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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的往事,左右了我十年的生活

2008-11-25

八小时以外 2008年11期
关键词:工作

夏 景

讲述/秦晓阳

2008年的秋天,我将近十年喧闹不休的生活,突然静止了下来。我回到了父母身边。贫穷的小镇荒凉衰落,行人稀少。父母老迈,少言寡语,加上对我境遇和行为方式的不理解,很少主动与我说话。我常常一早起来,就对着黑黢黢的屋梁发呆,甚至可以清晰看见那些盘结着的蛛网。

长时间的寂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热闹繁华的都市生活,以及被自己有意识埋藏很久的那些“旧事”。

事情,还得从十年前说起。

那年夏天,我刚大学毕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末流学校,一个听上去多少有些奇怪的专业——热处理。

我是那一届离校学生中最默默无闻的一员,没有出色的成绩,没有任何家庭背景,貌不出众。这样的情形,我无论走到哪里,工作都是一样的难找。但我却没有想到,第一次投递简历,就收到了回音。

那是一个私立中学,在某小城,离我读书的城市,有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校长亲自写来的信,他说希望我能尽快去面试,同时还要试讲一堂课。因为大学里学的物理课程比较多,所以我希望做的是一名物理教师。

当时虽然我已毕业,学校也已放假,但我还住在学校里,一个低年级的老乡将床铺让给了我。宿舍楼里几乎没有别人,晚上总是停电。我骗父母说,工作很快就能找到,回家前会给他们买一床电热毯。

我翻箱倒柜,找了一件看上去比较时髦的红衣服,然后一大早,就匆匆地去了客运站。客运站边上有卖油条豆浆的小摊,喷香的味道,扑鼻而来。我买了两根油条,当时在想,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去面试和讲课,可谁知道,这两根油条一直跟我走到那个学校所在的小城,也没有咽下去,我实在是太紧张了。

找到学校时,刚好九点多。校长是一个表情阴郁、眼神躲闪的中年男人,说起话来,多少有些让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摸不着头脑,他一会儿给我指食堂和教工宿舍,一会儿又给我介绍初一四班的情况,仿佛我的工作已经完全定了。可是一转眼,他又说,现在工作很难找,他的侄子也是今年大学毕业,也是可以教物理的。我的心刚一惊跳,以为自己没戏了,他却立马又大大咧咧地说:“试讲并不重要,只要你愿意,今天就可以留在学校了。”

我向四周看看,也许正在放暑假,操场上几乎没有学生的影子,但有两三个老师,在教学楼前张贴着什么。我跟在校长身后,脑子里乱哄哄的,听不懂他的话,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低下头,突然看见红衣服的胸襟上,沾了一点脏东西,我紧张地站住了脚步,用手指搓了两下。

他发觉我落在了后面,就站住了。向后扭过头看着我,他的面孔,正好对着东边的太阳,他皱起了眉头,脸上的皱纹和汗毛孔,在阳光下,突然变得非常清晰。我心里非常慌,有说不出难受的滋味。难道在那个刹那,我已经预见到了所有的一切?

是的,并没有什么试讲,也没有什么当天就留在学校,更没有他指给我看的食堂宿舍,当他带我走进他的办公室后,他就反锁了门,向我伸出手来。

不,我不敢大声说那就是一场强奸,因为我的躲闪并不有力,我的叫喊也不够凶猛,甚至在他将我压倒在办公桌上时,我还听见窗下有人走过的脚步声。如果那时,我大喝一声,事情就会完全不同。

而我没有,一点也没有。

然后他说,你可以留下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还是那么阴郁,眼神还是无处着落。一直在我心里的恐惧和慌张,此时此刻,没有了。我什么也没有说,低着头,就离开了这个学校。

从那以后,这个小城市,我再也没有去过。

也再也没有吃过一口油条。

晚上,在停着电的宿舍里,眼泪哭干后,我下了决心,要回到我老家所在省会的城市去。我一定要在那里混出个的名堂来,我要做官,手里要拥有足够大的权利。我要让我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让我的父母和亲戚,因我而骄傲。

我回到了G市,通过关系,找到了一个拐弯抹角的亲戚。他在某政府部门里当个小官,送了两千多块钱的礼后,他帮我进了某农科所,一个工资很低,比较稳定的单位。

有很长一段时间,虽然每天都上班下班,也会逢人便带三分笑,工作也蛮勤快,但我的脑子里,似乎被一种不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占据了一大块,它让我分神、恍惚,会突然悲从中来,对未来、对现实,都充满了不可知的恐惧,好好地走在路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就会手脚发汗,头晕目眩。熟悉的街道、人群,都像梦里的场景,我无法真正靠近,却又紧张不安。

