窗户变得遥不可及,他有点快乐了,就像小时候窥探父母房间的秘密。想到这些,老蔡定住了,他嘿嘿闷笑了两声,然后摘掉眼镜,起身整理床单,擦地,准备全身而退。本来老蔡是没有别的意思的,但是自打那个感觉涌上来以后,他就有点别扭了。尽管没有其他人,但他还是别扭,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没有别的意思,他弯着腰,尽量不去看任何东西,一点点,边擦地边向外面退去。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好比对面坐了一个穿短裙的美女,为了避免成为一名色狼,他告诫自己不可以看对方的大腿,去看墙壁,看桌子,看地面,看天花板,看窗外,他努力克制着,但最终发现,自己的目光仍会跳回到那双明亮的大腿上面,这并不是说他有多下流,而是因为他回避。

老蔡的目光还是落在那只木头匣子上了,他很惭愧,但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看到了。那是一只紫色的长方形木匣,看上去有年头了,一些地方被磨得油亮油亮的,呈现出暗暗的黑色。匣子被放在床头和墙的夹缝里,只露出一小部分,很随意,不像是刻意藏的,但如果不是藏,怎么会放到那里呢?会不会是匆忙中没有放好?匣子是放在靠老头那一边的,这完全符合推断,他平时就很粗心,记性又不好,什么东西放在哪,转身就忘了。这会是老头自己的秘密么?看样子不会,这里有什么秘密是可以瞒过老太太的呢?那就是两个人共同的秘密?可既然这样为什么会由老头来保管呢?显然不符合老太太细致的风格。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东西,但一件普普通通的东西放在这样的地方,本身就很神秘。老蔡被强大的好奇心控制了,一点点向那个匣子靠近,他只是想证实一下,那究竟是不是秘密,他把手伸过去,伸进床的缝隙,触摸到匣子,那只匣子,光滑,清凉,有质感,天知道这个时候老蔡在想什么,是不是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时间是晚上八点整,两位老人已经吃过晚饭,在女儿的陪同下回到了家里。晚饭是在大酒楼吃的,非常丰盛,甚至可以说奢侈,有他们以前想吃却不敢吃的,也有想都没敢想的,还有从来就不知道的,再加上眼前的这一片金碧辉煌,两位老人有点不安起来,一个劲地说:太多了,点太多了。就像是面对一个请客的朋友,而女儿还真配合,越劝越来劲,好像不把桌子上满绝不罢休似的。当然,菜的口味是不容置疑的,这极大地缓解了刚才的尴尬,在杯酒落肚之后,老头的脸上泛起了红光,夹菜的动作也不再拘谨,嗓门也大了,女儿则乖乖听着,时不时顽皮地插上一句,然后跟父亲一起笑。老太太并没有参与其中,她只是默默地吃着,其实也没有吃什么,她还没有从飞行的恐惧中逃脱出来。本来,她是有一肚子问题要问的,女儿的身体怎样,生活怎样,工作怎样,男朋友怎样,男朋友的身体、工作、家庭,男朋友的父母友的身体、工作……但实在太遗憾了,现在这些话没有说出来,也没从老头的嘴里说出来。她有点迁怒于老头子,迁怒他没有想到这些,他可能根本就没有去想。是啊,这么粗心的一个人,连她的不舒服都没有注意到,怎么又会想到这些呢。想到这,她更觉得难受了,仿佛又回到了飞机上。从离开地面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悬了起来,她看到地面一点点的消失,每升高一点,她就紧张一些,她还感到了忧伤。这才是最要命的。从前,她总是说恨不得飞到女儿那去,现在真的飞去了,她却怕得要命。她开始想念她的家了,她想回去,回到地面上。她觉得人活着是不能离开土地的,就像鱼不能离开水,而现在她却正在离开土地,离开她的家,越来越远,什么时候回去,还能不能回去?她终于开始想一些恐怖的I可题,这个时候,飞机进入云层,地面完全消失了,她抑制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随着母亲眼前的菜越堆越多,女儿终于发现了问题,直到这个时候,老头才想起原来老伴是晕过飞机的。女儿嗔怪地瞪着父亲,拉长音埋怨,同时招呼服务员匆匆买单而去。到停车场要走一段路,女儿要他们等,而老太太要走,没办法,只有一起。外面的风很舒服,到车位的时候,老太太真的好多了,她坐在车里,一下子又涌上了说话的欲望。老太太不懂得BMW的含义,在她的眼里,汽车并不能代表着富有,蔡国明也是有汽车的,每天还不是要省吃俭用来贴补开销,虽然她没少沾这辆车子的光,但还是不买账。她总认为这车买得不值,养得更不值,她觉得这辆车子完全不能改变他们的身份,也不可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如果有,也只能是负担。她把这些话顺口讲给了女儿听,女儿笑了一路,直到开进小区,停在家门口。对老太太而言,房子的说服力要比BMW强上一万倍,现在她终于相信了,女儿的生活是富有的,而那辆车也因为房子的出现而身价陡增。房子的内部也是超乎想象的,这样的场景,似乎只有在电视里才见过,这时候,她又恢复了吃饭时的拘谨,被女儿让进屋里,换上拖鞋,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喝茶水,看电视,她好像被这偌大的空间吓着了,而老头则镇定得多,早已经在女儿的指引下熟悉了地形,换上睡衣去洗澡了。老太太独自待在客厅,她再次感到了不安,女儿还不到三十岁,她怎么可以拥有这么大的房子呢?蔡国明奋斗了那么多年,才仅仅是一百平米啊,女儿究竟是做的什么工作?他的男朋友又是怎样的?男朋友的家庭,他的父母……一系列问题又冒了出来,可她实在太累了,她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拂晓,老太太按时醒来。她伸手去摸床头灯的开关,一下、两下、三下,还是没摸着,多年来,这种概率是极低的,她有一点慌了,凭空一通乱摸,终于灯亮了,她才意识到,是在小女儿家。老太太按照惯例起床洗漱,然后准备忙碌。这个家对老太太来讲是个挑战,它的面积足足要比老蔡的大上一倍还多,并且是跃层,地形很复杂。任务如此艰巨,但她丝毫没有退却,因为她觉得这就是此时此刻应该做的事情,如果不做这个,她想不出还能干什么,她没有老头子那么多觉,可以睡到天光大亮,难道让她就这么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做不到。所以她只有起来做事情,似乎只有这样天才会亮起来,这会让她特别踏实,她感到,有时候人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是一种幸福。

