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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了,可鲁

2008-12-18石黑谦五

文苑·经典美文 2008年11期
关键词:导盲犬渡边夫妇

(日)石黑谦五

文章虽然措辞简单,也没有出奇的架构,却有着对互动的诚挚情感最真实的描写,一只不会说话的狗用自己的一生向你诉说了忠诚、仁爱、信赖和永恒。

1

可鲁真可谓一只顽皮的小狗,让它安静简直是不可能。它刚到仁井家那天所表现出来的毫无生气,仿佛是一种假象,它把小狗所特有的调皮,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院子里狂奔、飞过窗台是可鲁最初记忆中最钟情的游戏。它还记住了打开纱窗的诀窍。在院子里跑腻了,就会进屋来咬睡着了的仁井勇先生的头发,意思是说:“和我玩嘛!”

冬天的时候,它曾经在雪地上欢乐的奔跑。它最喜欢的散步路线是在家附近流淌的小河边。春天的时候,它曾经沿着小河,一边走一边欣赏怒放的樱花。他们抱着它走到花的近旁告诉它说:“看,这是樱花,已经完全盛开了。”指着飞过来的野鸭子说:“那是鸟。”有一次,它还被因春天临近而从冬眠中醒来的蛇吓了一大跳。“养父母”的工作就是这样,创造让小狗接近大自然的机会,包括教它认识一些东西。

然而,八个月转眼间就过去了,到了离别的日子。离别后,仁井夫妇就很难再见到可鲁了。因为有一个规定:它一旦作为导盲犬开始工作,为了不让它再回忆起过去,“养父母”不可以再见它。

带可鲁最后一次散步,时间比平日都要长。他们比平日走得更远,也走得更慢。第一次给可鲁洗澡的时候,它可听话了。当它脚上沾满了泥土的时候,你如果不说“你进来吧”,它绝对不会进屋,就趴在那儿等着。想起它这些聪明伶俐的地方,再想起它初来乍到时的顽皮,仁井夫妇两人的心中都被这种回忆充溢得满满的。

结束了最后一次散步,可鲁坐进了多和田先生的车。到了该出发的时间了。可鲁好像很奇怪仁井夫妇为什么不一块儿上车,于是带着一副诧异的表情开始撒起娇来。然后又显得有点儿不安地歪着脑袋,凝视着他们俩。

两人向已经启动了的车的背影挥着手。透过渐渐远去的面包车的后窗,能看到一直坐在车上的可鲁的视线始终凝在两个人的身上。两个人的眼泪都在眼圈中打着转。长久长久地向车开走的方向挥着手。

2

在龟冈市盲人协会工作的渡边先生,42岁那年完全看不见了。因为从小就住在龟冈市,他对这里的大街小巷都非常熟悉,然而,自从失明之后,行动就受了限制,能去的地方也就不多了。于是周围的朋友都几次劝他,有只导盲犬跟着会方便很多。

“与其让我被狗牵着走,不如让我去死!”他说。

不太喜欢狗的渡边先生经不起周围朋友的百般劝说,终于妥协,很不情愿地来到训练中心。即使是经过了一年以上训练的导盲犬,也不太可能立即就非常配合地执行自己的任务。作为主人的盲人,之前也必须与导盲犬做些相应的训练,这也就是所谓的“共同训练课程”。渡边先生是为了参加此项课程才来到训练中心的。

“如果不了解狗的性格,就不可能知道他们究竟适不适合,所以必须用专业的眼光去判断,所以我决定让可鲁作渡边先生的搭档。况且,渡边先生自己也选择了可鲁。”

多和田先生之所以选择可鲁,理由有三个。第一,可鲁已经接受完一定时间的训练,状况也非常稳定。第二,渡边先生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要长时间待在办公室,而可鲁是一只耐性很好、并不视等待为苦差的狗。最后一点是,可鲁的步行速度比较慢,能很好地配合渡边先生的步调。

导盲犬对于盲人而言,并非只是“会引领他走路的狗”。原本讨厌狗的渡边先生对导盲犬的认识开始改变是在他结识了可鲁之后不久。

有一天,渡边先生和可鲁的步调不够合拍,渡边先生于是坐在长椅上叹了口气。这时,可鲁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渡边先生的脚边躺了下来。这是共同训练课程开始还不到一周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3

如果和可鲁在一起,渡边先生哪儿都可以去。之前不太敢走的羊肠小道,只要和可鲁一块儿,就可以走得安心许多。每当走在这样的路上时,还会勾起他对失明前的点点滴滴的回忆。这些都要归功于可鲁的存在。

“他们虽然在彼此配合上还不是很灵活,但渡边先生还是会称赞‘可,‘可也会一副好开心的样子。小可真的是一只很聪明的狗!”渡边太太的语气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慨与怀念。

