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颊带惆怅你为哪桩

2008-09-10范小青

当代 2008年2期
关键词:京戏同乡老婆

范小青,女,生于上海松江县。1978年考入江苏师范学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198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老岸》《女同志》等16部,中短篇小说《瑞云》《顾氏传人》等二百余篇。现为江苏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到毛鱼镇路途并不远,但车是蹩脚的中巴车,路是豆腐渣工程,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坐得蒋天时昏头昏脑的,下车后随着人流走出车站,站到这个并不陌生的小镇面前,蒋天时竟有些发愣,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了。他掏了根烟,点着抽了几口,才渐渐地回过神来。就看到有四个年轻人朝他走过来,走近他时,他们分成了两拨,两个站到他身后,两个在他面前。不过这时候蒋天时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分工,他只是在想,咦,他们认得我吗?因为他们中的一个似乎还朝他微笑。

面带微笑的这个人问他,你叫蒋天时?蒋天时也微笑了一下,点头说,我是蒋天时,你们是——话没说完,一块黑布就从后面兜上来,扎住了他的眼睛。蒋天时只来得及瞄了那块黑布一眼,他的眼前就和黑布一样的黑了。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取走了他手上的烟。他看不见那个人把他的烟怎么了,是留着自己继续抽,还是扔在地上了,如果是扔在地上,他也看不见他是用脚踩灭了它,还是任其继续点着。蒋天时忽然有些心疼。他平时也抽烟,但抽的都是比较低廉的烟。这次因为出门办事,才特意去买了一包硬壳中华。他仰了仰脸,试着从布下端的缝隙里,看一看那根烟有没有躺在地上,可是他的脑袋刚一仰起,就被按住了,按回到正常的姿势。这时候蒋天时才猛然醒悟了,他立刻大声叫喊起来:光天化日哪——光天化日哪——他看不见周围的人有没有听到他的喊声,他也看不见他们听到他的喊声后的表情和行动,他指望在这四个人捂住他的嘴巴之前,有人跟着他的声音一起喊起来,那样就成气候了,就会惊动警察。

可是没有人跟着他一起喊,那四个人也没有来捂他的嘴巴,周围本来还有些乱哄哄的声音,现在却变得安静起来,人声车声都远去了,蒋天时一下子慌了,说,你们是绑架我啊?你们是绑架我啊?没有人回答他。蒋天时不知道这四个人还在不在他的身边,他慌乱得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手还是自由的。他完全可以把眼睛上的黑布摘下来,他竟像个盲人似的伸出手去摸他们。结果果然给他摸到了一个,这个人被他摸着了,也仍然不吭声,只是把身子向后缩了缩,让他的手够不着他。

接着就听到“嘎”的一声刹车声,蒋天时忍不住说,车来了。好像他知道这车是来接他的,好像他等的就是这辆车。人家仍然不接他的嘴。这样显得他很琐碎,像个多嘴多舌的家庭妇女。蒋天时也想不再说话,想沉住气,看他们到底能把他怎么样。但他不可能沉住气,他被绑架了!谁被绑架了还能沉得住气啊?蒋天时慌慌张张地说,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很快他就意识他是白问,这四个人,虽然年轻,却训练有素,嘴巴紧得很,他们搀着蒋天时上车,一只手还替他挡着车沿,怕他碰了头,动作很规矩,一点也没有粗手重脚的。蒋天时上车坐稳了,车门就关上了,车就开起来,蒋天时说,我身上没多少钱,你们可以搜,搜到的钱全归你们,手机你们也可以拿去。可是他们不要他身上的钱,也没有要他的手机。可蒋天时却被手机两个字启发了,赶紧说,我感觉到我的手机快要响了,等一会我的手机响起了,我接还是不接?我要是接的话,我怎么回答对方,我要不要告诉他我被绑架了?他想引他们说话,至少他们得告诉他怎么接手机,接了手机说什么。可是他们似乎料到他的手机不会响,他们仍然一言不发。蒋天时在心里直骂自己的老婆,男人出门,也不打个电话问个平安。

不过老婆倒是比他有预见,老婆劝过他,叫他不要去毛鱼镇,去也是白去,要不到钱的,说不定连个人面都见不上。蒋天时不信,就给何人荣打电话,何人荣倒没躲避,是接了电话的,只是在电话里说,你不要来,你来我也没有钱还你。竟和蒋天时老婆是一样的口气。蒋天时说,你这个无赖,我一定要找到你!何人荣见蒋天时如此生气,就跟他狡辩,说自己不是骗子,也是一个受害者,最后何人荣说,你实在要来就来吧,不过我再提醒你一次,你来了也没用。蒋天时说,你别管有用没用,反正我要来找你。何人荣说,那你就来吧,你找得到的,我住在某某镇某某街某某号。蒋天时一听就火冒了,你胡说,你给我的地址不是这个地址。何人荣说,你记性倒好,那是我从前的家,已经卖了,现在我们住在出租屋里。蒋天时说,你卖了房子?你为什么卖房子?何人荣说,还会为什么,欠了人家的钱吧。蒋天时一听又火冒起来,你也欠了我的钱,你卖房子的钱为什么不还给我?何人荣说,毕竟你没有天天晚上砸我家的玻璃,也没有往我家门上泼大粪,没有往我女儿的床上扔死猫啊。蒋天时气得不轻,说,照你这么说,还是做恶人的好?何人荣说,就是这样的呀。

