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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点工与画家

2008-08-26向本贵

湖南文学 2008年8期
关键词:光明画家事情

向本贵

这天下午,刘小云又该去曾画家家里做活儿了,跟往常一样,来到曾画家的家门前的时候,她犹豫了许久,她真的不想到他家里去做活,从走进他的家门之后的三个小时里,她一直感到十分的紧张,心怦怦发跳,总是担心会出什么不测的事情。可是,她又舍不得失去那三十块钱。对于她来说,三十块钱是一家人两天的生活费啊。她想,要是曾画家的爱人在家那该多好。只是,她给他家做一年活了,只碰到过他爱人一次。曾画家的爱人是医院的护士,上白班的时候,她肯定碰不着她,要是上晚班,她又会打电话告诉她换个时间来做活,她在家里休息,她来做活会影响她睡觉,当然她就很难碰着她了。刘小云是给曾画家家做清洁卫生的钟点工,每个星期一次,重点是收拾他的画室。刘小云真不明白,曾画家不是在市艺术馆上班么,怎么天天都待在家里画女人像。她更不明白,曾画家的女人长得那样的漂亮,又是那样的年轻,可曾画家居然还要那样的对待自已。自已可是一个满身汗臭,年到四十的中年女人啊。

“曾老板在家么?”刘小云在门外站一阵,还是鼓足勇气按了按防盗门的门铃。

一会儿,防盗门开了,曾画家一脸笑样地站在她的面前,说:“我说过多次了,你直接叫我曾光明,或者叫我小曾也行,不要叫我曾老板,那多俗气。”曾画家这样说的时候,把头往一旁一甩,那一头长长的蓬乱的头发就乱茅草一样飞向沾满了油墨色彩的肩头,身上穿的那件宽大的沾满了花花绿绿色彩的T恤也随之摆动了一下,像一张张开的网。

刘小云知道从他打开门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她不敢跟他的目光对视,换了鞋,急急地走进那间窄窄的画室。她每次来都是一样的活儿,首先收拾地板上的废纸屑之类的东西,然后慢慢地把地板上,桌子上,甚至墙壁上沾的彩色油墨擦拭掉。刘小云目不斜视,可是,再目不斜视,那些挂在墙壁上的光屁股女人也会撞进她的眼里,让她脸面发红,羞丑无比。记得第一次走进他的画室的时候,刘小云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再看看那个顶着一头乱茅草样长头发的男人一脸笑地盯着她,她扭头就要往外面逃跑。送她来做活的那个曾画家的朋友拦住了她,介绍说别看他一身脏兮兮的,不修边幅,他可是我们市很有名气的青年油画家,他画山水,画花鸟鱼虫,但他画得最好的是人体画,往后你就叫他曾画家吧。刘小云才没有走。姓曾的画家这时开口说话了,他说我叫曾光明,往后你直呼我的名就是了。他还说你给别人做三个小时的活二十块钱,我的画室比较脏,给你加十块,三个小时的活三十块钱,一个星期做一次。但有一条,给我做活要细心,而且脚步要轻,不能影响我的工作。实在说,这家的房子不是很宽,又没有孩子,除了画室脏一些,厨房,卧室和阳台都十分的干净,工作量不大,三十块钱还真划得来。只是她心里还是不踏实,准备做一段时间再说,行的话就做下去,不行就不再来了。

还好,一年做下来,曾画家虽是每次都把眼睛鼓得像牛卵子一样盯着她,却没有什么不文明的举动,只是,每次来到他家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有些打鼓,紧张得不行。

刘小云说:“我做活的人家都是我的老板。我当然要叫老板的。”刘小云小心地拾起丢弃在地上的废纸团,油彩膏皮。她听他说过,这些纸团是他画废了的,就丢弃了。他说这些纸和这些红红绿绿的颜料都很贵的。可他却一点都不珍惜,动不动就把一大张画好的画稿揉成一团,往地上抛。

“你说,这张画画得怎么样?”

