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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足

2009-01-05裘山山

小说界 2009年5期
关键词:局里副局长班长

裘山山

雷响抬腕看表,然后出门,以每步75厘米的标准速度朝市府走去。到市府大门口再看表,25分钟。嗯,不错,以这个速度,走路上班是可行的。A局在市府主楼的11层,进楼乘电梯达11层,最多再耗去3分钟。

当然他没进电梯,他不想被那个斜睨他的保安盘问。他只是仰起脖子眯缝着眼睛,想测一下这楼的高度。刚一后退,就和一个人撞了个半怀。他反应迅速,一把扶助对方,说了句对不起。对方站稳了,看他一眼,皱着的眉头立时舒展开来:小雷,怎么会是你?!

小雷?现如今叫他小雷的已屈指可数了。雷响愣了一下,扶着肩膀的手松开,突然又一拳打过去:

班长?!我的妈呀,原来是老班长啊!

热烈的握手,真正的握,手心贴着手心,五指挤压在一起,一点儿缝隙也没有,握住,再用力的甩,直到两个人都感到痛了才松开。之后异口同声的问对方:你怎么在这儿?

班长先回答:我在这儿上班啊,喏,11楼。

雷响哈哈大笑,说,世上竟然有这样巧的事!报告班长,我转业了,分到你们局!副局长。

班长呆住,脸上的笑容顿时隐去,残留的那一点儿,变成了尴尬。雷响马上察觉了,

说抱歉抱歉,我是不是成你领导了?

班长哈哈两声,将意外,愕然,失落,不自在都揉成了一团:哪里啊,好事啊,这说明咱们兄弟俩有缘份呢。

雷响虽然在部队,也是个官人,心里明白,心理素质再好的人,这会儿也很难做到不动声色的。毕竟他曾是他的班长,是调教过他两年多的老兵。他只好继续打哈哈,说些请老班长多多关照之类的话。班长自然也说了些你来了就好了,我就有依靠了一类客套话。

班长说,你怎么想起到我们这种单位来了,我听说你已经是副师长了呀,来我们这儿当副职,不委屈你了吗?

雷响叹道:嗨,一言难尽。你以为咱们转业军官是香饽饽啊?能上这儿来算我运气,转业办的金主任是我在军校的同学,直接找了有关领导,才给安这儿的,当副职也是按惯例啊。本来要我去市防空办当主任的,那倒是个正职,可没啥意思啊,所以还是选择了这儿。好歹学点儿东西,我自认为余生还能做点儿事。对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班长笑道,我在这儿干侍候人的事儿,办公室主任,还是副的。

雷响说,哦,办公室主任需要耐心。班长你是个耐心的人。

班长说,耐心也是逼出来的,不像你,将帅之才,不必忍耐………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才40来岁,不到45吧,已经副师了,怎么舍得脱军装离开?

雷响说,我副师已经5年了,动不了,分析了一下,也真没啥好位置等着我,还是走人吧。再说长期分居,老婆也有意见。哎,组织部找我谈话的时候,说这个局的班子正在调整,是这样吗?

班长说,是,我们局长还有俩月就到点儿了,还有个副局长也到点儿了,前段时间刚搞过民主测评什么的。

说到这儿班长的表情忽然有些变化,眼里多了点儿酸楚。

雷响察觉了,转移话题说,咱们别站这儿说话了,今晚一起吃个饭怎么样?喝点儿酒,好好聊聊。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20年了吧?

班长说,差不多吧,我离开部队都十几年了。不过今晚不行,今晚我已经有安排了。

雷响不满地说,怎么班长也跟我打起官腔来了?

