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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宓在批判《海瑞罢官》政治风暴中

2008-12-15刘重来

读书文摘 2008年12期
关键词:吴晗吴宓海瑞

刘重来

吴宓与吴晗,抗战前虽曾同在清华大学,但当时吴宓已是全国知名教授,而吴晗还只是个在读的大学生(吴晗1931年入清华大学史学系读书,吴宓则已在清华任教多年,时为外文系教授),彼此自然没有什么交往。抗战时期,两人又曾一度在昆明西南联大任教,但或许因年龄及专业、志趣的差异,彼此也无什么交往。解放后吴宓远在西南一隅的重庆北碚西南师范学院任教,而吴晗则在首都任北京市副市长,彼此更无什么来往。

然而谁能料到,发生在“文革”之初的那场批判《海瑞罢官》的政治风暴却把吴宓卷入其中。在《吴宓日记》(三联书店2006年版)中,吴宓记下了他在这场政治风暴中的遭遇和思想变化,读来让人感慨,让人钦佩,也让人深思。

1965年11月10日,《文汇报》在并不显眼的位置刊登了姚文元写的矛头直指吴晗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谁也没有料到,这篇开初并不起眼的文章,竟隐藏着一个精心策划的大阴谋,随即掀起了一场震撼全国的政治风暴。在“四人帮”得意忘形之时,这篇文章被他们吹嘘为“吹响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号角”。而实际上,它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政治大冤案,并由此开启了惊心动魄的十年浩劫,不仅吴晗身死家亡,成了“文革”开场祭旗的牺牲者,且使包括吴宓在内的成千上万知识分子惨遭迫害。

一、“愤怒不服,几于发作”

当姚文发表之初,并未引起多么大的反响,全国最大最有影响的几家大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并不买账,拒不转载,半个多月过去了,仍未有动静。据说毛泽东震怒了,下令出小册子。不久,这些大报被迫转载了此文,为了“引蛇出洞”,火力侦察,江青、张春桥等人又策划了对姚文的大讨论。

12月下旬,即姚文发表一个多月后,登载大讨论的小册子已到了吴宓手中。他在12月21日的日记中写道:

下午,读《〈海瑞罢官〉问题的讨论材料》小册子,遂取《明史》279(卷)《海瑞传》等篇阅之。

第二天(即12月22日),他又在日记中写道:

上午,读《〈海瑞罢官〉问题的讨论材料》小册子,完。

你看,吴宓在读这个小册子时,并没有按姚文所定调子轻易下结论,也没有受讨论文章的观点影响而人云亦云,而是用了两天的时间认真看,并对照《明史•海瑞传》进行思考。而思考的结果,在第三天就表露出来,那就是“愤怒不服,几于发作”。这一天(即12月23日)下午,吴宓所在中文系根据上面布置“讨论”吴晗与《海瑞罢官》,这是他参加的第一次讨论。不少老师自然是按上面所定下的调子对吴晗和《海瑞罢官》进行批判,吴宓越听越不是味,越听越反感,就在当天的日记中表达了他的愤激态度:

下午2∶30-5∶30,中文系混合教研组(第一组)凡十二人,在古典文学教研室续讨论吴晗1961年所作京剧剧本《海瑞罢官》,中间休息一次,记录粘存(吴宓有个习惯,开会时认真记录每一个人的发言,然后粘存在日记中———笔者)。在讨论时,宓闻诸君之发言,愤怒不服,几于发作,然能始终隐忍含默,未露形迹,幸耳。

在这里,吴宓虽然没有写明使他“愤怒不服,几于发作”的具体内容,但他的态度却是十分鲜明的,那就是对批判吴晗和《海瑞罢官》极为反感,极为不平,甚至到了不能容忍,“几于发作”的地步。