老太太在楼上忙活了半天,却什么都没干,因为她发现每个地方都是干净的,根本用不着打扫,她想这一定是小女儿持之以恒的结果,这让她感到欣慰。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事情可能不是这样的,她向楼下走去,发现了一些线索,一些地方还留有水迹,显然是刚清洁过的。她来到一楼的客厅,一切都是那么清洁,地面上还是湿的,但空无一人。她在这巨大的空旷中寻找,脚下的拖鞋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终于,她在厨房里找到了答案,一个女人正在忙碌着,手脚麻利的就像她的从前,女人也看到她了,谨慎地冲她

笑,叫她阿姨,她说:阿姨,您这么早就起来了啊,怎么不多睡会儿,去坐坐吧,饭马上就好。她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几乎是逃离了那里,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顺着原路回到楼上,不一会,又走下来,她一路抚摸着那些被擦得一尘不染的地方,她感到不安。这些本来应该是由她来做的,但是现在有人替她做了,不,是抢先做了。她感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些人需要以这种方式来度过这段时间,现在,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而天还没有亮起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这段时间是如此漫长,她甚至在担心,天是不是还会亮。她终于停下来,把身体陷在宽大的沙发里,她想到了她的家,此时此刻一定正在落着灰尘,不会有人去打扫。她想起了昨天吃饭的时候小女儿说的话,她说:结婚嘛,只是个借口,主要目的还是想让你和爸爸在这里住下来,如果不是结婚,你们又怎么肯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呢,怎么舍得你们的家呢?现在你们来了,我就不放你们走了。想到这些,她开始害怕了,她想立刻飞回到那个家。她还想到了她的从前,和厨房里那个女人一样年纪的时候,她强忍着困意从被窝里爬起来,为一家人忙碌,当时她在想,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起早?她多想一觉睡到天大亮。而当她终于可以那样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需要了,那已经成了她的生命中多余的部分。或许,她并不是真的喜欢做那些事情,而是需要用它们来解决掉那段时光。想到这些,她有点恍惚了,这个时候,一缕阳光从窗口照了进来,照在她身上,是暖的。

