撄　宁

一

终要告别了。她躺在床上想，泪水无声，划过颜面，滴落在她白色的床单上。她翻身起来，穿上一条米黄色的裙子，这是最后一次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了，她想，往事需要尘封，否则心里会太痛。每次约会，她都会穿上这种颜色的衣裙，因为他说过喜欢这种颜色，那个叫林子珂的男子在半年前的一个午后，他们第一次碰面时曾说，我喜欢你身上的这种颜色，温暖而清甜。当时，她穿的是米黄短外套纯白长裤，脸色有些苍白。顺着他的声音只一抬头，她便已经看见他如水般干净的眼神，如此足矣，她知道，这是个清冷的男子，如她一样，需要温暖。即使是在这个城市溽热难熬的夏季，他们也要相互取暖，度过每一天的寂静。

二

午后的阳光肆虐地洒出光芒和热气。她拿起那把略显陈旧的阳伞下楼，径直去了学苑路上那家常年昏暗的咖啡店。她认为这是这座城市里最为纯净和温情的咖啡店，因此经常光顾。她要了一杯冰水，找个角落坐下。冷气吹过她刚才被热浪袭过的脸颊和胳膊，她感觉舒服又难受，冷热强烈的对比让她猝不及防。

他们约好五点半见面，因为一个人的房间里很无聊，她早到了一个小时。唱机里放着《魂断蓝桥》的主题曲《友谊地久天长》，来这里相见的人难道都要离别吗？怎么总是听到这首以友谊为灵魂但充满离情的乐曲。她修长的手指轻敲透明的玻璃杯发出的轻微响声与这里显得不协调，也招来了三五个人异样的目光，她却若无其事地再去抚弄那只无比晶莹透亮的玻璃杯，欣赏它与水融为一体的纯净的美，在这昏暗的角落里她显得很特别。她想用任何随便的声音掩饰自己内心的伤心和空洞。

三

她是这座城市里一家美术学院的讲师，在同事们的眼中她是特别的。她总是看起来很孤寂，神情淡然。她就是那种烟花般寂寞的女子，等待一场温暖，却永远无处告别。常常在大雨过后的街边花店里，她去买潮湿的风中有些枯萎的玫瑰花。这种憔悴的花让她感到安全和温暖。她有着独特的审美观。也曾有不少优质的男子对她大献过殷勤，但看到他们大片的美丽和鲜活，让她自己无所适从。她需要的是一种深重的隐隐约约的温暖，就像眼泪之于唇齿，让灵魂感到温暖，有所安息。她要的爱情，太过遥远，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子能寻来给予。她心力交瘁，常常是温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在她修长苍白的手指上，心中一片寂然。她寂静地等待，平静地继续，直到遇到林子珂。

四

还是在学苑路这家昏暗的咖啡店。半年前的那个午后，她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漫无目的地看进进出出的人，眼神惆怅，也看到了林子珂，只惊鸿一瞥，她觉得自己锋芒毕露，激烈的心跳让她感觉窒息，晕眩般的痛苦和快乐让她几近迷失自我，她努力克制自己，慢慢地平静下来。当她从她苍白而修长的手指上把目光试图再度投向刚才看到的那个男子时，她抬头的瞬间发现他已经站在眼前。这简直像个预言般来得提前，让她毫无防备，但这时的她已经不再表现出慌乱了，她迅速而淡定地将目光收回，低下头，用左手去一遍又一遍地拨弄右手的五个手指，再换上右手去重复刚才的动作。

“让我来帮你数吧。”林子珂不请自坐。在她低垂的眼睛下面顿时出现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他用指尖在她的手指上轻敲过去，像敲一排琴键那样，嘴里轻声说着“一，二，三……”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悯和期待。“和我的一样多！”他说。她缩回了左手，可右手却被他紧紧地摁在了铺着月白色桌布的桌面上，她试图挣脱的念头瞬间崩溃，这是一双温暖的手。她看到他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散发着锐利而璀璨的光芒，并且强大无比，可以直抵她的心底。她微微颤动了一下，想去抚摸这双手的想法已不可抗拒，她心里有一种怜悯的温柔被唤起，阔步而知，她明白悲剧终会诞生。

五

他们狭路相逢，却已无限默契。

“我的手指拥有过无尽的空虚和寂寞，现在终于可以将你拥在怀里，让你感觉我手指的温度。”他只此一句。

她已经泣不成声。

彼此的需要让他们有了海枯石烂的幻觉。

他们奋力地相爱，拥抱，亲吻。因为他们知道当幻觉过后，一切会如初。他们恐惧失去，但心明如镜。以分离告别是这场爱情的宿命。在这之前，执迷不悟才是真正的温暖和安慰。虽然隐藏其后的是疼痛，但爱情是覆水难收，痛苦而不受控制。

“我连睡觉的时候都睁着眼睛，我怕错过任何一场幻想的爱情。因为我知道，我的爱情只能是幻觉，一切会灰飞烟灭的。”她缩在他的怀里坚定地说。

他的手指抚摩她冰凉的皮肤，充满温情。他的脸上有泪，持续不断。默默无语。只是不断地抚摩。

他们在这一刻是欢喜的，这温暖的手和皮肤带来的安慰让他们暂时逃避生命的空虚和寒冷。他们在黑暗里互相温暖，没有希望，不可拥有。时间正在一层一层地将他们剥离，劫后余生的荒凉会令他们绝望。

六

“感谢你能如约而来。”林子珂微微笑着说。

“我也谢谢你。”她说。一脸平静。

咖啡店里的音乐和人们轻声地谈话暂时覆盖了所有的绝望。他们的疼痛和伤口被淹没了。思维比较清晰。

“谢谢你，让我有了这段纯粹的爱情。”他说。

“也谢谢你。只有纯粹的爱情才转瞬即逝。”她淡淡地叹息。“能再抱抱我吗？”

他轻轻地拥她入怀。

要走了，她留下一张字条：

“谢谢你让我带着你给予的温暖离开，我们是因为爱而互相告别的，不为其他，很庆幸我们没有看到苍白的真相，这多好。”

他默默地收起纸条。细细地回味。曾经的温暖，已逝的安慰，还有他喜欢的米黄颜色，不知是否还会有人为他穿起，在暗夜里带他走，给他温暖，为他哭泣？

原来爱情真是一场幻觉，来的时候，浓烈丰盛，走的时候，寂静决然。

（责编：九公主 melody7226@tom.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