“小可总是带着一副‘你在干什么的神情望着我先生,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它的侧脸和它的表情。”

回到家里摘掉导盲鞍时,渡边先生会习惯性地抚摸着可鲁,有时可鲁也会躺在地上,露出肚皮撒撒娇。当渡边先生向客人夸它是一条多么聪明的狗时,它还会稍稍抬高下巴,显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可是,一旦戴上导盲鞍,可鲁就会摇身变为专业的导盲犬,绝对不会做出撒娇之类与它身份不符的行为。

渡边先生和可鲁这对最好的搭档,有时还会一起去爬山。总之,不管去哪儿、不管做什么,他们总是形影不离。

“我从来没想到导盲犬会是这么棒的一个伙伴。”这句话是渡边先生真正发自内心的一种感触。

可鲁与渡边夫妻俩在一起的生活转眼就过去了两年。谁都没有预料到这般安稳、平静的日子也会有结束的一天。在渡边先生参加了一次导盲犬使用者俱乐部举办的登山活动,高高兴兴返回的当天,突然有点儿不舒服,感觉恶心、想吐。

4

经过精密的检查,结果发现渡边先生患上了非常严重的肾衰竭。渡边先生的肾脏,已经衰弱到几乎丧失了净化血液的功能,必须按时接受血液透析的治疗。因为渡边先生住进了医院,可鲁只好再度回到导盲犬训练中心。为了等渡边先生一出院就可以以导盲犬的身份继续开始工作,可鲁只好一直在训练中心里待命。这种等待一等便是三年之久。

然而,渡边先生的身体状况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差。有一天,渡边先生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渡边太太要求说:“我想去训练中心。”

被带出狗笼的可鲁,一看见渡边先生的身影,便慢慢走近他。可能因为对导盲犬的训练,不允许它有一下子扑到渡边先生身上的冲动,也可能它明确知道渡边先生的身体状况,可鲁只是十分平静地在渡边先生身边一边踱着步,一边不断摇着尾巴。

“小可,我们再一起去散散步吧。”

渡邊先生凝视着可鲁的眼睛说完,然后帮它戴上导盲鞍。可鲁紧紧地贴在渡边先生的身边,做好了准备引领的姿势,依然像以前一样。渡边先生不在身边的这三年,它一直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

他们慢慢跨出第一步。两个久违了的身影慢慢向远处延伸。但可鲁这长长的三年的盼望,只走了短短的30米就结束了。

“好了,这样就够了!”渡边先生满足地说着,然后亲手摘掉了可鲁身上的导盲鞍。这发生在渡边先生去世前的一个星期。从可鲁和渡边先生相遇的那一天算起,转眼便是5年。尽管他们只是真正相处了2年时间,但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快乐。

5

“看到和盲人在一起的导盲犬时,即使觉得它很可爱,也请不要抚摸它。因为它正在工作。那样的话,会给它造成困扰。”训练师在学生或者其他活动参加者面前,介绍着在街头遇到导盲犬时所应该注意的事项。这时,知道还没轮到自己出场的可鲁,便面向众人蹲在那里,静静地等待训练师对它发出指令。

一天,和平常一样在表演会场等待出场表演的可鲁,神情却好像有点儿异乎寻常。虽然它依然静静地坐着等待着指令,但这一天它的视线总无法集中在训练师或第一排观众身上,而只是远望着会场的某个角落。原来在它视线的那一端,坐着仁井夫妇,就是自可鲁出生43天起,曾经和可鲁一块儿生活8个月的它的“养父母”——仁井夫妇。

夫妻俩得知可鲁已经从导盲犬第一线退役,现在正做着示范犬的工作,便趁着它在京都周边示范表演的时候,偷偷地来看久违的它了。为了不干扰作为导盲犬为其使用者工作时的情绪,按规定他们是不可以相见的,而且当初他们分开的时候,也是怀着不再相见的心情的。

可鲁也早就注意到了。但它懂得,它是绝对不可以冲到仁井夫妇身边的。

仁井太太叙述着当时的情形:“可鲁早就发现了我们,可没有指令它是不能随便乱动的。但是我感觉到它的目光一只追随着我们。它就那样静静地趴着,前腿交叉着伸向前方,默默地注视着我们。”

不久,仁井夫妇做出了一项决定。他们希望可鲁结束在训练中心的工作,同意让他们收养它。一般情况下,退役的狗多会由看护志愿者收养,也有极少数的狗会在训练中心里度过余生,但重新回到收养家庭的却少之又少。何况当时可鲁尚未完全退役,只好让它一边继续做着示范犬的工作,一边往返于仁井夫妇的家中,成为了一只名副其实的“业余”导盲犬了。

那个家,是可鲁曾住过的令它怀念的家,它回到了它久违了10年的家。可鲁马上就11岁了,如果是人的话,就已经60岁了。可鲁安稳的老年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6