班长说,不是不是,真的有安排了,你突然出现,我哪有思想准备?你也知道,办公室主任都是干迎来送往的事,今晚要欢送几个外省来调研的人。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以后天天在一起了,一条走廊上呢,随时可以聊。

雷响没再勉强他,说也好,反正明天一早我就报到了,今天只是来熟悉一下地形。

两人重扫握手,告别。这一回,稍握即分。

班长姓税名志国。税志国在这座高层写字楼的第11层的1105房间当办公室副主任。13年前他退伍回到这个城市,从A局的一个小公务员,一步步走到今天,其间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想说,也没人愿意听。虽然他曾是雷响的班长,但雷响军校毕业后迅速成长,他最后一次听到消息时,雷响已是团参谋长了。那时他还在机关食堂当管理员呢。

税志国科长骑上自行车回家。晚上哪里有什么饭局宴请,是他没有心情立马和雷响亲密接触。他需要冷静一下。他用力蹬着车,下意识地缩着脖子,虽然立春有些日子了,风依然是冷的。想起办公室那个年轻女孩儿说的话,我一看到40多岁了还骑个破自行车上班的男人,真恨不能踹他一脚。他当时正好在隔壁办公室,又气又尴尬,只好假装没听见,但这句话却存在脑子里了,删也删不掉。局长年底就要退了,机关盛传由赵副局长接替他,而赵副局长的位置,将由办公室刘主任接。刘主任的位置,则由他来接。当然,他后面还有不少排队的人。这样的传闻几乎是顺理成章的,因为无论从任现职的时间,还是在局里的影响威望,都是明摆着的,局里按部就班的进行了民主测评、竞聘演讲和打分。除了演讲差点儿,他都挺靠前的,群众基础很不错。但谁都知道,决定性的还在党委最后的审定。五一时,他分别去看望了他前面的刘和刘前面的赵还有赵前面的老局长,他们也都非常明确的表了态,说没问题的,很快会明确。他为此过了一个舒心的节。一旦这个副字去掉了,他也可以坐车上班了。当然不仅仅是坐车上班的问题。他已经48岁了,再不动,就没什么戏了。

万没想到,雷响出现了。

紧要关头杀出个程咬金,而且还是个他熟悉的程咬金。这个程咬金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来他们局任副局长,那么刘主任就动不了了,自己跟着也动不了了。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却多了个大萝卜。他税志国能不心情复杂吗?虽然嘴上说你来当领导我就有依靠了,心里却连连跺脚,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来!生生要坏我的好事啊!

税志国回到家,脸上依然是心不在焉的表情。老婆跟他说儿子这次中考“一摸”(第一次摸底考试)不理想,他也心不在焉。老婆说,你怎么了,单位上又有啥不顺心的事了?税志国顺口就说,雷响转业到我们局来了。

老婆一脸惊喜,雷响?就是你常常说起的小雷?那不是好事吗?

税志国说,你知道什么呀。

老婆说,我怎么不知道?总听你说你们的关系如何铁如何亲,我还怪感动的。刚回来那几年,你天天念叨他。还哭过一鼻子呢。

税志国说,可他现在哪还是当初的小雷啊,他来当我领导了。任我们局的副局长。

老婆说,那不更好?以后有啥事儿可以直接找他了呀。

税志国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懒得跟你说。

关于他们局里的几个萝卜将依次移坑的事,税志国从没跟老婆说过,他怕老婆嘴不严,传出去了坏事。现在是敏感时期,稍有不慎就坏菜,得明朗了才能妇孺皆知。

晚饭税志国吃得没滋没味儿,脑子里一直盘桓着雷响那张脸,盘桓着一步之遥的主任的位置。想想自己为了这个位置,忍气吞声了多少年哪。他从食堂到机关,一直打杂,管车队、管老干部、管柴米油盐,也没个明确职务,好不容易当了个副主任,仍是伺候人,还要伺候得有分寸才行,不然费力

不讨好。他知道自己没任何优势,要后台没后台,要学历没学历,要拍马嘴不甜,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对哪个领导言听计从,对哪个领导无微不至,对哪个领导和稀泥,而且对群众也不能马虎,得让方方面面都满意。不然他这次的高分从何而来?从前年开始,他就认准了赵副局长早晚要当局长,于是当潜力股揣着,格外殷勤忠诚,好不容易让赵副局长感觉自己成他的人了,好不容易进入领导视野了,现在却要前功尽弃,真是不甘啊。