二、“隐忍含默”的苦衷

但为什么吴宓对批判《海瑞罢官》“愤怒不服”却又只能“隐忍含默”呢?一是在一年前的“四清”运动中,吴宓被当作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典型横遭批判,甚至剥夺了他上课的权利,自此以后他被迫离开了一生安身立命的讲台。二是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往往都是先鼓动大家畅所欲言,保证言者无罪。不久政治风云突变,又以言获罪,揪住不放,惨遭迫害,有冤难申,使吴宓等知识分子心有余悸、无所适从,只好“隐忍含默”。

此次批判《海瑞罢官》,也和过去的政治运动惊人相似。姚文刚出,一片死寂,大家敢怒不敢言,自然使策划这场大阴谋的江青、张春桥等人大为恼火。江青说:“要‘引蛇出洞,让他们讨论这篇文章,把观点都暴露出来。”为此,他们操纵全国的报刊发起对《海瑞罢官》大讨论,并有意发表一些对立的意见,说是为了促进“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是为了促进“社会主义文化繁荣”等等,实际上是暗藏杀机,欲一网打尽。

于是在吴宓手中,才有了《关于〈海瑞罢官〉问题的讨论材料》的小册子,才有了一时间在全国鼓动大家“各报己见”、“畅所欲言”的短暂“开明”现象。这种情况迅速在12月27日吴宓日记中反映出来:

8∶00分组座谈。古典文学教研室混合组,共十六人,仍×××主席,(一)×××朗读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第八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长期共存,互相监督》(附六条政治标准),全文。命众多暴露思想、说出不同意见。(二)续评论吴晗所作京剧《海瑞罢官》,……

从这篇日记可以看出,为了鼓动大家放心大胆畅所欲言,特地安排学习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一文,强调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但吴宓心有疑虑,他在“命众多暴露思想,说出不同意见”句中用了一个“命”字,颇耐人寻味。虽然当场也有几位教师发了言,但吴宓仍“隐忍含默”,未发一言。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在3天后(即12月31日)的日记中多少可以找出答案来:

去年1964除夕前后,在社教运动中,宓方受斗争甚烈,检日记犹为惊心,……此乃是宓1965年除夕之心情。

此时此刻的吴宓,仍为一年前在“四清”运动中横遭批判而心有余悸,一想到那些“斗争甚烈”的场面,他就“犹为惊心”,哪里还敢畅所欲言呢?

三、“奉命”的无奈与“痛攻”的荒唐

对全国掀起的批判《海瑞罢官》运动,吴宓从心底里是极不情愿和极为反感的。这种心情从1966年1月6日的日记中十分清楚地表露出来:

下午2∶30至5∶00,在中文系资料室奉命读《〈海瑞罢官〉讨论资料》,多不胜读。宓今日所读,凡二篇:(一)吴晗自作检讨《关于〈海瑞罢官〉的自我批评》,先登十二月二十四日《北京日报》,十二月三十日《人民日报》转载。极详尽,自承错误。(二)方求再痛攻吴晗《〈海瑞罢官〉代表一种什么社会思潮?》刊登十二月二十九日《人民日报》(二十八日作成),斥此剧为“反马克思主义的政治观、历史观、道德观在艺术中之集中表现”及“借古非今的反社会主义思潮”,且谓其与1962、1963之(A)台湾、印度进攻中国(B)国内要求自由市场、农业单干及包产到户等之恶风密切配合,云云。

吴宓在日记里,用“奉命读”三个字,形象地道出了他对这场大批判的无奈。而对那些血口喷人、肆意歪曲的批判文章,则用“痛攻”二字表达了自己的反感。他特别记载了一篇批判“佳作”,此文竟给《海瑞罢官》扣上了“反马克思主义的政治观、历史观、道德观在艺术中之集中表现”及“反社会主义思潮”的大帽子。更为荒唐的是,竟把这部颂扬海瑞精神的剧本与当时台湾叫嚣“反攻大陆”,印度挑起边界纠纷联系在一起,甚至卑劣地诬蔑这部剧本是与当时出现的要求自由市场、农业单干、包产到户“密切配合”。这样的上挂下连,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四、苦于不知政治运动“真实意旨”

