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杏杏

妈妈：

翻着日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来好多事情。剥落的记忆一件件地翻晒出来，似零碎的花瓣，却气息依旧。

最先想起来的是你的严厉。

那时候的我总是扎两条长长的羊角辫，穿干干净净的格子裙，是个惹人喜爱的小姑娘。每次你同事摸着我的大脑袋问我，爸爸妈妈你更喜欢哪一个时，我都忽闪着眼睛乖巧地说，一样的喜欢。

然后旁边的你，就笑得相当开心。

没有告诉过你，其实那时的我着实是更喜欢爸爸一点的。原因很简单，爸爸长得很帅。大概小孩子都喜欢外表亮丽的事物。

于是小时候的我就总喜欢跟在爸爸屁股后面，甜甜地叫叔叔、阿姨。听到别人说我长得像爸爸时，他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影。喜欢爸爸勾着我的鼻子，教我下棋、打牌。还很喜欢爸爸每个晚上买回来的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热气腾腾的小笼包。

一个家里总有白脸、红脸的角色，那么凑巧地，你恰恰扮演了不讨好的那个。你三令五申，总是有很多规矩：不准我吃糖果，不准吃饼干，不准吃煎炸食品；不准太迟回家；不准乱花钱；不准看太多电视；不准太晚睡觉……以至于后来好友在宿舍惊讶地大叫：“不吃饼干不吃糖果，你确信你是人？”

你怕爸爸宠坏了我。每次我要买布娃娃，你总是眉头轻皱：家里不是已经有很多了吗？

是的，你不准我铺张浪费，不允许我和同学攀比。因为从来你都是一个很节俭的人。小的时候，家里生活还很困难。住旧屋，四楼。五十来平方米的房子，灰黄的墙壁。一发洪水楼下就会被水淹。家里没什么家具，就连那台1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也是后来才买的。印象中每次我大口大口地嚼着鱼肉时，你都在旁边看着我笑，执筷子只夹青菜。然后像所有电影里的妈妈一样，骗我说，妈妈不爱吃鱼。

你不太喜欢忆苦思甜，但偶尔也会给我说你和爸爸以前的故事。淡淡的语气，不经意地讲述。爸爸是通过林珍姨才认识你的，于是后来有事没事，他都跑去林珍姨那里蹭茶水喝，然后“顺便”和你搭两句话。可是，奶奶却不大同意这门婚事，结婚要用的物品也没给爸爸准备。即使结婚后，她也始终对你不冷不热。你没说什么，依然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不埋怨，不计较。因为你从来就是一个坚忍朴实的人。而现在我相信，无论是爷爷还是奶奶，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知道，你绝对是家里最明事理的一个媳妇。

有时候我们一起看旧相册，你会指着其中的一个年轻女子，笑着说，她以前喜欢过你爸爸呢。爸爸有时候还会在旁边“欠扁”地接上一句：是你爸爸眼光不好。

幼儿园里年轻的音乐老师很喜欢我。她教我唱歌、跳舞，带我上台演出。然后跟你说，女孩子应该学学手风琴、电子琴，长大一些就容易学钢琴。就这样，电子琴、手风琴你都给我买了。然后每个周末的晚上，你骑车送我去老师家里单独辅导。

练琴的时候，我的小指总要不自觉地翘起来。老师生气地用笔敲，你站在一旁看，也不作声。我要和小朋友去丢沙包玩耍，你又是皱起眉头：不行，练完琴才能玩。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恨透了那架小小的电子琴。弹烦了，就用力地跺地板，发泄心里的不满。你也生气：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自己外出怎么办？

这样断断续续地学了几年，终究没有坚持下去。你叹叹气，也不再强迫我。现在回想起来，却是略略地遗憾。心里想着，或许，如果当初你再凶一点就好了。毕竟，弹得一手好琴，是很多女孩子的梦想。以前的音乐老师常夸我有灵气，我却没有好好珍惜这份天赋。高中选了物理，在理科班里埋首于数字公式之间，所有的艺术细胞被消磨殆尽。

妈妈，你记不记得，小学的一年三八妇女节，我画了一幅画送给你。我把它悄悄地放进抽屉里，你下班刚进门，我就着急地让你打开。至今仍记得，你拿起那张稚拙的画，看到上面写的“妈妈节日快乐”时，脸上无比欣喜的表情。你不停地说，谢谢，谢谢，谢谢。一连说了好多个。