难道他就这么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真是闹心。

不过以他对雷响的了解,雷响是绝不会甘于当副局长的。他刚才不是漏了一句吗,“他们先让我干着副局长”,还说自己就是因为不喜欢当副职才转业的。这样一来,赵能不能接局长的位置也很难说了。

老婆却一点儿不明白他的心思,继续唠叨儿子的事,说儿子中考如果不理想,还是要找找人才行,得想办法让他进重点高中,不然孩子会破罐破摔的,那样就别指望考大学了。

税志国不耐烦地说,我去找谁啊,你倒是说得轻巧,动不动就是去找找人,好像我有多大面子似的。老婆说,找你们赵局长啊,我听说赵局长的老婆就在教育局。税志国说,赵局长的老婆是我秘书吗?我叫她帮忙她就帮忙了?老婆不满道,你今天怎么了,干吗那么冲?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你要是不管,那就让他进普通中学好了,考不上大学你可不要怪我。

税志国不吭声了。是啊,平时不管,战时也不管,真打起仗来一败涂地怎么办?还不是他跟老婆遭殃。

税志国想来想去,终于下决心挣扎一下,他撂下碗出了门。

税志国直接到了赵副局长家。

赵家的人已经熟悉他了,连客套都没有,他老婆坐在沙发上都没动,好像进来的是他们的管家。虽然一直这样,不知为何今天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可心里揣着有求于她的事情,他也只能很谦卑的跟她打个招呼,说些鸡毛蒜皮的事,然后用眼色示意赵需私下交谈,赵就和他进了书房。

一进书房赵就说,老税,这段时间没啥事你就不要来得太频繁了,我倒没什么,怕对你不好。该走的程序都走了,剩下的事,要相信组织。

那语气好像税志国来拍他马屁似的。税志国压住不快说,我也是下班才知道的事,觉得有必要跟你汇报一下。赵副局长说,又听到啥小道消息了?税志国说,你有没有接到通知,我们局要安排一个转业干部来?赵不以为然的说,每年都有安排啊,具体是什么人还不知道。税志国说,我已经听说了,这次安排的是一个副师职干部,来咱们局任副局长。

赵愣了一下,说,是吗?他拿出烟,点上,又说,我们局本来也是3个副局长。

税志国知道他的意思,他当了局长后会空出一个副局长,他才不关心是否会影响其他人的提升呢。税志国略带夸张地说,这个人可非同寻常,我在部队就听说过他,年富力强,学历还不低,我听说他来当副局长只是个过渡,还要兼纪委书记。

赵果然急了:你听谁说的?他凭什么厉害?有后台?

税志国看到他的脸色变了,心里有些快意,哼,你以为你坐稳了哇?还早。他不想说自己和雷响的关系,就含糊说,反正你要当心就是了。我听说他明天上午正式报到,所以先来跟你打个招呼,怕你没思想准备。

赵沉吟了一下说,嗨,他来他的,没事。局里的人事变动这两天就要明确了。不是下周一就是下个月初。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咱们还是相信组织吧。

税志国看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感激自己来通报的意思,就拿不准老婆交待的事还说不说,犹豫了一下,终于没说,告辞要走。站起来时,他忽然有些恍惚,不是因为赵,而是因为自己,自己到底为什么来赵家?为儿子的事?为雷响的事?显然后者是主要的。那么他想怎么样?想让赵挡住雷吗?

赵拉开书房门时忽然说,老税,你说的那个老转,明天上午如果来报到,你就跟他说他的办公室还没准备好,让他先休息休息,缓几天再来。

税志国明白他的意思,说,好的。

税志国终于鼓起勇气说,那个,我还有个事儿想请局长帮忙,我那个捣蛋儿子,要中考了,他妈妈担心他考不上重点,想让我托托嫂子,看能不能……

赵打断他的话说,你们这些人哪,就是这样,平时不管,临考试了到处找关系,要是真的学习不好,进了重点中学也没用啊,跟不上更让你们生气。你看我女儿,根本不用我们过问,直接就考到7中了。她妈妈都觉得资源浪费。