吴宓只是一介书生,平时只埋头于学问,不问政治,也不懂政治。而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常使他如坠云雾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并为此吃了不少苦头。此次批判《海瑞罢官》,来势凶猛,声势浩大,他虽知来头不小,但仍苦于不明其真实意图。

1966年1月13日晚,吴宓所在的西南师范学院4位教授,皆民盟成员,齐集其一家里,以组织生活会名义,座谈“《海瑞罢官》应如何讨论和理解”。吴宓本非民盟成员,但因与这几位教授关系好,也被邀参加。也许是因为在私人家里,也许是参加者都是好朋友,气氛比较宽松,所以吴宓也发了言。这是他自批判《海瑞罢官》以来第一次发言,他向朋友们袒露了心中的困惑和苦恼。在这天的日记里他简述了发言内容:

宓谓:宓一意恭恪服从,但恒苦不知党政每一运动中之真实意旨所在,然自1964春以来,加强阶级斗争,阶级观点,批判吴晗,评斥《海瑞罢官》,只是教我们如何认识历史、文学,即是“封建社会,地主官僚阶级,从来无一好人,无一好事”,勖我们如是想,如是说而已,云云……

实际上,像这样不知“每一运动中之真实意旨所在”的困惑和苦恼,岂止吴宓一人。说起《海瑞罢官》,其作者吴晗本人更是有苦难言,有口难辩。1959年4月党中央上海会议期间,许多同志在总结1958年以来“大跃进”的经验教训时都提到要提倡敢讲真话问题。这期间毛泽东看了有海瑞出场的清官戏《生死牌》,认为海瑞虽然攻击皇帝很厉害,但对皇帝本人还是忠心耿耿的,提出要学习海瑞“刚直不阿,直言敢谏”的精神,并希望找几位历史学家研究一下海瑞。由于吴晗是著名明史专家,一位领导同志向他传达了毛泽东的指示,鼓励他研究、宣传海瑞。自此,吴晗才陆续写了《海瑞骂皇帝》、《论海瑞》和京剧《海瑞罢官》。谁知风云突变,宣传海瑞精神一下竟成了一桩反党反社会主义大罪状,《海瑞罢官》也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

不明这场运动“真实意旨”的吴宓,却明白一点,即按阶级斗争观点,人们被灌输的思想是:“封建社会,地主官僚阶级,从来无一好人,无一好事”。海瑞既然是封建社会的官僚,就决不是好人,也不会干一件好事。谁要为海瑞张目,自然要挨批。

五、善良愿望与“引蛇出洞”

然而像吴宓这样的知识分子尽管疑虑重重,但仍然是从善良的愿望正面理解这场运动,哪里能料到江青、张春桥等人包藏的祸心和“引蛇出洞”的阴谋呢?吴宓在1月13日晚的日记里记载了当他袒露心迹,道出困惑后另一位教授的发言内容:

最后×君(西南师范学院民盟支部负责人之一,中文系教授———笔者)乃本其所独知而作指示,谓当局发动《海瑞罢官》之广泛讨论,其目的有二:(一)望我们重学习毛主席《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一文,知政治与学术攸分,(吴晗之作《海瑞罢官》,是人民内部矛盾,是学术思想,而非政治问题),俾我们在学习时,可以畅所欲言,不存顾虑,而不至尽向一边倒,同众完全一致,弗敢“争鸣”矣。(二)望在学习讨论中,培养成平等地一同虚心讨论之风气,庶几老年教授、干部不至妄自尊大,不受批评,而青年助教、领导人亦可从容无惧地、对老辈提出批评意见,云云。众称善,谢×君而散。

请看,这些知识分子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在这场政治风暴即将凶猛刮来之初,他们虽然心存疑虑,但仍相信上面布置学习毛泽东《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一文的目的,是要大家明白批判《海瑞罢官》只是人民内部矛盾,是学术思想而非政治问题。因此,可以畅所欲言,可以“不一边倒”,甚至可以通过这场运动,来“培养成平等地一同虚心讨论之风气”。这样的一厢情愿的想法不久就被击得粉碎。