只是后来，我再也没给过你这样的惊喜。

其实你一直很疼爱我，只是年幼的我不懂你的心。我总是很闹腾，从小就是个“事儿精”。我放炮把人家的玻璃窗给震碎了，是你拉着我的手上门给户主赔礼道歉。你平时经常责备我，可是倘若爸爸真的生气了，你却永远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你迎上生气的爸爸说，孩子还小，有错慢慢教，别吓坏了她。

生活方面管得严厉，你却从来不过问我的学习。你从来不要求我去参加什么补习班，从来不会主动问我的考试成绩。最多是我自己沉不住气，假装有意无意地说我又考了第一。你当然高兴。可是即使考得不好，你也并不着急。你说，小孩子，不用太紧张。

初中时的我，课余时间几乎从来不学习，练习册里也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后来中考前乖乖地在题海中钻了两个月，中考就考了个很高的分数，于是很顺利地进了省重点。

所以你说我有点小聪明，只是用得不是地方。而事实上，我也确实是贪玩。跟着一大帮同学去爬山，去海边烧烤，打“拖拉机”。你也不多加阻拦，只是说，按时回家，要注意安全。

高中开始住宿。一下子少了你在身边管束，我开始逐条地打破你定下的诸多家规。吃很多很多的垃圾食品——只要是在家里不能吃的，我都拼命地补回来。只是没想到，习惯了健康清淡饮食的我，一下子就闹出了胃病。三更半夜胃痛，舍友焦急地给你打电话。匆匆赶来的你哭笑不得：没听过有人吃得太饱撑出了胃病的。又补上一句，吃下去也没见长肉，到底是浪费粮食。

你说，小孩子过早用化妆品对皮肤不好。于是我不用化妆品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现在。我的皮肤真的一直都还不错。

你不准我穿奇装异服，不准我打耳洞。所以我就一直是乖乖女形象。简简单单的裙子，清清爽爽的短裤，帆布鞋。粉蓝、粉红或粉紫这样积极向上的暖色系。以至于我每次赌气说要烫个妖艳的头发时，全世界都是一个反应：不适合，不适合你的。

每次在外面和好朋友一起吃夜宵，天色一晚，大家就首先想到：杏杏，要不要先送你回家？

适应了学校的住宿生活之后，慢慢开始很少回家。周末你拎着汤过来看我，每次一见面就说：怎么越来越瘦了？有时候，你竟然还会给我买我最喜爱的Tiramisu蛋糕和墨西哥鸡肉卷。我止不住地欣喜，说：这不是让我吃垃圾食品吗！

你笑着说：可是你喜欢，我有什么办法。偶尔吃一下还是不要紧的吧。

也是这时我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皱纹已经爬上了你的额头。我不愿承认，可是你真的老了很多。你开始温和地和我说话，很少有事再能让你急躁地大动肝火。

可是妈妈，如果能让你变年轻，我情愿天天被你皱着眉头骂。

原来心里面最记挂的一直是你。我上幼儿园时你抱着哭啼的我打针，你说，不用怕，有妈妈在；小学时你去影剧院看我演出，在台下对我微笑；我第一次发表文章，你捧着报纸看了又看；我上初中时你皱着眉头，说：怎么每天都这么多电话找你；高一时每个星期，你带着我全城跑医院；你给我炖很多的汤；记得我喜欢香蕉、花生、西红柿，一买就是一大袋。

妈妈。

想起来，我还没有给你庆祝过一次生日。我记得的，爸爸五月初一，你六月初五。只是，连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我都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是不是至深的爱，语言表达不出来？

我们真的是要走到很远很远，才知道自己记挂的是什么人。

妈妈。

一直有个很美好的愿望。以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把你和爸爸接到我身边一起住。如果不能，那也要每个星期回去看你们。买很多很多的水果，还有你喜欢的鸡翅。跟爸爸下棋，陪你散步。工作上受了委屈，一股脑儿地倒给你们听。然后坐在沙发上，听你们语重心长的教诲。

你总是说，做人要正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坚决不能要。

你还说，出身没什么好骄傲的。爸爸妈妈没能给你很多，一切靠自己努力。

妈妈，我都记得。

谢谢你，你教会了我正确的价值观，不盲从大流，有自己的原则。

谢谢你，你让我懂得拒绝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觊觎天上掉下的馅饼。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可是即使风雨再大，也会有你一直站在我身后，默默地支持我。是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从来都在。

你的女儿：杏杏

2008年6月

编辑/李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