税志国尴尬地说,是是,不过男孩子醒事晚,进了重点我会好好管教他的。要是到普通中学,怕他更不努力。

赵说,行吧,先让他努力考吧,实在不行了再说。

从书房出来,赵说了句你慢走啊,就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连送他出门的意思都没有。

税志国带上门出来,心里骂了句他妈的,他妈的就是看在老子鞍前马后这么多年的份儿上,也该答应帮我这个忙啊,现在谁家孩子的事不是天大的大事啊,居然还教训起我来了。

奇怪,以前他对自己也是这样轻慢的,怎么忍过来的?以后要是当了局长,还不知怎么摆谱呢。要忍他一辈子吗?

他骑车走在夜色中的街道,脑子跟大街一夜忽明忽暗。

第二天一早,雷响准点到了局里,没想到赵副局长比他到得还早。他刚一出电梯就被赵副局长握住了手。

赵仿佛早认识他似的,笑容满面地说欢迎欢迎,我昨天听说你要来非常高兴,我们局里太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了,以前我们局还从来没来过师以上的军官啊,好好好!

雷响有些懵,不清楚他什么人,听口气好像一把手。

税志国连忙赶过来介绍,这是我们局赵副局长。目前主持局里的工作。雷响明白了,也热情地说,嗳,我哪是什么人才哦,要好好向你们学习才行。

赵说,哪里哪里,解放军是一所大学校,个个都是人才,看雷师长这么英武就让人顿生敬意!我听税主任说你很能干,带兵习武训练管理很有一套的。

雷响哈哈大笑,说,他是我班长,有点儿偏心。我一个武夫,读的是陆军学院,进修的是国防大学,对经济工作完全是个门外汉,以后还请你们多帮助。

赵很意外地看了税志国一眼,税志国说,对对,我们原来一个部队的,我还没来得及介绍。

雷响不明就里,大咧咧地说,何止一个部队啊,我们一个营,一个连,一个排,一个班,一个哨位!哈哈哈,简直就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啊。

雷响的一番话,好像击中了税志国心里的某个部位,蛰伏久远的某种情绪被唤醒,有些涨潮。可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跟着雷响傻笑,也没察觉身边的眼色已有些不满了。

赵副局长也跟着他们一起笑:哈哈,难得难得!那税主任更得好好给安排一下了,老战友嘛。怎么样老税,雷师长来了,咱们还有空的办公室吗?

税志国被他这么一点,忽然想起那个约定,支吾着说,局长那个办公室还没腾出来,别的,都太小了。

赵副局长马上说,那不行,怎么也得给我们雷师长腾一间像样的办公室,而且要打扫得干干净净。

雷响说,你就别叫我雷师长了,我要是

雷师长我就不转业了。是副师长,而且也已经卸任。

赵哈哈两声,又说,要不这样雷师长,你先休息几天,在部队辛苦了这么多年,干脆趁这个机会休个假,到处走走看看,顺便陪陪家里人。税主任知道的,我们这种单位,都是日常工作,没什么紧急的事要处理,过了中秋再来上班好了。

雷响说,不用了,我已经回来很久了,一直在等安排,早在家呆腻了。老税了解我的,我这个人就是个干活儿的命,不能闲着,闲着浑身毛病。

赵副局长说,工作狂啊,跟我一样。那就休息一周吧,下周一来上班怎么样?局长虽然马上要退了,但毕竟没退…一所以办公室还不好动,只能另外腾一间出来。腾出来我们还得收拾收拾,安顿安顿,怎么也得三五天吧。

雷响不好再说什么了。

赵副局长又转头对税志国说,打扫干净后粉刷一下,然后重新买一套办公桌椅文件柜,一定要给雷师长把条件搞好点儿。

税志国笑容满面地点头,心里却很不自在。在雷响和赵副局长对话的时候他就浑身不对劲儿。其实他也没撒谎,办公室的确不空。可是因为有了昨晚的通风报信,他感觉自己像叛徒,出卖了战友。可是,可是,能怪他吗,他这个战友是来抢阵地的啊。这个阵地是他努力多年才靠近的啊。

税志国送雷响下楼。走到门口时,雷响抬头往楼上看了看说,我怎么觉得你们这位赵副局长有点儿热情过头啊?让我受宠若惊。

税志国心里忽悠一下,解释说,他这个人就这样,老机关了,是我们这个局最老资格的人了。

雷响说,别看他笑容满面,我可是嗅到了硝烟味儿,有点儿不对头。呵呵,你没跟他说我们是战友吗?