刘小云正勾着头小心地拾地上的垃圾,这时曾光明将桌子上的一张画拿起来,问她道。

刘小云抬头看了一眼,脸立马火烧一样红到了耳根。那是画的一个半裸的女人,女人十分的年轻,斜靠在一根柱子旁,两手相搂着放在自已的腹部,一只脚稍稍有些弯曲,搭在另一只直立的脚上,两条大腿就自然地向两边分开了。裸露着的两个奶子是那样的饱满,白皙,大腿间的那一片地方只有两个指头宽的一块布条遮掩着,也是那样的丰润,那样的滑实。而她的脸上,居然还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嘴角稍稍翘起,腮边有一个浅浅的酒窝,明亮的两眼,汪着滢滢的甜蜜。要不是他拿在手中,她一定以为一个真正的裸着身子的年轻女人站在那里的。

“你怎么不说话呢?”他盯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刘小云还是不说话,勾着头只管做活儿,心里却在想,他的女人怎么能容忍他这样呢,怎么不管管他呢,他不跟这些女人做那个事情,他怎么知道这些女人的隐秘的地方长的这个样子。城里人跟农村人真的有区别的。农村男人要这样,女人会跟他们吵架,甚至会闹得不可开交的。这样想的时候,她的手脚就更加的麻利了,把画室收拾干净,再收拾卧室,最后收拾厨房,她的活儿也就做完了,她就会长长舒一口气,逃也似的离开这个家。

她知道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手里拿着画,还等着她回答她的话的。果然,他又开口说话了:“我觉得这是我画的最好的一张人体画。”

刘小云没抬头,口里说:“我觉得她很丑。”

曾光明诧异道:“你怎么这样认为呢?”

“那个样子,还不丑么。”

曾光明笑道:“这是艺术。”过后小心地把画收了起来,自语道,“怎么能这样看待艺术美呢。”

曾光明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刘小云的心里又开始紧张起来,每次她来他家里做活的时候,他都会放下画笔,点燃一支烟,站在她的旁边,眼睛盯着她,一边吸烟,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她说话。家里就两个人,一男一女,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要是对自已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从背后突然抱住自已,剥自已的衣服,强着要跟自已做那个事情,真的就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这些日子还好吧?”果然,他开始找她说话了。

“做苦活的人,有什么好不好呢?”她忙着做活儿,她不想跟他多说话。

“你觉得做这样的活很苦么?那你就休息一会儿再做吧。”

刘小云当然不会休息。她在心里盘算着,把这家的活儿做完,她就到另外一家去做活儿,下午再挣二十块钱。实在说,他给她三十块钱,她还是非常感谢他的。对于她来说,多得十块钱也是对她的一个不小的帮助。

刘小云不回答他的话,他却不恼,还是没完没了地问她:“其实,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劳动和心血,比如我,我也累啊。”

刘小云还是不答白,心里却说:“你觉得累你就别画那些痞里痞气的东西啊。你曾经说过,不画你照样有工资拿。”刘小云实在不明白,他的那个在医院做护士的爱人长得十分的漂亮,他为什么还不满足,还要跟别的女人有那样的事情,之后还要把人家活灵活现地画出来。

这时,曾光明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说:“你上次说你女儿今年初中毕业,准备考哪个学校?再有三年,你家就有大学生了啊。”

这话让刘小云的心里一抖,睛睛不由地就湿了,但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已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只是,曾光明还是没完没了地问:“你不是说你女儿成绩很好么,考市一中没问题的吧,考上了市一中,考大学就有把握了。我给你考虑过,再过七年,你女儿参加工作的时候,你儿子也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你们家也就曙光在望了。”曾光明顿了顿,说,“不过,你和你爱人就得苦几年,两个孩子上高中,读大学,是要花一大笔钱的。”

刘小云再也忍不住了,叹了口气,说:“我那女儿脾气倔,我要她读中专,三个月就可以参加工作,那样我的负担也轻一些。她坚决不干,还说要是再逼她,她就去死。”

曾光明说:“你以前不是说一定要把你的女儿和儿子都盘送读大学么,怎么突然又改变主意了呢?”

“我那时想得太天真了,来到城里才知道,城里也不好讨吃啊。”刘小云把头勾得低低的,她不想让曾光明看见她眼里的泪水。

曾光明说:“我对你们这些来城里打工的农民工实在了解太少,你能说说你们是怎么的不容易么?”

