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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重门的那边

2008-10-16佘济清

中学生优秀作文·初中版 2008年6期

佘济清

其一

提笔落下此题,我心中大抵是诚惶诚恐的,毕竟韩寒名声在外,取这个题目,难免有哗众取宠之嫌。但思来想去,这三重门与《三重门》似乎还有一个书名号的差别,何况“三重”本出自《中庸》,所谓“王天下有三重焉”,讲的是君王称霸天下的道理。且慢,那“重”是重要的“重”,韩寒的《三重门》我至今还未参透出那“重”字的奥妙,所以干脆置之不理。但我这里的“重”呢,却是双重的“重”。而退一万步讲,实在不济,我也可化用阿Q的名句,摔笔拍桌曰:“韩寒写得,我写不得?”虽是虚张声势之举,但也可使怯懦的心稍壮些胆气。

由此切入正题,所谓三重,若注解无误,当是仪礼、制度、考文;而三重门呢,大概便是以此命名的三道关隘了。在我的思考中,这三者便成了人自呱呱坠地起,势必要跨越的大山。而笔者此时,也正处于这深山老林中,试图一步一个脚印地翻越着。虽说苏轼教导“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大概是告诫我这般多嘴多舌之徒应当“讷于言而敏于行”,等到了山巅再讲讲体会,谈谈心得,无奈近来世道怪得很,虽一如既往的有人失足坠崖,可终究有几个绕山而行者,竟误打误撞出人头地,想必果真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却严重伤害了我等脚踏实地者的自尊心。于是我便按捺不住地想跳出来说两句,更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有那么多覆辙歪斜着通往前方,我也便鼓足勇气,揣摩那三道铁门后,究竟所藏何物呢?

其二

第一座门大抵是启程之初便可眺望其踪影。走近一看,这门却深不可测,雾气弥漫,一丝不苟,却华美至极。

想必此乃“仪礼”也。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什么“二十四孝”、“三从四德”之类,却是鲁迅那篇《狂人日记》。因为依先生的观点,国人有着近四千年的吃人履历,那国人崇尚的礼教想必也“似乎确凿”是会吃人的,我不禁吓得倒退几步,想象着这座门像猪笼草般将进入者生吞活剥的情景,一面又暗暗赞叹先生用词的精确。

可先生本非狂人,这我是知道的,因为鲁迅若是化外之人,是不会仅活了短短五十余年,理应更长寿便是。由此推论,先生剩下的阳寿,一定是被那可恶的吃人的礼教给饕餮了的。我不禁哑然了,连可敬的伟大的先生,都不能从这棵猪笼草的肚子里逃脱,更何况我等凡夫俗子,只怕到死都执迷不悟。

于是我心中稍稍揣摩下先生的时代,当年袁世凯为称帝作铺垫,曾掀起过尊孔复古的逆流。既然是逆流,那必然是不会长久了。在中国,非主流的东西会被主流所抹杀。所以袁世凯驾鹤西归,却连累了全国孔庙里的泥人陶俑陪葬,想当年孔子大概是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之类的狠话,不料今日诅咒实现,却恍然发现原来自己也不能幸免。这一切只因“新文化运动”矫枉过正,幸亏孔老人家去世久远,否则依国人的性子,是否会被焚骨扬灰,我无法做个臆断,总之几十年后岳飞墓被扒,似乎确有其事。