税志国说,没说那么细,还来不及。

雷响说,也好,你们先准备吧,我去书店买点儿专业书看看,学习学习,不然来了两眼一抹黑怎么行。

税志国很想说你别太书呆子了,看什么专业书,有狗屁用。但正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是他的顶头上司刘主任,刘一上来就说,你来一下我办公室。税志国只好跟雷响告别,说,放心吧,这边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雷响说,我当然放心,有老班长在这儿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税志国没听出雷响是否话里有话,或者说,他不愿意听出来,他现在需要装糊涂。

税志国一进刘的办公室,刘就说,听说新来的副局长和你是亲密战友?税志国听出来了,刘是真的话里有话,他连忙说,也谈不上亲密战友,就一起当过两年兵,这也分开20年了。

好像要撇清什么。

刘没再追问,说,赵局长通知处以上干部开党委扩大会。让你也参加。走吧。

税志国忐忑不安地跟着刘去了会议室。

赵已经坐在那儿了,正抽着烟。虽然他没有坐到局长位置上,但大家都已经把他当局长对待了。老局长还有一个月到任,但因为已经明确,也就懒心无肠的,找了个半旅游性质的会议去开会了,这段时间都是赵在负责,代局长,代党委书记。但代就是代,只要没去掉这个代字,什么都可能发生。赵昨天夜里一定是想清这点了,税志国看他今天早上对雷的表现和现在严肃的表情,就能明白。

党委扩大会一开始,赵副局长就开门见山地说了雷响即将到局里报到任副局长的事。他说,我不是要对抗上面的安排,而是想对这个安排提出一些看法,这次局里调整,关系到我们局很多干部的切身利益,很多干部在自己的岗位上辛苦多年,有经验,有业绩,有资历。而且我们还进行了非常认真的民主测评,竞聘演讲,打分等等,可是这个老转一来却任要职,什么付出都没有,这对大家不公平。

大家都窃窃私语,点头称是。

赵又说,我这也不是为我自己说话,大家都清楚,我这个副局长也差不多干到头了。我是替在座的各位考虑,为我们局里的发展考虑。我们局的专业性还是比较强的,不是谁来都可以当领导的。你们说是不是?

另一位副局长说,但这是上面的安排,我们能怎么样?每年都不想要转业干部,每年不照样来啊?只不过往年来的都是小鬼,今年来了个大鬼。呵呵。

大家哄的一声笑了。

刘主任说,我们这些小鬼任劳任怨地干了多少年,局里才有了今天,凭什么他一来就当大鬼啊。

有个处长说,我就不明白他们这些军官干吗要下地方?在部队当官儿不是挺好的吗?

赵说,大概在部队没有好位置了。

那个处长说,噢,你在那儿没好位置了,你就上这儿抢我们的?

税志国心里不是滋味儿。他知道说的不是自己,可还是不是滋味。他想起来自己初来的时候,去人事处办手续,人事处的的人也是这种表情,好像他们是来抢他们饭碗的。当时自己心里那个憋气啊,我戍守边防七八年,回到生我养我的城市,不要你们表彰庆功,只需要接纳我,怎么就那么不待见啊?当时他是个副连长,就把他安到了保安室,美其名曰加强力量,其实是打发成看门的了。