想到这儿,蒋天时又气上心头了。虽然一左一右有两个人夹着他,但是这股气没被夹住,冲了上来,既然做恶人,就大家做恶人——他像个泼妇似的突然尖声嚷起来,我承认,我承认,我承认我是来找何人荣的,这下你们满意了吧——他的尖利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可一点也没有震着那几个人,倒把他自己的耳膜震疼了。他想抬手揉一揉耳朵,才发现手已经被他们控制了,抬不起来。他们控制他的手也控制得很温和,一左一右一人一手轻轻地握着他的两只手,他还能感觉到他们的手心汗嗞嗞的。蒋天时猜想这是因为自己的不反抗,他们才这么温和,如果他反抗,他们会怎么样呢?蒋天时突然觉得不能这么乖乖地听凭他们胡作非为,他又一次叫嚷起来,是何人荣叫你们来绑我的吧?这没有道理的,这太没有道理了,是他欠我的钱,不是我欠他的钱,哪有杨白劳绑架黄世仁的啊?

车子轰轰地开着,虽然车窗并没有关上,但路上的人,听不见蒋天时在车里嚎叫。蒋天时的嚎叫也不一定是为了让车外的人听见,如果他不叫起来,他会闷死的。他继续嚷嚷说,我都告诉你们,我都跟你们说,我是打算盯死何人荣的,我放暑假了,我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打算就住在何人荣家,他哪一天还我钱我就走,他不还我钱,我就一直住下去,住两个月——蒋天时在诱惑他们说话,他希望他们中间至少有一个人会忍不住问他,如果住满了两个月何人荣还不还钱你怎么办呢?可是他们中间没有人问他,他们就像不存在,好像他的身边没有四个人,只有四团空气。蒋天时就自问说,如果我住了两个月他还不还我钱,我怎么办呢?没有人回答他,他自己也回答不出来。住了两个月还拿不到钱怎么办——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真有那样的两个月,也许蒋天时会想出办法来,也许他会想到绑架何人荣,可是他晚了,晚了还不止一步,他绑架人的念头还没有出来呢,自己已经被人绑架了。

那四团空气仍然无声无息,腾在蒋天时周围,蒋天时说什么都不起作用。他郁闷了一会儿,还是不甘心,又说,我的眼睛被你们扎得好疼,其实我不是毛鱼镇的人,你们再给我两只眼睛我也不认得你们,我也认不得路,不知道你们把我带到哪里去,其实你们可以把这个布解开。从前人家形容一个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就是两眼一抹黑,你们听过这样的说法吗?两眼一抹黑不就等于在眼睛上扎了一块黑布吗?

这些话还是没起作用。蒋天时知道自己很傻。面对一个傻子这么唠唠叨叨,难道他们不觉得好笑,他们怎么连一点声息也没有,笑也不肯笑一下?也许他们笑了,也许他们正挤眉弄眼地嘲笑他呢,但他看不见。他终于泄了气,不想再说话了。汽车一直在开,蒋天时不知道到底有多长时间了。他当了多年小学老师,对时间是很敏感的,在课堂上,任何时间,不用看表,他就知道一节课上去了几分之几。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被绑架了,他惊恐万状,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判别能力。

后来他饿了。饿的感觉一出来,蒋天时又有话说了,我低血糖,他说,低血糖饿了不及时吃,会晕倒的,晕倒了再不及时吃,就会死,你们不希望我死吧。他们还是不说话,但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蒋天时拼命往外吐出来,叫嚷着,我不吃糖的,我不吃糖的,医生说我血糖和尿糖都偏高,我不能吃糖的。