阳光照进赵小萍家的同时,也照进了赵小花家里,照在老蔡的脸上,也同样温暖。老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两位老人的床上。他看到面前放着的那只匣子,又开始焦虑起来。那只匣子和昨天相比有了些变化,虽然只是小小的变化,但却是本质上的,现在,它锁扣上的合叶已经脱落了,也就是说,昨天,那只匣子是锁着的,而现在,它已经被打开了。问题就出在这只锁上面,它让老蔡的心里起了波澜,他断定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锁本身就是秘密。老蔡有打开的欲望,这种诱惑是巨大的,但他还冷静,告诉自己不可以那么做。他就这么看着匣子,和自己僵持着。然而,他发现在这个问题上没法说服自己,那么好吧,就让一小步,他对自己说。就这样,他轻轻拿起匣子,在耳边晃了晃,里面没有声音,其实,有没有声音都是一样的,关键是他拿起了匣子。老蔡终于碰到了那只锁,他用手指头轻轻拨弄着锁,他的心跳开始加快,他感到血在不停地上涌,他把锁捏在手里了,他感觉到金属的微凉,他下意识地拽了拽锁,只是轻轻地拽了拽,但是忽然,合叶脱落了,就这样,“啪”的一声,老蔡从快感的巅峰掉了下来,就像自渎后的空虚和懊悔,他久久地闭上眼睛,不知何去何从。

一夜过去了,世界上有了若干变化,而匣子没有,这是它的可怕之处。老蔡不得不继续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该怎么办呢?老蔡一时没有答案,他只是木然地看着匣子。良久,他发现自己终于不再无聊了,他找到了自己该干的事情。老蔡现在除了懊悔还是懊悔,他没法想象大家看到匣子以后的情形。他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了遐想,渐渐的,他发现这其实是个逻辑问题:他、匣子、家人不能同时出现,要么匣子,要么自己,要么家人,总之要有一方不在场。好吧,那就让匣子消失吧!老蔡设计起了除掉匣子的方案,想了很多,但又一一排除掉了,他觉得都太不可行了。试想,一个木头匣子,放在床和墙的缝隙里,怎么会无端的消失掉呢?炮制一个贼?被窃现场又怎么处理?老蔡对那些完全没有把握。他盯着匣子,发现它的存在是那么真实,那么坚决,或许在消失这个问题上,身为一名人类,他做起来要比匣子容易得多。好!那就让自己消失吧!老蔡咬着牙想,他好像不是第一次这么想过了,只是缺少一个契机,现在有了,终于有了,那还等什么,开始吧。但在开始之前,有些问题是需要明确的,他要去哪儿?他又能去哪儿?去了还回不回来,自己是不是真有勇气离开这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家?这些问题轻易就把这个假设给瓦解了。最后,老蔡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赵小萍身上,希望她能多留父母一阵,越久越好,最好是在那里住下了,永远都不要回来。永远?这个词的出现让老蔡感到内疚,他觉得用词有点狠了,好像是要把他们扫地出门似的。要是那样的话这个房间怎么办?房间里的东西呢?对了,还有这个匣子,要是他们永远也不回来了,那这个匣子还有什么意义?有点乱套,老蔡起床去洗了把脸,在回来的时候,他清醒多了,发现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没一点意义,现该做的,就是尽快修好那个匣子。

老蔡鼓起勇气,近距离地观察起那个匣子,发现情况也没有那么糟,只是锁扣上的钉子掉下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锁扣捏在手里,看了看那两颗钉子。老蔡年轻的时候做过钳工,手还是很巧的,他觉得修理好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他甚至有点高兴了,起身去阳台上拿了些螺丝刀之类的小工具。然而,当他再次捧起盒子的时候,却又有了新发现。老蔡发现,锁扣脱落得有点奇特,在铆钉的上面,还有一些木头碎茬,这说明它很可能不是因为松动而自然脱落的。经过进一步分析,老蔡肯定了他的猜测,他发现铆钉的设计其实是很精巧的,几乎不会松动脱落,而即使现在跟匣子分开了,铆钉和上面的木头茬还是结合得很好,这说明,匣子是被人撬开过,然后又小心组合上的。这个发现让老蔡震惊,也很气馁,他发现了这个屋子里唯一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早已经被别人偷窥过了,责任却要由他来承担。老蔡想,这很可能是一起阴谋,那个撬开匣子的人的阴谋。老蔡感到有点不寒而栗,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顷刻间又不见了。他又开始久久凝视着匣子,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反正已经开了,索性就打开看看吧,但是当他把手伸过去的时候,却忽然停住了,他意识到,这既然是一个阴谋,那破坏锁扣显然只是其中的一步,而那个阴谋家的意图,是要有人打开这个匣子,他的阴谋才算得逞。他想到了电视上曝光的敲诈案,当你面对一个不设防的女人的时候,正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你,一旦你采取行动,这个人就会跳出来对你宣布,你完了。当然,也可能不止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个团伙。