又一个副局长说,看来上级很重视咱们局啊,以前还从来没安排过副师职的转业干部呢。

有人接话说,官儿越大越挡咱的道。

赵说,哎,也不能这样说,安排转业干部是必须的,不是我不想要他们,我们局里不是年年都有安排吗?总的来说他们还不错,比如我们税主任,一直兢兢业业的。

税志国觉得很尴尬,好像一个差生突然得到了老师的表扬。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嘿嘿两声。

赵副局长继续说:我认为当前我们局处在特殊时期,不宜有大的波动,要安排人,也等这次局里的人事调整结束了再安排。我听说他本来可以去其他单位的,也就是说,不是非来我们局不可啊。所以我有个建议。

他顿了顿,又点上一枝烟,一口没吸,正色道:我们以局党委的名义给上面打个报告,阐述一下目前我们局的状况,建议在局领导班子未调整好之前,不要安排转业干部。怎么样?大家议一议。

会议室里嗡嗡嗡的。税志国感觉出多数人都赞成赵的提议,果然,除了一个年轻的副局长没有吭声外,其他人都纷纷表态,认为有必要向上级打这个报告。

赵立即布置一位副局长写报告,上午成文,下午就送上去。

然后开始安排其他工作,让税志国照常去购买办公用品,桌椅板凳文件柜,作好迎接的准备工作;让刘主任以五一节的名义,准备礼物去看望老局长,听说他已经开完会了,正在家休息,让人事处沈处长把局里处以上干部的履历表打一份给他,又让另一个副局长将今年的工作计划梳理一份给他,他明天去组织部找有关领导谈一下。

税志国感觉他像在布置一次保卫战,保卫什么?而自己又是这场战役中的什么角色?心里很不对劲儿。可作为始作俑者,现在他能怎么样?税志国一边吩咐人去买办公用品,一边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越想越不是滋味。

晚上回到家,推门就听见了老婆难得的笑声。奇怪,最近老婆为儿子的事总唉声叹气的。什么事让她换了心情?他正换鞋,老婆就迎了出来,喜滋滋地说,啊呀你回来的正好,雷师长和周老师他们一家子来看咱们了,给买了好些东西呢。

税志国忽悠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踏实了。他应该想到的,雷响是那种愚钝的人

吗?是那种束手待毙的人吗?这就对了。

他走进客厅,看见了雷响,还有身边那个清秀的女人,还有个半大姑娘,看来就是老婆说的周老师和丫头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们。他们确实分开太久了,以至于需要重新认识和了解了。

雷响乐呵呵地站起来,伸出手,税志国重新握住,又是那种手心贴着手心,五指挤压在一起,一点儿缝隙也没有的握手了。

税志国说,我猜你就会来。来了就好。雷响说,我老婆听说我今天遇见你了,非要马上来看你不可。说什么也要来当面谢谢你,晚一天都不肯。周老师说,是啊,没想到他转业下来第一个遇到的就是你,你们真是太有缘了。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就给我讲了你的事儿,还说要是没有你,我不可能嫁给他呢。雪雪快叫税伯伯。

小丫头清脆地叫了声税伯伯。

税志国眼圈儿忽地一热,嗓子里有了什么东西。

雷响说,我说的没错啊,要不是班长保住我的脚,你能嫁给个瘸子吗?税志国的老婆说,哎呀,你俩真像,老税也说,没有雷师长,我不可能嫁给他一个犯错误的人。

两个女人哈哈大笑起来。

老婆简单地弄了几个菜,两家人就坐了下来,可惜差一个读初三的辛苦儿子。税志国开了一瓶存放多年的五粮液,那还是他刚转业时从部队带回的,几个战友送他了他四瓶,让他拿来跑跑关系的,没想到一家伙就把他分定了,想跑都没机会。他一赌气,就锁到了柜子里。今年春节拿出来,送了一瓶给赵,送了一瓶给刘,看来都白送了。

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半小时不到,就进入了氛围。两个人都是喝酒上脸的人,只不过雷响黑些,上脸后成了深红色,税志国白些,上脸后成了大红色。两张红彤彤的脸庞时不时凑拢在一起,混杂着往事和心事。