再也没有人理他了。蒋天时也知道自己黔驴技穷了,他的心一直悬在嗓门那里,悬得很累很累,它很想回归到原处。这念头一出来,蒋天时忽然间就一张嘴,不由自主就唱出一句京戏:“为什么恨天怨地颊带惆怅所为哪桩?”这句词一唱出来,他的心果然开始往下走,走着走着,就回到了原处,不再悬空得无着无落了。蒋天时赶紧又憋起嗓子跟上一句:“并非哀家颊带惆怅,都是为我家中不得安康”,他不仅老生转成青衣,还故意唱错了一个字,将“都是为我朝中不得安康,”唱成“都是为我家中不得安康”,他想让他们中的某一个人指出来。可是他们并没有给他指出来。蒋天时气不过说,连这样明显的错误你们都听不出来,你们是戏盲。蒋天时又说,我平时除了上课,下班回家,就喜欢哼几句京戏,我还会拉二胡。但是没有人理睬他的京戏和二胡,蒋天时闷了闷说,你们不懂规矩,听戏也不捧个场、叫一声好。他不死心又唱了两句:“困龙思想长江浪,虎落平阳想奔山冈。”唱了唱,又停下说,嘿,你们别以为我在唱我自己,我可不是困龙,我只是一条困虫而已。他想逗他们哪怕扑哧一声轻轻一笑,但他们始终没有声息,只有车声,单调的车声。

蒋天时渐渐有些困了。可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候怎么可能犯困?蒋天时的神经顿时又紧张起来,他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大喊道,你们给我下蒙汗药了?你们给我下什么药了?两只手安静地把他扶回座位,另一只手还轻轻地替他揉了揉头顶心。蒋天时就感觉自己的口齿开始含混,上牙敲着下牙,嘟嘟哝哝说,一条困虫要睡了,一条困虫要睡了。开始他还想假装迷糊,他想他们会不会趁他睡着的时候说些什么,可他们什么也没说。后来他就真的睡着了。

蒋天时醒来的时候,已经听不到车声了,他感觉到自己两只脚踩到了坚实的大地,心里一激动,脱口道,到家了?他这话一说,他们立刻有了反应,他右边的这个人,立刻伸手拉了拉他眼睛上的布。蒋天时说,我看不见的,你们扎得很紧,我一点也看不见,更何况,我一直闭着眼睛呢。

说话间,蒋天时就觉得一阵晕眩,他开始以为自己犯了什么病,定神一想,才知道自己的眼睛被解放了,黑布被取走了,他看到自己站在一间房间里。凭他的经验,就猜得出这是一个旅馆的房间,标准间,双人床。就在蒋天时看清了周围的一切时,绑架他的四个人,已经走出房间,他只看到他们的背影,另一个人迎面走了进来,他跟他们打招呼说,老四,交班了。那个老四点了点头。进来的这个人又说,这个人,怎么样?老四耸了耸肩,走出去。蒋天时听出了他们的口音,他们不是何人荣那里的,他们是他的同乡。

同乡递给蒋天时一张身份证,蒋天时一看,竟是自己的身份证。蒋天时生气地说,刚才趁我睡着了,他们偷了我的身份证。同乡说,不是还给你了吗,怎么算偷呢。蒋天时说,你们拿我的身份证干什么?同乡说,咦,你住宿不要登记吗。蒋天时说,我们住在哪里?同乡说,如果能够让你知道,还蒙着你的眼睛干什么?说起来你也是个当老师的,怎么规矩都不懂。蒋天时说,你知道我是老师,你认得我?同乡说,现在不是认得了么,你不是蒋老师么。蒋天时气道,当老师就应该懂绑架的规矩吗?同乡递了一根烟给他,说,蒋老师,抽根烟,消消气。他跟车上四个人不一样,话多,态度也好,他先替蒋天时点上烟,再给自己点。蒋天时抽了烟,情绪渐渐稳定了些,头绪也渐渐清楚了些,他跟同乡说,别打哑谜了,你们是顾老板的人。他以为同乡会否认抵赖,不料同乡轻描淡写地说,知道了还问。蒋天时说,我说呢,何人荣怎么可能绑架我。同乡说,何人荣是谁?蒋天时摇了摇头,却反问他说,老乡,你叫什么名字?同乡说,你知道我不会告诉你,你多问的。蒋天时愤愤不平地说,我怎么是多问呢,我怎么是多问呢,如果换了你是我,如果你被绑架了,你难道不想把事情弄清楚吗?同乡撇了撇嘴说,弄清楚?难道事情你不清楚吗?

其实蒋天时确实早已经清楚了,就在他嚷嚷杨白劳绑架黄世仁的时候,他就知道不是何人荣绑架他,是顾老板。何人荣跟蒋天时一样,一个乡下小学老师,借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只有顾老板才有这样的魄力和实力。可是顾老板绑架他是没有道理的。顾老板的钱是没了,但是那钱并没有到蒋天时的口袋里,虽说他是中间人,但钱根本就没有过他的手,他连顾老板的钱的影子也没见着。现在的钱,走得也太快了,敲一下键盘,钱就没了,像变魔术。

钱是消失在何人荣那里的。何人荣和蒋天时是参加县教师培训的时候认得的。参加培训的老师很多,多半是半熟不生,没有什么特别的亲密。偏偏他俩有缘在最后的联欢晚会上合唱一段京戏,就比别人走得更近一点了。其实当时唱戏的有三个人,还有一个女教师,他们唱的是“智斗”,合作得不错。但是那个女教师后来他再也没见过,倒是和何人荣成了常来常往的朋友。