虽然已经10年没有回家了,但可鲁似乎还记得在仁井家度过的8个月的点点滴滴。

一进大门,它便跑过去看自己很久以前睡觉的地方,然后像在地上蹭鼻子似的嗅过地板后,就趴了下来,望着仁井夫妇。这时,夫妻俩的心底都同时生发了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这10年的空白宛若一场梦,从可鲁出生43天起到今天的此刻,仿佛他们一直都曾和可鲁在一起似的。

可鲁好像要找回过去的记忆似的,跑到仁井夫妇家的每个房间,用鼻子在地板或者榻榻米上嗅一嗅味道,然后安静地趴下来。但是10年毕竟是一段不算短的岁月。一看就知道,可鲁的身体状况已经跟以前无法相比了,他们能在一起共度的时间将所剩不多——仁井夫妇在心里一直有着这样的预感。

“就算是时间将所剩不多,但不管多短,也要让它愉快地度过。”夫妇俩这么想。

当时,仁井家还养着一只5岁的黄金猎犬——范德西(昵称“范德”),它似乎也很欢迎可鲁的到来。它们在一起玩得很愉快,从来没吵过架。范德西把比自己年长的可鲁当成自己的兄长一般,不但尊崇可鲁,对它经常忍让,甚至就连吃饭的时候也要让可鲁先吃。

可鲁安稳的老年生活才刚刚开始,却不料当它回到仁井夫妇家仅1个月,身体就已经衰弱到根本无法再从事示范犬的表演工作,连跳上训练中心的专车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仁井先生向可鲁所属的导盲犬协会提交了让可鲁完全退役的申请。那一天刚好是可鲁11岁的生日。

到了秋天,可鲁的健康状况开始明显好转起来,甚至能和范德西一起在院子里玩耍了。如果拿出以前的玩具,它还会和范德西争抢、嬉戏了。或者带它出去散步时,它还会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循着以前所走过的路走着,显得很开心了。可鲁并没有忘记11年前它所心爱的那条散步路线,虽然它不再是一只导盲犬。仁井夫妇沿着可鲁喜欢走的路、想去的地方,任由它牵引着向前走去。

对仁井夫妇及两条狗而言,这是一段他们四个都梦寐以求的安逸时光。

7

1998年4月,可鲁出门散步的次数越来越少,食欲也开始明显变差了。原本以为它只是有些疲劳,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安排它去了医院做了检查。从医生口中得知了一个很不幸的事实:“可鲁有非常严重的贫血症。而且,很有可能是得了白血病。”

之前,仁井先生刚好退休了,当时他还在想:从此以后每天都可以陪在可鲁身边了……可鲁的身体明显地越来越弱了。到了6月27日,它终于病倒了,那是它刚过完12岁生日的两天之后。

它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才能自由活动,就连点滴也没有办法打了。仁井夫妇俩让可鲁睡在棉被上,然后每晚就在它的旁边铺上被褥陪着它一起睡觉。这时的可鲁已经骨瘦如柴了,为了怕它长褥疮,夫妇俩每隔两小时就要帮它翻一次身。即使是在深夜,他们依然会细心地看护着可鲁。

1998年7月20日。

这一天,可鲁的呼吸从一大早就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也许是肺部受到压迫而感到呼吸困难,它频频示意想要翻身。本来一个小时翻一次身的,后来缩短为半个小时就要翻一次身了,到最后它连发出示意的力气都没有了。

仁井先生不停地抚摸着可鲁的头,仁井太太一下又一下地摩娑着可魯的背部,范德西则在一旁坐立不安地踱着步,时而看一眼可鲁的脸。

“小可,谢谢你,你不需要再那么努力了。”仁井太太用非常平静的口吻对可鲁说,“可以了,你就慢慢休息吧。”

可鲁看了看仁井太太,然后又看了看仁井先生。

“到了天国以后,要清楚地报出自己的名字‘仁井可鲁噢!”

仁井先生刚说完这句话,可鲁的瞳孔突然开始放大,然后腿一伸,便停止了呼吸。

在5个兄弟姐妹中,可鲁身上的十字形花纹就好像告诉世人,它要成为一只导盲犬似的。它在水户家度过了幸福的幼儿时代;在仁井家尽情地显露了它顽皮的“小男孩”天性;与多和田先生相遇,开始走上导盲犬之路;然后是时间虽然短暂、但亦步亦趋地守护着渡边先生的日子。是可鲁,让原本讨厌狗的渡边先生都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它让我想起了人类原本走路的方式。”再之后,可鲁完成了示范犬的使命,在仁井家,和范德西一同度过了最后的安稳岁月……

8

“小可,再见。”

“再见了,可鲁!”

(本刊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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