税志国说,小雷,我今天心里一直有点儿堵,你来了就好了,我可以跟你说说了。其实你今天来我们局……

雷响一把按住他的手说,咱们不说今天的事,今天的事闹心。老班长你知道不,昨天我一看到你,就想起20年前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了,想起咱们部队那个老院子了。我真是太想重新回到那个时候了。那个时候咱们多开心啊,苦中作乐。

税志国说,是啊,我也是,梦里都不知道回去了多少次。咱们住的那个山顶,安静得可以听见四周大山的呼吸。雷响说,除了出操的时候,出操的时候大山全部有回音。对吧?院子里到处都是苹果树,5月份开花的时候那叫一个香!可惜我那个时候没有照相机,没有好好的留点儿照片。

周老师插话说,我去的时候怎么没看见苹果树?

雪雪说,我也没看见。

雷响说,你们去的是新营区,我跟老班长说的是老营区,俺有你们俩的时候,部队早搬到新营区好几年了。税志国说,对对,我们那里苹果之多,到了九十月份吃都吃不完,掉一地。战士们都吃腻了,我要不派他们出公务打扫他们都懒得弯腰拣。

雪雪睁大了眼睛说,吹牛的吧?

雷响举起手臂:爸爸发誓,绝无半点虚假。你税伯伯说,小雷,去把宿舍门前打扫一下,我就说是!然后拿个麻袋,去地下拣苹果,还有梨,还有核桃。那核桃树巨大无比,跟天伞似的,我们团部有一棵就够我们吃了。那是我们团长当新兵的时候种的。

周老师说,那么好啊,那干吗还搬啊?

雷响说,营房不行了,都是干打垒的房子。用水也不方便。交通也不方便。税志国说,哎我有一次梦见我们路边那条小溪了,梦见小溪给污染了,漂着一层厚厚的白沫,把我给急得,在梦里直嚷嚷。

税志国老婆连说是的是的,我把他推醒问他怎么了,他就坐起来发呆,好像很难受似的。老实说,我最怕他回忆部队的事儿了,他每次都半天出不来,弄得我也受影响。

税志国说,我承认,我有这毛病。我自罚一杯。

雷响说,我一样的,陪一杯。

雷响一饮而尽后拍着税志国说,放心吧,那小溪怎么可能污染?我出来之前又去了一回,还清澈见底呢,捧起来就能喝,洗衣服不打肥皂都是干净的,爽啊。

周老师笑道:哟,我还没发现你挺会形容。

雷响说,我说的垒是实话,没有一点儿形容。

税志国说,就是太冷了,雪水啊,洗一回衣服手都要冻红。雷响说,岂止是冻红,要冻肿!好半天不?肖。我每个指头都生冻疮,你看看现在所关节都是变形的。所以每年冬天我的衣服都特别脏,不脏到挨骂就不洗。

税志国说,就那么怕冷一个人,居然在山上冻了一整天!我当时一听说你还在山上,就跟排长急了,我说你怎么能把小雷落在山上啊,你怎么不把你自己落在山上啊。把排长给气得,直翻白眼儿。雷响说,也不全怪排长,我也是死心眼儿。我当时看看一个人影儿都没了,也想下来的,后来觉得应该以命令为准,新兵嘛,比较老实。当时你去叫我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动了。脚和大地成一体了。税志国说,可不是,我在山下叫你走你站那儿不动,我就感觉不对。

雪雪问,后来呢。

雷响说,后来税伯伯就把我背回宿舍去了。大家看我冻僵了都急得不行,赶紧把火盆让给我烤,几个兵帮我脱掉大头鞋,我刚放到火盆上,班长一脚踢开了火盆,说你们简直是胡闹,那能烤吗?你还想不想要脚了?

雪雪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烤?