一年前的一天,蒋天时的小舅子忽然跑来找蒋天时,说毛鱼镇正在做一件大工程,何人荣的堂兄手里有大把的股份,如果能入股,半年之内就能赚一倍多的钱,小舅子希望蒋天时找何人荣开后门,帮他入一点股,他家翻身解放就指望蒋天时了。也不等蒋天时回过神来,小舅子放下钱就走。紧接着,大舅子也来了,小姨子也来了,堂兄表弟朋友们都来了,最后,连大名鼎鼎的顾老板也上门来了。

蒋天时从前教过顾老板的儿子,虽然顾老板的儿子现在都已经上了大学,但对儿子的小学老师,顾老板还是十分尊重的。这让蒋天时心里很受用,觉得顾老板这个人,虽然财大了,心气还是很平和的。

何人荣很给蒋天时面子,他手里股权有限,他自己在毛鱼镇的好多亲朋好友都缠着他要入股,但他还是大包大揽替蒋天时解决了难题。接下来,大家就安心地等着拿回报了。

其实是拿不到回报的,不仅回报,连本钱也没有了。有人设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骗局,空头承诺高回报,轻易地卷走了这些钱。但既然连顾老板都会中计,就别说蒋天时和他的大小舅子这些智商不高的平头老百姓了。

接下来就是漫漫的讨债路,几乎比万里长征还长。讨债的人看不到路的尽头,欠债的人也一样看不到尽头。

到底是何人荣的堂兄骗了钱,还是别人骗了何人荣的堂兄,或者还有其他的骗子和其他什么内幕,这都不重要了,要命的是蒋天时不仅和何人荣一样,把自己的老本都拼出去了,还连累了一大堆亲戚朋友,更要命的是,他连累了顾老板。顾老板虽然是老板,比他们有钱,但是有钱人似乎又永远是没钱的。有时候,蒋天时甚至觉得有钱人比没钱更没钱。他们从来都不会说自己的钱够花了,他们永远都在资金紧张的压迫中,一辈子都解放不出来。

顾老板应该绑架何人荣的堂兄,或者绑架何人荣。可是顾老板不认得何人荣的堂兄,也不认得何人荣,他连何人荣的面也没见过,他只知道自己的钱是从蒋天时的手里滑走的。

这样说起来,顾老板绑架蒋天时也没有错。

蒋天时的头脑渐渐清晰了些,他觉得自己应该跟顾老板说明一下情况,他甚至可以带着顾老板去找何人荣,这不算出卖朋友,要说出卖,也是何人荣先出卖他的。

蒋天时想到要给顾老板打电话,才重新想起了自己的手机,他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同乡看了看他,说,你别找了,手机不会还给你的。

那是当然的,他们不可能让他跟外界联系,更不能让他通过手机去报警。蒋天时下意识地朝窗外探望,同乡说,你不用看,看了也没用。蒋天时说,那我们吃饭怎么办?同乡说,这个不用你担心,有人会给我们送过来。蒋天时又说,你晚上睡着了不怕我逃走吗?难道你一夜到天亮都不睡吗?同乡说,你逃得出这个房间也逃不出这个宾馆,就算你逃得出这个宾馆,就算你能够逃到天涯海角,你也逃不出我们老大的手掌心。蒋天时说,我就知道,不止你一个人在看我。同乡说,这也不能证明你聪明。

蒋天时摘下自己的手表,塞给同乡,同乡接过去看了看,说,别说这种蹩脚货,你就是给我劳力士,我也不会给你传消息的。蒋天时说,我只是想请你跟我老婆孩子说一声,她们打不通我的电话,再打到何人荣那里,何人荣说没见到我,她们会着急,她们会报警的,我也是为你们好,报了警就麻烦大了。同乡朝他笑了笑,说,我们麻烦大了,你就不麻烦了,不是正好吗?蒋天时气得扑扑地吐了几口气,把背对着同乡,不再跟他说话了。同乡却是好脾气,笑眯眯地绕到他面前,对他说,你别担心老婆孩子了,她们明天就会知道你被绑架了。蒋天时说,为什么要到明天才告诉她们?话一说出口,他就知道同乡要说什么了,果然,同乡说,我们老大说了,得让她们先惊吓一晚上。