发言的这位教授是西南师范学院民盟负责人,在吴宓心目中,是有“所独知”而可“作指示”的人,他的发言很符合吴宓等人的心愿,故“众称善,谢×君而散”。吴宓似乎也精神振作了一些,在第二天(1月14日)的日记里写下了他此时此刻的思想态度:

下午2:30至5:30,中文系毛主席著作(《矛盾论》)学习,古典文学与外国文学教研组合组,到者十一人,×××主席。今日讨论自己学习之收获,即如何用《矛盾论》。发言者……宓:早年曾撰《一多总表》,列举“相反相成”之种种矛盾,然非马列主义者。既学习毛主席思想,乃知最大最主要之矛盾,厥为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之矛盾,即两种世界观、两条道路之斗争。自1964至1965社教运动以来,更知宓出身地主阶级,受资产阶级教育,其关系之重大,而思想改造在宓尤为急要,应勉力去作。宓今后一切思想行动,均必遵从毛主席之指教,而目前则首应学王杰“不怕死、不怕苦”之精神。按宓年过七十,老人最注意、首应解决者,为生与死之矛盾。宓今生活满意,心情乐观,健康无病,对于生死问题,宓今不思不计(×君谓是“置之度外”)。听其自然。宓在1958年已曾宣布“对于现今之宓,我即刻死,明天死、二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后死,心情上都是一样的,早死不悲,迟死不喜,临死亦不惧。”云云。然在世一日,仍必勤学勤读,努力工作,一若我尚可在世许多年者。———附言,宓今虽不授课,然勤学勤读为宓之生性与习惯,故迄行不辍,不问其有用与否,亦不能言其目的何在,此宓今之实在情形也。

又过了几天,吴宓等人对这场运动的善良愿望似乎又得到了进一步证实。2月16日,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总支书记传达上级对《海瑞罢官》问题的指示精神。吴宓在当天的日记中把这位书记的传达记录了下来:

×××书记又谈及《海瑞罢官》等学习,勖宓等直陈所见,畅所欲言,盖既是学术讨论,而非政治问题,即座齐放、争鸣,不必亦不当“一边倒”,云云。

看来,这位书记所传达的上级精神正符合吴宓等知识分子的善良愿望。而出自基层党组织领导嘴里的这些保证和鼓动,自然又和那位民主党派基层负责人发言份量大不一般。他们心动了,顾虑打消了,想要“直陈己见”了,也不打算“一边倒”了。然而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江青、张春桥一伙布下的无形大网已张起,只等鱼儿进网了。几个月后,凡敢“直陈己见”,大胆“争鸣”,没有“一边倒”的人,包括吴宓及那4位教授,统统被真正打翻在地,实实在在体尝到了“不一边倒”的滋味。

六、明白真相,气愤“不能自持”

“引蛇出洞”时间虽然短暂,但就在这短暂期间里,全国各地不少人为吴晗鸣不平,为《海瑞罢官》仗义执言。仅历史学界就有著名史学家翁独健、翦伯赞、周谷城、周予同、李平心等人发表文章痛斥姚文。仅《文汇报》几天之内就收到三千篇不同意见的稿件。

但形势急转直下,江青、张春桥见“引蛇出洞”的目的已达到,便露出了狰狞面目,开始了大收网。2月23日,即某书记传达上级意见,做出种种保证才7天,西南师范学院突然召集几个系的教师30多人开会,吴宓也参加了。会上,从北京来的《人民日报》理论部副主任××向大家讲述了北京及各地批判《海瑞罢官》情况。使吴宓大吃一惊的是,风向已发生了大转弯,学术讨论已转化为严酷的政治斗争,并开始了“一边倒”的大声讨、大批判。吴宓在日记中写道:

××同志讲话,首言此来乃为《人民日报》学术副刊征稿,望诸君就学习所得,多投讨论毛泽东思想、社会主义、阶级斗争及批判《海瑞罢官》、《谢瑶环》、《李慧娘》之稿件。次论北京及各地批判《海瑞罢官》之情形,乃知凡“批判”即是政治问题,而吴晗之罪,实因其作此剧本,意在为1959年庐山会议后,许多党内之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被“罢官”者鸣不平耳!……

《人民日报》理论部××的讲述,使吴宓等知识分子如梦方醒,才明白既然是“批判”《海瑞罢官》,那么就已注定这场运动已不是什么人民内部矛盾,更不是什么“学术讨论”,吴晗也不是什么犯错误,而已被定为犯罪。诚如吴宓在5月7日的日记里所说:“近由批判吴晗起,始知此是阶级斗争。”也就是说,批判吴晗和《海瑞罢官》,早已被定为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严酷政治斗争了,只不过对吴宓等大多数人来说,一直被蒙在鼓里而已。

果然,对吴晗和《海瑞罢官》的批判升级了,那些断章取义、颠倒黑白、肆意歪曲的“声讨”、“批判”如熊熊烈火席卷中国大地,吴宓的反感、抵触和痛苦更加剧了。3月15日,吴宓在日记中记下了他在“批判”《海瑞罢官》的痛苦心情:

下午,早到中文系。2∶30-5∶00续讨论近日师生《海瑞罢官》学习之佳作九篇其五、其六,记录粘存。中间几乎不能自持,十分气愤。此长期学习为大苦,宁愿速死为佳,立觉左肺甚痛(日来头沸耳鸣仍甚)。

吴宓看着这一篇篇歪曲诬陷的所谓批判“佳作”,真是火冒三丈,痛不欲生。

七、痛苦中的思考

此时的吴宓,陷入“实愿速死为佳”的深深痛苦之中,联想到他在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四清”运动遭到的种种凌辱,他更感到前途暗淡、人生无望。3月23日,他在日记中倾吐了自己的痛苦:

近年厉行阶级斗争,督促思想改造,既举中国数千年之德教习俗、学术文化,摧残澌灭净尽,已使吾侪伤痛已极,而在各种演讲、报告、学习、讨论会中,更视宓等老教授为阶级仇敌,反动、落后、顽固分子,冷嘲热骂,使耳聆、目击、身受者,更不能堪。宓今日下午学习会中,又起此感,惟盼早日死去,如×老(吴宓好友、老教授,不久前去世———笔者)之长眠地下,真成无知,是诚幸福也已!

4月6日,他在中文系一次政治学习会上被迫检查了自己的思想,虽然他自认很诚恳,但“犹不合格”,他在这天的日记中写道:

上午8至12,中文系三八作风学习会,……宓发言一次,自己检查,虽言之甚诚,犹不合格。盖按照“阶级观点”,则凡我辈地主及资产阶级出身之人,决不能有任何善言善行,且必不能改造。而数千年之中国,古与今之西洋,除马恩列斯及工人、农民外,亦无一好人,无一好事,无一长之可取,无一德之足记。……如此,焉得为真,焉得云平?故学习会中之发言者,率皆依据公式、定规,而巧佞其辞,自贬自责,言不由衷。即座中听其言者,亦共知其非诚,然必如此乃可生存栖息于今之学校、社会。呜呼!是教民相率趋于诈伪而已。其不合情理,强人以所难,更不待说也。

这是一段多么沉重、犀利的剖析。在那“一言堂”盛行,以言获罪的时代,吴宓清醒地认识到“左”的极大危害,看到了大家都不敢说真话,都以假话自欺欺人的种种丑恶和无奈,他十分痛苦。但是吴宓却不愿说假话。就在写了上述文字后的第三天(4月9日)一个学习会上,他第一个发言了:

上午8至12,又下午2∶30至6∶30,中文系民兵训练学习会,座谈“昨聆×××讲毛主席1957年《中共全国宣传工作会议讲话》后之体会与收获”。宓首先发言,暴露自己之真实思想感情甚多,自命为中共进忠言,或且以此获咎,亦未可知。