那时我住在单位宿舍里,上班下班都有很多的空闲时间,我开始读书,学外语,竟比在大学里要用功许多。心里有个很明确的想法,我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的,我在等那个改变我命运的机会的到来。

第二年的夏天,一个女副所长将我叫到她的办公室,一脸神秘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相片。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孩,瘦高、清秀。她笑着问我,感觉怎么样。又说这是她表姐的孩子,大学毕业一年了,现在在某银行工作,如果要说起老家来,和我父母的家离得很近。

我能说什么呢?我已是一个没有资格说三道四的人啊。

他叫付宾,我们相处一年后,便结婚了。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男人,单纯、朴实,心地善良。

幸福的家庭生活,渐渐安抚了我内心的不安。但另一方面,我也越发不甘心起来。尤其是刚毕业时发生的那事,如同一个噩梦,在我最安静的时候总会浮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随着对社会的了解,我比以前更坚定地认为,我之所以会被那个校长欺负,正是因为自己的地位低下。

2002年,省里招考公务员,我第一个报了名。这几年坚持学习,终于让我收获了成果,我竟考了全市第一、全省第四的好成绩。

那年秋天,我进了企业工委。

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人生的一个重大转变开始了,这里将会是我出人头地的第一站。

上班第一天,我就有意识地观察处里的几个同事,随后一两个月的时间里,一直在琢磨他们的性格和优势,我得出的结果是,只要我再努力一把,就能很快脱颖而出。第二年的春天,我考取了管理专业的在职研究生,在我们处里,我是唯一一个这么高学历的人,而且,我还有一个很大的优势,文笔好,脑子活。我努力通过工作机会,编织各种人际关系网。短短两年,我就成了能给大家帮上忙的人。谁家孩子上学、谁家老人住院、谁家想买点稀奇又便宜的东西……我都能找到关系。

这两年的时间,我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做好人,赢赞美”上,当然,这肯定是件不轻松的事儿,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天生性格并不开朗、对人事也并没有特别兴趣的人来说,每一次努力,都像一种咬着牙的突变。别看表面谈笑风生,可神经之弦却是紧绷着。

付宾并不知道我有多难,我也有意识不让他知道。他依然认认真真工作,简简单单生活,偶然说起升官发财,也只是抱着随遇而安的平淡向往。他会说:“钻营是很累的事儿,也会让人瞧不起。”

他的话令我吃惊,也提醒我不要将工作上的那些心机,带回家里来。我一直只想在他面前保持一种傻乎乎的样子,不懂人情世故,心地单纯,对男女关系之事,更是一窍不通。如此处心积虑,只是因为我心里有一个更重要的计划要去实现。

从第一次见到姚新,我就觉得他将会是我的一个台阶。

他是我们处的顶头上司,某部门的主任。一个非常世故、圆滑,内心强悍的男人。他毫不掩饰地对我表现出了兴趣,当然兴趣之后,就在等我的下一步。

勾引能帮助自己的男人,这是很多女人都在走的路。毕竟,年岁、资质、相貌,差不多的女人,车载斗量,谁先想到将来,谁先做出规划,谁才能够胜出。我想过优裕的生活,想被人尊重,想有更好的身份……没有错吧?

不知道姚新对“出人头地”这个词儿是怎么想的,但他似乎从一开始,就能看出我所有的心思。这也是一种“物以类聚”吧,否则那么多人当中,我怎么会一眼就盯上他,而他又怎么会心照不宣地跟我走到一起呢?

第一次约会,他就很自然、也很恳切地对我说了这样的话:“你放心,你的前途我一定会帮你。”

瞧瞧,他说前途,而不是像一般男女幽会时,男人会说给女人买点什么好东西。他是根本就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啊,不是芝麻绿豆大的一件衣服,我要的,当然是“前途”!