那么礼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只知大概是孔孟之道的精髓,也是儒家思想的精髓吧。这礼,小到平民百姓,大到王侯将相,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的生活必需品,就好像衣服一样,是个正常人都得穿。但古怪的是这衣服居然都是一般尺寸,全怪孔夫子不曾细察国情,做了近乎乌托邦的事,以为天下人都是自己这般儒雅礼貌。于是后人想穿得舒适,除了指望自己身材标准,便只得忍痛削足适履。当然,古之阮籍,刘伶生性洒脱,也不过将衣物解得宽松些,至于鲁迅的生活我大抵是看不出有什么“败坏伦理”的,也许按国民党的理论,他是一个“堕落文人”,但堕落也不过是思想的堕落,这一点和“生活里中规中矩,头脑中掀起风暴”的卡夫卡有些类似。相反的,在刘、阮之后那些自诩风流放荡不羁,实则行为扯淡不止的东晋后生们,专行一丝不挂之举,不但害竹林七贤担负这五胡乱华的罪过,其本身的举止大体也与禽兽无异了。这类人以放纵的名义盲目地解放自己,痛恨高雅,鄙视善良,古今中外皆有之,其实不过因自身粗鄙,过不了这重门而已。真正有资格调侃一二的人,譬如鲁迅、阮籍,身上都有高雅洒脱的气质,穿着这身衣服也很合身,不过因样式呆板,且为那要命的一样尺寸而批评几句,以达鞭策改进之效。

想到这层,我心知过此门,方为人,便鼓足勇气接近,见那门虽大,供人过之处,高不过一米多,逼得我躬身而入,真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过了这重门,我整整衣服,遥望远方,只觉那道路宽敞平坦了许多,又回头眺望,云雾缭绕间,我通过的小门仿佛一个黑洞,又仿佛一个圆孔。对了,便是孔子的孔,儒礼一家。可稍行两步,心中又觉不对,毕竟也会是孔乙己,乃至孔方兄,都是同宗,几千年前说不准是一家。我不免汗颜,但从门的气魄来看,非后者不能为也。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同情,毕竟孔家精雕细琢的大门被人拆下搬上荒山作路障不说,又好比李逵的利斧,传了几代居然落到了李鬼的手中,又传了几代,斧头又变成了榔头,面目全非。唉,这门的气势越发浮夸,底气便越发不足,我叹一口气,低下头继续前行了。

其三

我继续向前行进着,大概不是很久,那视线的尽头,便端正地出现了一座铁铸的巨门,那门肃杀森严,令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只觉得门上刻着“你们走进来的,把一切希望抛在后面吧”,但毕竟这不是冥界,我定睛看去,门后也不曾流淌着一条浮满亡灵的阿刻隆河,更不曾有勒索船资的摆渡人。可我越是接近,越深觉那自土地里升腾而出的杀气。

制度。如果礼仪是王术,那么制度便是霸术。

《中庸》说的极是,王天下的要点,承仪礼,继考文的脊梁,便是这罗网一样的制度。

对于古之统治者,这制度便是一统的前提。先秦贵族当权,封王列土,缺乏经验的周天子嫌手中的罗网头绪太多,便将那网的绳索逐级分发,结果七国共执一端,秦帝觉得周天子碍手,干脆剪去了他手上的线头,抢了他手中的九鼎。而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制度也走马灯似的变着。统治者从贵族到士族,从士族到寒族,官职由三公九卿到三省六部,最终皇权独揽,选拔人才的方式由察举,到九品中正,再到科举考试,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换大王旗。直至满清终于倒塌,腐朽不堪的等级制度看似寿终正寝,然而国人本性难移,仍不免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孔子的“大同”世界终究未实现。但在凡人眼里,那一个个粉墨登场的统治者与他们的日子本无瓜葛,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何况鲁迅早已一针见血地指出在封建时代,平民都不过是做得稳或做不稳的奴隶罢了。可奴隶做不稳时的抗争,终究还是惊着了帝王们,毕竟刘季和朱重八的例子鲜活地搁着,干脆给奴隶们一点盼头,给点权力让他们自己管制吧。

之所以中国的制度犹如一张罗网,是因为无论奴隶,封建,民主,共和,从政的根本目的无非“升官”二字,削尖脑袋钻营,乃是一大特点。西汉只设州、县两级,且州一级与中央平等,官员不多但升迁极快,而到了清末,帝王将臣子的权力一部分没收,一部分打乱了分发下去,让他们为这些个残片奔波终生,要什么政绩出众,上司怎能看你平步青云,皇上怎能任你民望卓增。可怜大小官员毕生精力全浪掷在官场上。以上这些易中天早有论述,我也不便班门弄斧。只是“官本位”作为一种文化堂而皇之地在中国大行其道,如今刘墉的书名《我不是教你诈》大概也是无奈地讥讽一下国人对勾心斗角现象的麻木不仁。