第二天上午老婆就被带来了,见了蒋天时,倒没有哭,因为她的眼泪昨天晚上已经哭干了,这时候她只是红肿着眼睛,有一点哭的样子,但已经哭不出来了。她愤愤地跟蒋天时诉说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担惊受怕,怎么一夜未眠,怎么打爆了电话,说得口角尽是白沫。蒋天时赶紧止住她说,人你已经见到了,也没有死,也没有伤,先别说其他了,得赶紧想办法。老婆立刻瞪着血红的眼睛说,想办法?你叫我想办法?蒋天时说,我也愿意想办法,可我被关在里边,怎么想办法?又问,女儿知道我的事情吗?老婆说,知道了,我叫她一起来看你,可是她不肯,说丢死人了。蒋天时说,真没良心,辛辛苦苦白养了一头白眼狼。老婆说,你还骂别人,你怎么不骂骂你自己,你一个大男人不说照顾我们娘儿俩,却要我们替你去还钱。蒋天时说,怎么是替我还钱,当初我要是不去找何人荣,还不被你们给逼死?老婆不吭声了,气呼呼地板着脸,大家就僵着了。最后还是同乡出来给他们夫妻圆场,说,别生气,别生气,有事情好好商量。蒋天时气得朝他直瞪眼,同乡也不在乎,仍然对他笑眯眯的。

蒋天时的老婆就这样空空地来了,又空空地走了。她不会去报警,因为同乡对她说,我们老大说了,你要是报警,我们也不会要蒋老师的人头,也不要他的一条胳膊,因为他到底是蒋老师,但是两根手指头是一定要拿走的,而且,是右手,这是规矩。如果我们不拿走蒋老师的两根手指头,我们就会失去信用,人家会说我们不讲诚信,我们老大就再也接不到活了,会砸掉我们的饭碗的。

老婆战战兢兢地看了看蒋天时的手指,哆哆嗦嗦地走了。蒋天时本来指望老婆来了能够出现转机,现在转机随着老婆的离去也远离了他。

蒋天时只有靠自己了。他开始观察周围的地形,看看有没有逃走的可能,有一次同乡睡着了,还打着呼噜,蒋天时试探地唱了一句“为什么恨天怨地颊带惆怅所为哪桩”,他没醒,蒋天时以为是时机了,悄悄溜到门口,可还没有开门,同乡就醒了,接着唱道:“并非哀家颊带惆怅,都是为我朝中不得安康。”拉住了蒋天时的脚步。同乡本来并不懂京戏,但和蒋天时一起呆了两天,蒋天时不说话的时候,总是唱这几句,同乡听也听会了,跟蒋天时说,你怎么翻来覆去这几句,再来几句新的吧。

过了一天,同乡来了一个同伙,不客气地对蒋天时说,我们老大说了,顾老板关照,你要是再想逃,就绑你的女儿。同乡的同伙说话的时候,同乡仍然朝着蒋天时笑眯眯的。蒋天时想,好你个笑面虎,当面做好人,背后告恶状。但他不知道同乡是什么时候告的状,他几乎与他寸步不离,他从没看见他打电话,他也没有手机,难道深更半夜溜到外面去,在总台打的,还是他明明有手机,却不告诉他?蒋天时说,你也太凶险了,我被你卖了都不知道。同乡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凶险,我也没想卖你,我只是看住你。

为了保护女儿,蒋天时只得打消逃走的念头,但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开始在宾馆里物色对象,在走廊上他看到任何人都朝他们嗔着脸笑,或者唱几句京戏,但是大部分人看到一个陌生人莫名其妙地朝自己笑、朝自己唱戏,都赶紧溜走。有一次蒋天时追上一个人,硬要跟他说话,蒋天时说,我说出来你别吓一跳啊,我被人绑架了。这个人说,说白了吧,你想骗我什么?可我穷光蛋一个,钱都交了旅馆押金,剩下的只够吃几天饭,你要骗我,除非把我这个人骗去卖了。说着就扬长而去了。蒋天时闷了半天,又挡住一个人说,你知道我是谁?这个人警惕地说,我还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呢。蒋天时又碰了钉子,但他百折不挠,最后终于给他钓上了一个人。这个人看蒋天时朝他笑,他也笑了笑,说,蒋老师,你也来了?蒋天时反被他吓了一大跳,说,你认得我?你是谁?这个人说,蒋老师,我是你的学生,你以前教过我。蒋天时一把抓住了学生的手,不料学生却朝他身后指了指,蒋天时回头一看,竟有两个警察过来了。警察直逼逼地走到蒋天时跟前说,蒋天时,你被绑架了?蒋天时愣了愣,刚想张嘴喊救命,就看到同乡站在警察背后先是朝着他的脸笑,然后又朝着他的手指笑,蒋天时被他笑醒了,赶紧说,谁说的,谁说的,谁说我被绑架了?警察说,是你女儿报的案。蒋天时说,小孩子乱说,你们也信?警察说,绑架也能乱说?绑架是什么你不知道吗?蒋天时说,我知道,我知道,绑架是犯罪,但是这里没有人犯罪——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从身上掏出身份证,说,警察同志你看,我是自己登记住宿的,没有人逼我来住宿。一个警察接过身份证要到总台去查,另一个警察说,不用查,肯定是的。他又对蒋天时说,你们玩这一套,玩出套路来了。蒋天时嘴上不能说什么,心里直叫冤,怎么是我们玩这一套,警察竟然把他和绑架他的人归成一伙了。这个聪明的警察又说,蒋老师,我认得你,你在西渚镇小学当老师,怎么会跑到县城的宾馆住下来?另一个警察还笑了笑说,是包了二奶还是钱多得没处花呀?蒋天时就看着他们的脸色,顺着他们的口气说,我跟老婆吵架了,出来散散心,正好县里有个业余京戏培训班,我就来参加了。警察说,你还会唱京戏?蒋天时说,我会,不信我唱给你们听——他就唱了一句“为什么恨天怨地颊带惆怅所为哪桩”,警察没听懂,蒋天时又说,我再唱:“事到头来想一想,谁是忠良哪个是奸党”,这回警察懂了,一个说,你唱的是样板戏?哪一出?另一个说,你什么意思,你说谁是奸党?蒋天时说,警察同志,我没瞎说吧,我是来参加京戏培训班的。两个警察不再说话,他们只是对视了一眼。蒋天时看得出他们的眼色,他们是希望他这样回答的,他的回答很中他们的意。