刘小云说:“我一个月只挣一千来块钱,我女儿和儿子没有城市户口,交的钱比别人多,加一块一年要几千,房租一个月要两百多。有时我们家连菜都吃不起,吃光头饭。我要带两个孩子回农村去算了,他们又哭着不肯回去,我真的很为难啊。”

“你男人给人拖板车挣的钱比你要多一些吧?”

两滴泪水啪哒一声掉下来,掉在木质地板上,刘小云连忙用抹布将泪水擦掉。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不想让这样一个长头发,画光屁股女人的男人知道她家出了大事,她成了一个寡妇。她实在没有想到,三个月前,祸从天降,她男人在一家基建工地做临时工的时候,忘了戴安全帽,被三楼掉下来的砖头砸死了,老板说责任在他自已,给了她两万块钱,把她男人送去火化了,事情也就算是了结了。她抱着男人的骨灰,真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她想把孩子带回农村去。两个孩子不愿意,从农村来的几个老乡也劝她留在城里,回农村去,两个孩子也就算是完了。这些她都不能对曾光明说。他要是知道自已的男人不在了,自已成了寡妇,还不知道他心里会打什么主意呢。

曾光明把长长的头发往脑后抛了抛,说:“要我说,你女儿的成绩好,就该送她上高中,日后大学毕业,前途要大一些,可以找一个好一点的工作。”曾光明顿了顿,又道,“不知道你要你女儿读什么样的中专,怎么只要三个月就毕业了,一般说,中专也是要读三年的。”

“前些日子我做活回家的时候,一个人给了我一张招生广告,广告上说我们市有一个名叫成才之路的民办中专,交两千块钱的学费,读三个月的书就毕业,而且保证安排工作。”

“大街上那些广告大多数是骗人的,怎么能信呢。”

“农村来的孩子,没有条件挑三捡四的,有个能挣钱的事情做就行了。”

“问题是不可能有事情做,那些人只要把钱骗到手,他们就不管了。”曾光明顿了顿,问道,“你跟你男人商量好了,决定要你女儿读中专么?”

“不读中专,我就要她跟我一块来做活。我们家现在只能逸强盘送一个孩子读书。”

曾光明说:“真要读中专,就要读正式的中专,要能学得一技之长,日后毕业了才能找到工作。”说着,他拿起手机,走进自已的卧室去了。刘小云不由松了一口气,一边认真地做活儿,一边又想她的家务事情。男人不在了,对于她来说,真是天都塌下来了,可女儿却不懂事,吵着不肯读中专,一定要读高中。她只有哭,哭自已的命苦,男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哭女儿不听话,父亲不在了,作为大女儿,她应该替母亲分忧解愁才是。女儿却说她的班主任告诉她,按她的成绩,日后不但能考上大学,可能还会过长江,过黄河,考到北京去。女儿吵着吵着也哭了起来,泪水成沟儿地流。直到昨天,女儿才答应去读中专,她说日后参加工作了,帮着母亲一块盘送弟弟读书。

曾光明在他的卧室里一阵才出来,出来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拿着手机,他说:“看来你们是决计要让你的女儿读中专了。我觉得这样也好,女儿早点参加工作,你们的生活压力就会小一些。没有技艺,没有特长,靠做苦活挣钱养活一个家的确不容易。刚才我跟我的一位朋友打了个电话,我的这个朋友是新怀卫校的副校长,你不是说你的女儿成绩好么,五月的时候叫你女儿考卫校吧。卫校是公办学校,读临床也好,读护理也好,三年毕业后找工作容易。我的朋友还说了,成绩好的学生,可以拿奖学金,家庭困难的,还可以申请助学金。他还对我说,我推荐去的学生,他会关照的。这三年,你们家就不要拿出多少钱来盘送她了。”曾光明顿了顿,说:“你回去跟你男人和你女儿商量好,下次来做活的时候回我的话,我就跟我的朋友把这个事情定下来,到时候你女儿中考的时候我的朋友好告诉她怎么填志愿。”