我所遗憾的是到了如今,清令简政仍未有多大成效,虽然官场开始看政绩了,但才干卓著者,一步步爬到国家的顶层,也必是两鬂斑白。长者风范是足了,可时间不等人,死神更不等人。况其升迁历程,个中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体会了。总之民主的观念尚未深入人心,开玩笑地说只因那黄山五岳并非香格里拉,长江与黄河中流淌的污水渐多了,而德先生与赛女士的血脉并不见长。我的足迹只能在国界线里徘徊,学不得余秋雨先生千年一叹般的文化苦旅,只是大抵知道,在民主的故乡,官员是被当做公仆看的,也有狂傲者以君主自恃,但在制度的监视下也只能戴着镣铐跳跳舞罢了。至于东方,民主方来,尊严早被袁某人的乞丐请愿团来了个下马威。这民主毕竟是舶来品,中国缺乏西方那样的底蕴,在专制与奴性的堵截下,千疮百孔的制度最多只能令国运插翅难飞。

我打量着那重门,心中惴惴不安得很,只因那圆门在我看来,活像一枚“开元通宝”,果然钱权一家。我深怕自己陷于名利不能自拔,不敢接近,可又必须过去。愣了半晌,决定从门旁攀岩而过,不想手脚蹬上门框,只听“轰隆”一声,那铁门轰然倒下,落了我满脸尘埃。我又愣了半晌,心中浮现了毛主席常念叨的纸老虎一词,不禁顿悟,这世上最牢靠的是制度,最容易树倒猢狲散的,原来也是制度,于是哑然失笑,从那铁铸的尸身上迈了过去。

其四

越往前,人声越发喧嚣,转几个弯,眼前立马出现一条长龙,于是我很自觉地站在队尾排队,这才明白为何刚才人迹罕至,敢情尽数堵在此处了。

这便是考文。

我知道,但凡有点水准或自以为有点水准的人,都爱对它时不时调侃两句,其频率之高大约和街头的老大妈们聊“人生啊,真是……”或女中学生文章里时不时跳出的白马王子的数量有一拼。我记得以前曾读过蒲松龄戏谑科举的文章,几乎在历史课上拍掌叫好。至于《儒林外史》与《官场现形记》等书更将范进之辈刻画得入木三分。但那毕竟是屡试不中者的牢骚,比如国人常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此话明显从富人的嘴里说出来更有影响力。

所谓“话语即权力”,但权力的拥有者似乎不曾提过考文的好处,是不用提还是不敢提,这我不知道。但俞万春和他《荡寇志》的口碑,我是略知一二的。于是只好自己去寻答案了。结果我发现,明清之前并非如此轻薄考文,唐朝文武并重,也许还不明显,但看两宋政界精英的文化底蕴,例如司马光,王安石,苏轼,这些名字写来都觉得异常沉重。而明清的弊端早有人论述过,那是专制统治发展到一定时的必然结果,可如今,中国的教育体制依旧有问题。自然,中国有世界上数一数二的中小学教育,而中国相当快速的科研发展,就是因为中国理论教育的卓越。但德育不和智育结合,最多也就是培养一些沈括般的人了,也就是起到抑制苏东坡们的作用。而如今的考试导向,舆论导向,社会导向,恕在下直言,不过是逼着学生一张文凭接一张文凭地拿而已。只在乎强记,不在乎探索创新,把书读好了,却把做人的精神丢了。更何况所学的内容不与实用性挂钩,按孔庆东的比喻就是“一台电脑八万G的硬盘,装的都是‘正确而严密的知识,可是286的配置,一敲键盘就死机。”化用一句古话,真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见鬼”。现在的一座学校更像一个社会的缩影,尤其是一些大学的风气,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再用句贴近生活的俏皮话,便是“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高等学府所传授的本都是很有用的知识,无奈社会的导向是“大学万岁”,而并非“大学生万岁”,本科的文凭到手即可,如果不考研,大部分没有自制能力的学生真是混日子。这样的学子被投放到社会,立马会被声色犬马消费掉。