警察闹腾了一番,走了。即使他们认定蒋天时是被绑架的,他们也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当事人自己都不肯承认,他们还能怎么办?警察走出去的时候,同乡对蒋天时说,蒋老师,你看看,幸亏拿了你的身份证登记住宿吧。蒋天时看了看右手的两根手指,心里一寒,憋着嗓子唱了起来:“太师爷心肠如同王莽,他要夺我皇儿锦绣家邦——”

警察来的时候,蒋天时希望警察赶快走,因为弄不好会害了他和老婆孩子的命。警察走了,蒋天时又后悔了,因为警察带走了他的命运,让他的日子重新又看不到头了。

蒋天时希望能再发生点什么事情,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个自称是他学生的人了。蒋天时守了半天,看到他从楼上下来了,蒋天时赶紧迎上去说,你住二楼啊?学生说,蒋老师,你住一楼。蒋天时说,你早知道我住在这里?学生说,昨天我就看到你了,不过我没有主动招呼你。蒋天时赶紧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住在这里?我不说,我要是说出来,要吓你一大跳。学生说,吓不到我的,说不定我跟你也差不多呢。蒋天时怀疑地看了看他,说,不可能,不可能,你如果也是被人绑来的,你怎么这么开心,一点负担也没有?你看看我的愁眉,都要把眉心戳穿了。学生说,蒋老师,你忘记了吗?我从小就是个快乐的人。蒋天时想,我哪里有这样的学生,这是我教出来的吗,真是没心没肺。

学生的老婆也被带来过了,蒋天时问他老婆能不能把他救出去。学生说,我老婆跟老大说,求求你,不要放他,就让他住在这里。他要是出去了,大家不得安宁。蒋天时说,哪有这样的老婆,哪有这样说话的。学生说,她说得也有道理,把我放出去,我只有一件事情可做。蒋天时说,什么事情?学生说,继续骗人。蒋天时说,原来你是因为骗人才被抓进来的。学生说,你难道不是?蒋天时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上了别人的当。学生说,谁不是上了别人的当啊?难道有人生下来就是骗子吗,你从前教我们的时候,也没有说过这样的道理呀。

蒋天时闷头闷脑地回到房间,同乡又朝他笑,讨好他,但蒋天时不搭理他,给他脸色看。同乡笑眯眯地说,蒋老师,何苦呢,又不是我要绑你的,我也是混碗饭吃,你是老师,应该是通情达理的嘛。蒋天时正在气头上,说,我怎么不通情达理了,是你绑架我,还是我绑架你,哪有绑架人的人说被绑架的人不通情达理的?同乡说,三楼关着一个女的,别看人家女人,比你沉得住气呢,她男人犯的事,逃走了,她被抓来顶替,也没你那么大的怨气,开开心心,还唱歌呢,她唱的是流行歌曲。蒋天时说,也是你们老大绑的?同乡说,不是的,我们一次只做一个活,这是规矩。

蒋天时喜欢唱戏,楼上住着一个喜欢唱歌的女人质,蒋天时下意识里就想偶遇这个女人质,他总是找各种机会往楼梯上看,或者在走廊里晃悠,结果他没有看到这个女人质,却看到了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背影。