你看,吴宓在学习会上第一个发言,他明明知道“暴露自己之真实思想感情”可能会“以此获咎”,但他下决心要向“中共进忠言”。但他不明白“忠言逆耳”的后果。我们虽然没有在吴宓日记中看到他此次发言的内容,但他2个月以后的悲惨处境就完全证实了他不仅为讲真话“获咎”,而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八、终吐真言:“晗之所论皆宓之所欲言”

当吴宓明白了批判《海瑞罢官》的真相后,他对这场卑鄙阴险的政治陷害极为抵触和反感。4月13日中文系举行批判《海瑞罢官》会,他竟在会上“昏睡”,后来当他“昏睡既足,醒后发言,甚流利生动”。可惜,他在日记中也没有记载此次发言的内容。但在第二天的日记(4月14日)中,我们终于明确看到了他对批判《海瑞罢官》的真实思想:

阅《重庆日报》对吴晗批判汇编。实则晗之所论皆宓之所欲言,特宓不涉政治,既无讽刺指责之私愤,亦乏谏辩箴规之愚忠耳。

此时此刻,全国上下正铺天盖地对吴晗及《海瑞罢官》进行大声讨、大批判之时,吴宓竟然在这样的时刻表态“晗之所论皆宓之所欲言”,铿锵之声,振聋发聩。在当时的中国,敢如是说,如是想的有几人?

不仅如此,吴宓还对吴晗的著述进行仔细研读(几个月以后,他已被打成牛鬼蛇神,还在悄悄读吴晗的《灯下集》和《读史札记》),并直言吴晗论著“实无悖谬之处”,并称吴晗的论著“固宓皆所赞同者”。这些话都记在他5月19日的日记中:

下午3:00-6:00,古典组学习会……自读西南师院编印《学习讨论参考资料(4)》:吴晗论历史研究。宓按:……吴晗论历史研究,论道德继承,实无悖谬之处,固宓皆所赞同者。(但为《海瑞罢官》所累耳)

吴宓居然在批判声讨吴晗最激烈的时刻,在日记中表明他完全赞同吴晗论著观点,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

到了5月下旬,文化大革命伴随着一批批无辜的人被“打倒”、“横扫”、“炮轰”惊心动魄地开始了。批判《海瑞罢官》也更加升级。5月30日,中文系从上午到下午,都集中学习所谓文化大革命的文件,并批判邓拓、吴晗、廖沫沙的《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等,晚上又继续进行。此时的吴宓,痛苦、愤懑、疲惫交织,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控制不住自己,再也无法“隐忍含默”了,郁积在心中的满腔怒火终于爆发了。这天晚上他在会上作了长篇发言。他在日记中写道:

晚,雨。8:00-10:00,中文系工会组织生活……座谈时,宓以久久感愤悲郁至极,今晚疲倦特甚,不能控制自己,遂作出甚长之发言,一发难收,倾泻而出,众为动容……宓回舍休息,爽然清醒,乃悔发言激动,尽泄心情之失,或将由此得祸(谓宓不肯学习改造,以自杀、寻死胁吓领导)。但后悔已无及。

可惜的是,吴宓在日记中并没有留下他“甚长之发言”内容。但后果是不难想像的,他为自己“倾泻而出”的真话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个多月后,他被打成牛鬼蛇神,戴高帽、挂黑牌(竟和吴晗一样,黑牌上都写的是“反共老手”),天天被批斗,受尽凌辱。一次批斗会上,他被革命小将架进会场时摔断了腿,从此吴宓就一瘸一瘸的走路,直到他逝世。

从吴宓日记中,我们看到了他守正不阿、真诚善良、表里如一的本色。吴宓的学生、著名作家杨绛(钱钟书夫人)曾说“吴宓先生是真诚的人”,也是一位“老实得可怜”的人,但却“又不是糊涂人”,他“能看到世道人心和他的理想并不一致”,但“还是坚持自己一贯的为人”在批判《海瑞罢官》的政治风暴中,可以看出吴宓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选自《世纪》200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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