找他谈前途,也是我的深思熟虑,因为我们处里,一直没有正处长,只有一个副处长,而且他是我们的主管领导,这两年里,我一直在琢磨他的脾气和爱好,不仅知道他是一个自我要求很低的人,而且好大喜功。

我曾作为省报的特约记者,用公款付费的方式,买了两个版面做通讯报道。虽然表面看上去,是歌颂主要领导的,但内部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工作是姚新做的。

这非常符合他的口味,从此以后对我刮目相看。而且言谈之中,将我认作是他的人。他会对我说点小道消息,工作中也会点拨我一二,这让我的工作和地位,很快在处里就突现了出来。直到我们发生了关系,他对我的态度,又有了新的变化。

他不再当着其他人的面和我开玩笑了,甚至对我比对他人更为冷淡。有一次部门吃饭,完了去唱卡拉OK,有人提议我陪他唱一曲,他竟拂袖而去。过后,也并不对我解释什么。

似乎有这一层关系后,他就有了更多的理由,比对别的女同事,更加轻视我。

我未尝不明白,男女上下级这种游戏的危险,也未尝不明白,作为想索取利益的女方,在这些男人眼里,会是什么样的形象。他们一方面瞧不起这种女人,一方面又要体味这种女人才能带给他们的权利的快感。

我并不漂亮,一直也都谈不上漂亮。所以,做这样的事,需要尽快想明白更多的道理。

我的目的很简单:我并不是在玩婚外情,只是想要过得更好。之所以挑中姚新,也并不是因为他与众不同,或有什么吸引人之处,不过是我顺手的工具罢了。

这个道理,我猜想,他也是懂得的。

交易如此赤裸裸,又让我们彼此怎能发自内心地亲密起来?我们就像豹子一样,即便做爱,也充满了警惕和对抗。

但我想要的东西,四年后,顺理成章地就落在了口袋里。我当了处长,越过了代理工作两年多的副处长。那年我刚32岁,已在读复旦的在职博士了。

我是全部委最年轻的处级干部。一辆公车,可以随时听我调遣。

上任三个月后,有企业开始主动给我送钱,我当然不能接。但是接受了他们负责招待的欧洲之旅。

轻而易举地,我就安排了老家一个亲戚的工作。又轻而易举地,给付宾单位一个领导打了声招呼,他就调进了技术部门——那是他喜欢的地方。

下一步,我盯住的是姚新的职位。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当了处长后,我和姚新,就断了暧昧的关系。他很难承受提拔我的压力,不仅有人说闲话,他自己可能也开始感觉后悔了,似乎突然意识到,不应该为我做这样大的努力。

他不知道的是,在我上任之前,已经和姚新的上司,有了新的关系。那是我上的第二道保险,是我努力工作、不停进修之外的双保险。等我考上博士后,我的提拔,基本上已是铁板钉钉,女性、年轻、工作能力强,学历高、有野心——这样一个人,放在任何单位,都不可能被小视了。

给我一个职位,不过是大势所趋,而我的努力,加快了事情的进程。

我有我的计划,我要在四十岁之前,做到厅级去。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儿,尤其当我豁出去时,我发现,许许多多从前视为高山仰止的困难,其实都可以完全克服的。

对姚新下手,我毫不心软。可能也是因为太了解了吧,在一次市里组织的外事活动中,我们主管的两家企业出了漏洞,追究起来,责任正在姚新——他不熟悉业务,而我没有提醒他——我出差了。

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明白一贯提醒他的我,突然不再提醒他的目的。可谁能想到,讨论我年终工作时,第一个发难的不是姚新,也不是我的其他同事,而是我新抱的那条“粗腿”——他含沙射影地提醒我,注意生活作风!

对一个在官场里转的女人来说,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想没有人会不知道。它是要置人于死地的。

会议上,我们俩四目相对地,注视了良久。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姚新向椅背靠去,嘴角涌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我知道了,姚新一定是绝地反扑,向“粗腿”说出了我和他的“交易”。

多年前那黑暗而屈辱的一幕,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潮湿闷热的校长办公室、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小车站肮脏的油条摊子、低着头流着眼泪走在路上的我……

我突然想到,这么些年,我付出了如此大的精力和努力,可为什么还是逃脱不了被欺负、被玩弄的下场?

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别的原因?

不,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如果退缩,意味着不仅没有了更好的未来,手里争取来的一切,也会化为乌有。我不能就这么认输了!

人在一心想抗争的时候,往往是不够理智的,全凭热血和情感。那个瞬间,我已经完全冷静不下来了,我宁愿两败俱伤,也无法忍受坐以待毙。我捏紧了拳头,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刚毕业时的小女孩了,我有力量保护自己了!