那么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如果要我分析,还是倾向于在改革开放后将外界的事物不计后果,一并取了再说的急功近利之举。当年西方的物质文明漂向东方,按郁达夫的说法,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取了胡桃的肉,当时的满清却只拿了个物质的外壳。而如今所谓的与国际接轨,就好比囫囵吞枣,管它桃肉桃壳,一齐咽下肚去。国家需要人才,但人才的培育绝非一朝一夕之事,“百年树人”的祖训不曾听取,社会恨不得人才能从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结果导致“硕士博士满街走”的结局,而文凭顿如发行过量的货币,飞速贬值,采取的对策却是增设新学历,结果通货膨胀。请允许我耸人听闻一下,博士的后面是否会有魔法士,魔法士的后面会不会有圣斗士呢?当体制的局限性与改革开放的步伐完全脱钩,培养出的人才自己都觉得迷惘,没有人为他们指路,他们只会迷失自我,又怎能指望他们去开拓创新?

我照例要打个比方,因为前面论述过的体制问题,准备跃龙门的鲤鱼们被良莠不齐地赶在一起,直接导致残酷的竞争,这些鲤鱼吃得极饱,养得极壮,跳跃力极强,但它们不知为何而吃,为何而游,为何而跃,只因对被淘汰的恐惧而争先恐后地跳过去。化作金龙后徒有神力,却依旧是一条鲤鱼的心,只知蛰伏水底吃些鱼虾水草。行云布雨不会,称霸一方不会,甚至龙吟几下都那么软绵无力,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条大鲤鱼罢了。

而如今,我这条鲤鱼也正在排着队,向第三重门,也就是龙门游去。但显然当今的教育模式只赋予我们力量,却不曾教给我们使用的方法与节制的理性,也许未来的中国连街头斗殴都会核武器乱飞。说实话那座不曾谋面的门,至少现在还不是我想要的前程。

其五

我终于没能越过三重门,那彼岸的风景,之于我而言依旧是个谜,虽然这个谜已被前人破解了无数次,但好比人死后究竟是什么样子,是断不会有人复活告诉我们的。在这样的路上我们只有靠自己。可耳畔又响起鲁迅的话“自己也未必靠得住”,这话极煞风景,当年他也这么说过。但我此时的感受,就好像《三重门》中林雨翔最后的感觉,“手攀住一块凸石,脚下是深渊,明知爬不上去,手又痛得流血,不知道该放不该放,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夕阳里。”我没有他一般的绝望,但失望我还是有的,我本把希望寄在那些搞社会研究的知识分子身上,无奈季羡林上了年纪,李敖忙着在凤凰卫视主持节目,韩寒改行做了赛车手,余秋雨埋头于文化苦旅之中,其他知识分子,值得信赖的多研究历史考试文献去了,要么像王小波一样冷眼旁观,做起沉默的大多数,而科技人才则大都单纯而可爱,祖国的未来还仰仗他们,不便分神。

于是我诚惶诚恐地站出来了,我作为三重门之途中的一员,怯生生地站出来,用我不算坚强的身板,不算洪亮的嗓子,代表其他和我一样迷惘的人——不,我是没有这个资格的,我只能代表我自己罢了。天真地抱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儒家思想,不计后果地站出来,不自量力地指出祖国大厦中几根不牢固的石柱,就像古之阮咸那样,在一片曼妙的声乐中指出其中的几个不和谐的音符。但我不是阮咸,我只是一个凡人,我一样为了有个好的前途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我也不知我的感慨是否会有人为之停驻聆听,也许收获的,不过是嘲讽与否定罢了。

可我不后悔,就像季羡林一样,这是一座由我的性格制造的十字架,逼迫着我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它一直沉重地压在我的身上,压在我这个怯懦却执著的朝圣者身上。

尽管显然这不是一个信仰的时代,但我愿意把这个十字架背下去,永远永远地背下去。

(指导教师 侯福红)

(本文获中国中学生作文大赛分赛区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