是顾老板的背影。他正沿着楼梯往上走,蒋天时想追上去看个清楚,却被同乡挡住了。蒋天时急了,说,我不是要逃走,要逃走也不会往楼上逃。同乡说,那也说不定,可能你要到楼顶去跳楼呢。蒋天时“呸”了他一口说,你才跳楼呢。同乡说,我不跳的,八层楼呢,跳下来肯定死。蒋天时说,我看到顾老板了,他就住在楼上,我想跟上去看看他在几楼,你又不许我上去,要不,你自己上去看看。同乡说,我不去看,我又不认得顾老板,顾老板也不是我的老板。蒋天时说,但是是顾老板雇了你们老大。同乡说,我归我们老大直接指挥,顾老板管不着我的。

宾馆就那么大个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蒋天时很快又看到顾老板了,他赶紧大声喊叫。顾老板停了下来,回头朝他看,看了一会儿,顾老板想起来了,说,是蒋老师啊,你好。蒋天时愣了半天,才说,顾老板,是你叫人绑架了我。顾老板又想了想,慢慢地点了点头,说,可能的吧,可能是的吧。蒋天时说,顾老板你绑我绑错了,你应该去绑何人荣。他想顾老板一定会问他何人荣是谁,他就要跟顾老板把话讲清楚,顾老板的钱,他连影子都没看见,应该追究何人荣,也许何人荣也没看见顾老板的钱,但事情是从何人荣开始的。但是顾老板并不想知道何人荣是谁,却说,蒋老师,你什么时候还我钱?蒋天时还没来得及继续辩解,就有一个人走近来,挡在他和顾老板的中间,跟顾老板说,别多话了,你懂规矩的。顾老板点了点头,他看到蒋天时惊愕的脸色,还耐心跟他解释说,蒋老师,你想想,既然我会绑你,就难免会有人绑我嘛。蒋天时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顾老板,你、你也被绑架了?这,这不可能啊!顾老板说,怎么不可能呢,你欠我的钱,我也欠别人的钱,就是这样嘛。蒋天时说,可是,可是,我没欠你的钱,你弄错了,钱不是我弄走的。顾老板说,我也这样跟他们说,我没有拿他们的钱,他们的钱是别人弄走的,可是他们不听我的,就像我不听你的一样。

顾老板上楼去了,蒋天时也没有弄清楚他住在几楼,他跌跌撞撞跑回自己的房间,跟同乡说,你放我走吧,你们老板的老板都被绑了。蒋天时带着同乡一层楼一层楼去找顾老板,他们在每一层楼道的走廊里喊几声,喊到四楼的时候,顾老板就出来了,跟蒋天时说,你来还我钱了?蒋天时对同乡说,他就是顾老板。同乡还没有开口,顾老板就主动说,我是顾老板,你们老大是谁?同乡说,我们老大是和尚。顾老板说,噢,和尚,活做得不错的,不过他还欠我钱呢。

蒋天时和同乡一回到房间,同乡就说,我又不认得顾老板,谁知道他是不是顾老板。蒋天时说,要不,我们再上楼去,让他把身份证给你看。同乡说,就算他身份证上姓顾,谁知道他是哪个姓顾的,谁又知道他是哪个顾老板。蒋天时说,没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你快把我放了。同乡说,放了你,我们老大向我要人怎么办,把我变成你?我被绑架?蒋天时说,你赶紧跟你们老大报告,这样住下去,吃的喝的,都是你们老大掏钱,不合算的。同乡说,谁说的,我们老大才不会给你买单呢。蒋天时一听叫了起来,这没道理的,这太没道理了,你们绑架了我,还要我自己付房费?

同乡严守行业规矩,不该他说的话他就不说。住在四楼的顾老板无论是真顾老板还是假顾老板,这都不是他的事,他知道了也等于不知道。他却没想到,此时此刻,他的老大正到处寻找雇主呢。雇主都失踪了,老大和他手下的活都白干了。老大只得自认倒霉,放了蒋天时。

同乡接到通知,放蒋天时了,同乡也很高兴,说,蒋老师,你要是再多呆几天,我也快成京戏迷了,你听我唱几句,有没有点味道了:“未开言不由人泪珠滚滚,千斤重担我就要你承担——”蒋天时说,千斤重担?你来挑挑看——你怎么不向我收住宿费和伙食费了?同乡说,你来的时候,钱包里有三百三十五块钱,我算了算账,差不多正好,就抵了吧。蒋老师,我们不是强盗,也不是土匪,做事有规矩的,你如果可以报销,我们给发票。蒋天时说,发票你留着吧,我没处报,不要了。

他们放蒋天时走的时候,仍然蒙着眼睛,上车,走了很多路。蒋天时心里暗暗觉得好笑,他早就知道这是县城的一个宾馆,在房间的许多用具上,都印有宾馆的名称,他又不是瞎子,又不是文盲,这同乡的同伙们,做事情也太过刻板,他忍不住把这个意思跟他们说了。可他们不是同乡,他们不像同乡那样话多,那样热情,他们和那天绑他来的几个人一样,无论他说什么,他们都不出声。

最后车停下来了,蒋天时的眼睛也被解放了,他看到自己站在学校门口,门卫跟他打招呼,蒋老师,放暑假了你还来学校啊?