那封最终惹了大祸的检举信,就是会议结束后我在办公室里写的。我将“粗腿”告到了省里的主管部门。他幻化成了多年前那个校长的替身,每一个字,都凝聚着我极大的仇恨。

我想,我的言辞一定是偏颇、激烈、神经、放纵的,因为第二天,我就被组织部叫去谈话了。信在几个工作人员的手里传着,他们的表情,非常诧异,口气饱含同情,但不是对我的遭遇,而是对我的心态。话里话外,无疑在说着这样的观点:即便事情是真的,身为颇有前途的干部,你用如此方式表达出来,就等于已断送了你的政治生命!

我还能说什么呢。此时已是第二天,经过一夜的思考,我比谁都后悔情绪激烈中干出的这件事,而且我知道,这种事,早晚会传遍机关的角角落落。

付宾,也会知道的。

结婚不久,付宾就提出要孩子,希望我不要再服用避孕药了。

我不肯。

在我想来,如果父母一无所成,要孩子干什么?难道要我看着他长大后,再像我那样,受屈辱、受冷遇、受到攻击?

如果我要孩子,就要给他足够强大的保护,给他可以在世人面前骄傲的荣誉和地位。晚生几年孩子怕什么呢,重要的是自己尽快强大。

这道理,付宾是不懂的,也不会有更深的体会。虽然他的父母都很普通,但他经历平顺,从小到大,没有遭受过什么挫折和打击。他成长得自然、随意、平和,和我完全不同。

谈话过后,我意识到大势不好。不仅工作将会出问题,家庭生活,也岌岌可危。

我主动对付宾说,我想生孩子了。

他还蒙在鼓里,竟主动劝慰我说,博士论文还有半年要答辩,不如先将学位拿下后再说。

我的事,在机关传开后,人们看我的眼神就完全不同了。姚新和“粗腿”,很快就换了部门,他们的职位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我在处里的工作,却微妙起来。从前的代处长,被新来的领导宣布说主管全面工作,理由是我读书太忙,不能耽误。

我知道,我是要被架空了。

下一步,估计就得去当调研员了。

我请了半年的假,天天待在家里。对外都说在准备论文,付宾自然是相信的。我急着要怀孩子,他又喜又惊。当然想象不到,我是在做什么打算。

我想,只要我怀了孩子,他就不能轻易提出离婚。

蓦然回首,我能抓住的,似乎只有他了。

但我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快就来临了。付宾在我不在家的某个下午,匆匆回来,收拾了他几乎所有的东西,就离开了家。他给我留了一张纸条:“我不清楚你这么做的原因何在,但我确实很难接受这么龌龊的事实。希望你能早日走出困境,也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拿着纸条,我泪水滂沱,但也从心底里感谢他,能给我保留一点儿尊严。

放弃了论文的写作,我回到了老家。我实在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已传到了父母耳朵里。权色交易,在他们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一件事,他们瞬间苍老了,甚至我能感觉到,他们并不愿意我被乡人看见。

我拼命地回忆过去,想从过往找出答案。可每一次,记忆都会长久地停留在十年前的那一幕上,它就像一块伤痕,烙在了我柔软的心上。

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让自己本来可以很美好的生活,建立在了一件丑陋肮脏的事上?以致让自己在阴冷和不愉快的记忆中,一直茫然地转个不停?

我的心,从那天起,就一直是扭曲着的啊!它又怎么可能,带给我光明的未来?那些我看重的所谓台阶,不过是一个个埋伏,只等我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再回头看看曾经孜孜以求的出人头地、升官发财,当然会涌上羞耻之感。那贫弱可怜的境界,可惜我从前一直不知,也难怪会使出如此丑陋的方法来达到目的。

一旦想清前因后果后,我便从没有地,感到了解脱——比我做处长、考上博士,还要轻松。这也许就是付宾说的走出困境吧,扭曲的心灵只有被一点点理顺、理直,人才能做到真正的强大。

离开父母家后,我开始继续论文的写作。有个傍晚,我出门去买点吃的,在一家面包店前停留时,我突然从玻璃窗中看见了付宾的影子。他一个人匆匆行走在马路对面,瘦了,黑了,似乎还高了。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他照片时的情景,不由得有些恍惚。我很想对着玻璃反光中的他说点什么,可是他很快便匆匆地,从那块玻璃中走了出去……

(作者声明:未经作者同意,严禁任何形式的转载、网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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