从前一天晚上到现在,老蔡一直被这个匣子纠缠着,而且还不断有新的状况出现,他快疯掉了。尤其是当团伙这个词蹦出来的时候,他真有点崩溃了,他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如果这真有这样一个团伙,他们会是谁呢?老太太?老头子?赵小花?儿子?赵小萍?难道他们的忽然集体出行是精心策划的么?而为了这起阴谋他们酝酿了十年之久。想到这老蔡更觉得恐怖了,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但是没有办法,他无法控制,他在想,为什么一个来自乡下的老太太如此持之以恒地清扫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难道就是为了制造一个没有秘密的假象?他那被压榨了十年之久、几乎荡然无存的私人空间,为什么忽然一朝得到释放?这些都是可疑的,还有赵小萍,结婚为什么不飞回来办一次婚宴呢?干吗要让两位老人千里迢

迢赶过去?还有赵小花,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带儿子在北京旅游,她不知道就要期中考试了么?进而,老蔡又想到了多年以前,老人们刚刚搬来的时候,他建议把床放在和窗子平行的位置,这样既显得屋子宽绰,又能更好地享受阳光,而他们却一致要放在另一边,也就是现在的位置,从那时起,这条缝隙就形成了。他甚至还想到了年轻的时候,当时他正在恋爱,不是和赵小花,赵小花是后来插足进来的,而当时他既没有房子也没有地位,模样也算不上英俊,他不知道漂亮的赵小花是看中了自己什么,最终的结论只能是交了桃花运。

越来越恐怖了,老蔡想,真的不能再想下去了,他想事情怎么可能是这样呢?自己的妻子、儿子、两位老人、还有赵小萍,他们都是多好的人啊,怎么可能会是阴谋家呢?不仅不可能,是根本就不会!可是,可是啊,这个该死的匣子又怎么解释呢?它不是想象出来的,它的存在让一切都变得都有可能。为了帮亲人们开脱罪名,他开始努力回忆当初这套房子的情形,他想,这个匣子会不会是在他们搬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呢?或者说,它是在那个缝隙里,天长日久自己生长出来的?天哪,凭空会生长出一个匣子,就像一棵树,这是何等的神奇和不可理喻,如果是这样,那背后的那个阴谋家又会是谁呢?

想到这,老蔡终于感到,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不可逆转,也没办法逃避。就像出生和老去。老蔡一下子从容起来,他再次拿起那个匣子,准备把它放回去,他觉得它不再可怕,也不再神秘,它其实毫无意义。老蔡甚至捏起锁扣,粗鲁地按回到原处上去,他看到,匣子又恢复原样了,当然,他的拇指离开的时候,锁扣还是会掉下来的,但他已经无所谓了。老蔡勇敢地把手指放下来,但是,奇迹出现了,那个锁扣居然又固定住了!怎么回事?老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它确实固定住了,只是,比原来更危险,更不堪一摸。老蔡笑了。他把匣子放回去了,没感到轻松,也没有愤怒,他还没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自己瞬间就从一个受害者又变成了一名同谋,既然是这样,那下一个会是谁?他会不会也将变成一个同谋?老蔡决定不去关心这些了,所幸的是,他想,现在一切都恢复原样了,至于后面的事,就让它慢慢继续吧,他不愿意纠缠了。老蔡慢慢退出房间。这时候,他觉得有点饿了,他要出去大吃一顿,然后找人去狠狠地斗斗牌,或者像往常那样逛书店,他还想起他的夏利车应该去保养了。

责任编辑陈克海

猜你喜欢

老蔡匣子小花
每一朵小花都应该尽情绽放
小花
“神人老蔡”二三事
无名的小花
敞开的茶匣子
听“戏匣子”的岁月
陪读父亲在美国贫民区
自造火柴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