蒋天时回家时,老婆正在看电视,听到有人敲门,出来一看是他,老婆吃了一惊,都忘了让他进屋,站在门口就问,你怎么回来了?蒋天时开玩笑说,钱还了罢。老婆眼睛瞪得老大,追着说,你有钱了?你有钱快把我弟弟的钱还了吧,我弟媳妇要吃人了。蒋天时赶紧说,我骗你的,没有钱。老婆却怎么也不相信,说,没有钱?没有钱他们怎么可能放你出来?蒋天时没想到一句玩笑就把自己逼到了墙角,他现在是说有钱也不好,说没钱也不好,无路可走了。老婆咄咄逼人,他只得继续说谎,我是弄到一点钱,但先还了顾老板,才可能出来嘛。老婆又急了,说,你有了钱,怎么先还别人的钱,不还自家人的钱,你胳膊肘子朝外拐。蒋天时气得说,我没有钱,我真的没有钱!老婆越来越狐疑,说,你一会儿说有钱,一会儿说没钱,你到底怎么回事,你除了骗别人的钱,还干了什么坏事?蒋天时说,我没有骗别人的钱,钱是何人荣弄去的。老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长叹一声说,你编吧,你继续编。

消息传得很快,蒋天时出来还不到一个小时,大家就都知道了。当初主动送钱求他帮忙入股的人,现在都来追债了,好像他们的钱都在蒋天时的口袋里。他们可怜巴巴地跟蒋天时说,蒋老师,听说你有钱了,把钱还给我吧。蒋天时说,你们错了,第一,我没有钱,第二,我没有欠你们的钱。大家说,蒋老师,你别再坑我们了,你说有一个姓何的人,还有他堂兄什么的,但我们的钱是交到你手里的,我们没见过姓何的,更不认得姓何的什么堂兄堂弟,我们甚至不相信有什么姓何的人,更不相信有什么姓何的人的堂兄堂弟,蒋老师,你还是把钱还给我们吧,这是我们的血汗钱啊,这是我们的养老金啊。连蒋天时的女儿也跟蒋天时说,爸,赵三全的钱你就还他吧,他是马一达的铁哥们,你不还他,我在马一达面子上过不去。蒋天时也不知道马一达是谁,也不知道赵三全是谁,他脑子里一团糨糊,许许多多的人都粘在一起,分不清了。

要不到钱,他们就在蒋天时家里东打量西打量,打量来打量去,都泄了气,蒋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电视机,冰箱,空调虽然齐全,但这些东西没用,买的时候大价钱,折旧就不值钱了。最后有一个人愤怒地指着天花板说,房子,房子!他这一说,蒋天时立时就想起了何人荣,蒋天时的老婆则哭起来,起先还是抽抽搭搭,后来干脆放开了号啕大哭了。

在蒋天时老婆的哭声中,一个人急得说,蒋老师,今天你要是不还我钱,我就住你家不走了,你什么时候还,我就什么时候走。蒋天时也曾经想住到何人荣家,不还钱就不走人,他还以为自己的这一招又奇又狠呢,想不到别人也会这种招。蒋天时说,你想住就住吧,我们可以把大房间让出来给你住。这个人见蒋天时这么说,怕有什么圈套,又不想住了,说,你想让我住你家,你又想干什么?蒋天时看着眼前这些人愤怒的伤心的无奈的脸,他看不下去了,干脆闭了眼睛说,唉,还是那几天日子过得安逸,耳朵根子真清静,人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个人要是真的能够消失,那该多好啊。老婆朝他看看,气得收起眼泪说,这个家你就这么呆不得?你这么想消失,你可以自己消失呀,没有人挡你。

第二天一大早,蒋天时就出门了,他把银行卡里所剩无几的钱取了出来,然后坐中巴车来到县城的那家宾馆,进宾馆前,他在街头的公用电话亭给老婆打电话说,我又被绑架了,这回绑我的人可不是顾老板,你别报警,报了警我就没命了。老婆在电话那头尖声大叫,你到底欠了多少债?你到底把钱弄到哪里去了?

蒋天时没再听老婆的责问,他放下电话,走进宾馆,熟门熟路地到了总台,掏出身份证正要开房间,无意中一回头,就看到顾老板正从楼上下来,他身前身后有两三个人围着。蒋天时先前已经有了经验,知道顾老板也要被放走了,他赶紧上前恭喜顾老板说,顾老板,走好啊。

顾老板满面惆怅,茫然地看着他,看着看着,顾老板的眼睛突然大放光亮,扑通一下,顾老板跪在了蒋天时面前,紧紧抱住他的双腿说,蒋老师,求求你,绑架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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