周老师跟女儿解释说,冻僵了不能烤火,一烤就要烂。

雷响说,你税伯伯当时就把棉衣扣解开,把我的脚搁在他的怀里了,用他的体温暖我的脚。整整抱了一夜啊。看着看着我的脚慢慢变红,有了血色,这样两只脚才没被冻烂,过两天就恢复走路了。我现在的两只脚,是你税伯伯给的。

税志国拍拍雷响的肩膀,眼圈儿也红了。两个大男人有些不好意思,举起酒杯不言不语地碰了一下,仰头倒进嘴里。

周老师说,老税,我也得敬你一杯。你不光是雷响的救命恩人,也是我跟雪雪的,我们一家的。

税志国连忙说,言重了言重了。要说救命是他救我。税志国的老婆说,可不是,我们老税说,雷师长也救过他。周老师惊讶地看着丈夫说:我怎么不知道?什么事啊?雷响说,我那算不了什么。税志国说,你救的是我的政治生命。雪雪说,什么是政治生命?税志国笑了,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解释,就说,你爸爸在关键的时候帮税伯伯说了话,要不税伯伯就挨处分了。

周老师更好奇了,看着税志国。

税志国就说,我那次回老家探父母,返回的时候,先坐火车到格尔木,又从格尔木坐汽车入藏,我还提前走了,可还是走了16天。汽车翻越唐古拉山脉时我的关节炎发作了,疼得简直走不动步,到拉萨后只好休息一天。那个时候又没电话什么的,所以等回到部队就超假了。排长在党小组会上严厉地批评我,然后要上报支部给我处分。所有人都不说话,排长喊举手表决,只有雷响一个人不举手。

雷响说,我肯定不能同意给你处分。税志国说,我知道。我当时看到你一个人不举手,感动得不行。即使后来给我处分我也会感激你。雷响说,其实那几个兵也不是想处分你,他们就是怕排长,我也怕他。但我得有良心。后来指导员找我谈话,问我为什么不举手,我就说了我的理由,没想到把指导员给说感动了。想想那个时候胆子还是挺大的,初生牛犊不怕死吧。税志国说,你真是很勇敢。一个新兵敢跟排长唱反调,还敢跟指导员讲道理。

周老师好奇说,你怎么把指导员说感动的?

雷响说,俺也就是动之以情晓知以理。我说班长的父母年纪都很大了,他这次回家一天都没休息,成天帮父母干活,然后还提前归队,路途上病得那么厉害本来是可以住院的,可他还是赶回来了,一瘸一拐的,我们看着都心疼。这样的同志不但不应该处分,还应该表扬才是。后来指导员还真的在晚点名时表扬了他。

税志国说,我救了他一只脚,他还了我一只手。这真正叫情同手足。雷响说,对,情同手足。税志国将手中的酒杯朝雷响的酒杯猛的碰过去,几乎要碰碎了,然后又一饮而尽。

税志国顿下杯子,终于说,我有个事要跟你说,必须说。

雷响说,我也有个想法要跟老班长汇报。

税志国说,那你先说。

雷响说,那我就先说了?我有个预感,如果我按你们赵副局长说的,老老实实的回家等你们粉刷办公室,我可能先被粉刷了。

税志国哈哈大笑说,你还是那么敏锐啊。

雷响说,什么办公室不办公室的,无所谓,咱蹲山沟蹲惯了,站着也能办公。你说是不是?

税志国说,所以你需要搞一次突袭。

雷响说,我需要班长的配合。

税志国说,其实很简单,只要局长出面召集会议,宣布任命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慢慢办。

雷响说,没错,重要的是宣布任命,给我一个亮相的饥会,让这次任命成文既成事实。

税志国说,我看就明天吧。

雷响说,我看必须是明天。

税志国说,得越快越好。

雷响说,刻不容缓。

周老师莫名其妙地说,你俩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啊?

税志国的老婆仿佛有些明白了,举起杯子说,雷师长你来了太好了,我们家老税已经很久没那么开心过了。战友就是战友。来来来,我也敬你们这对好战友一杯。

周老师说,那我赞助。

雪雪说,还有我呢。我和我妈妈也是情同手足。

一屋子人全笑起来了。周老师不好意思地说,这孩子,说什么呢。雷响说,没事儿,这是个好词儿。

责任编辑魏心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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