刘小云听他这样说,心里不由一阵惊喜,如果这样,女儿就不会哭着要读高中,也不会跟自已吵架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可是,她没有把谢谢说出口,心却是悬了起来,只见他把长长的头发往肩头一甩,脸上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刘小云心里想,莫非他心里还有什么别的不可告人的打算,不然他为什么要主动帮助自已呢。刘小云再没有说话,急急忙忙做完活儿,接过他递给她的三十块钱,就逃也似的走了。

这天晚上,刘小云把曾画家对她说的话对女儿说了。正在做作业的女儿伍如玉高兴地说:“娘,真的有这样的好事情么?我的志向就是高中毕业之后报考医学院,日后做医生,你不肯送我读大学,我就读医专吧。我会努力读书的,争取拿奖学金。”

看见女儿一副高兴的样子,刘小云后悔不该把这话对女儿说,她没有要送女儿读那个医专的想法,她担心曾光明在骗她,他的心里可能有什么阴谋,如果那样,自已对不起死去的丈夫,对不起女儿。一阵,她对女儿说:“我对那个曾画家不是很了解,仅仅只是在他家做过活儿,他不可能有那样的好心,现如今有几个真心帮助别人的好心人,帮了别人,那是要图回报的。如果上当受骗,后悔就迟了。我看还是读那个民办中专吧。”

女儿伍如玉似乎还是不愿意放弃那样的好机会,说:“要什么回报呢,不过就是要别人送点礼吧。要是家里拿得出钱来,买点东西送去不就行了么。”

刘小云心想要是送点礼能解决问题,她就送点礼去,那个曾光明只怕另有别的什么目的。想起他家里挂的那些女人画,她的心里就怦怦发跳。这时,她又想起她第一次到他家去做活的时候,曾光明居然问她道:“大嫂,你除了打扫卫生,还做别的事情么?”她不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是什么,说道:“我没有文化,除了打扫卫生,不会做别的事情啊。”他说:“我听一个朋友说,给他家做卫生的那个女人要跟他睡觉,条件是睡一次给她一百块钱。”刘小云只差骂他了。可是,她还是忍了,她刚刚从农村出来,找个做卫生的主还真不容易。她不想轻易就放弃这家的活儿,再说,老板还愿意每次多给她十块钱呢。她红着脸说:“我除了做卫生,别的不做。”她记得还有一次,他居然问她的女儿长得漂亮不漂亮,她没有回答,心想你怎么问这样的话呢。她不回答,他便自言自语说:“母亲长得这样漂亮,女儿肯定也长得很漂亮的。”她口气冷冷地说:“我女儿只是长得像个人。”他居然也不恼,说:“看不出你还很幽默的啊。”

刘小云对女儿说:“城里人的人心摸不透,你爹爹不在,做娘的没有能耐,如玉你还是读那家民办中专吧。”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睛又湿了。

刘小云再次去曾光明家做活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下旬了。曾光明打开门的时候,第一句话居然是问刘小云回去跟她男人商量好了没有。如果商量好了,就把女儿带来,他带她到他的朋友那里去,跟他的朋友把这个事情落实下来。刘小云真想问他一句,你这样关心我女儿读书的事情,不会有什么别的企图吧。可是她没有问,就是有别的什么企图,他也不会照直跟她说出来,她说:“谢谢你,曾老板,我女儿哭着要读高中,还是让她读高中算了。”

“钱的问题怎么解决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刘小云认真清理着丢弃在地板上的废纸屑之类的东西。从目光的余光中,她又看见他画了一副女人画,这次画的是一个年少的女孩,女孩只穿一点点衣服,面前是一片海滩,海滩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大海的上空,有一轮太阳,太阳很大,它的旁边有一丝云彩,像要飘动的样子。女孩像是刚刚从大海里游过泳,头发有些湿,光洁的身子上沾着点点水珠。女孩仰着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眼神纯净而明亮。实在说,刘小云虽是觉得这个曾画家有点痞,但她不得不承认他画的女人实在太生动了,太漂亮了,太像女人了。她自已是女人,她当然知道他画的女人是不是漂亮,是不是生动,是不是像女人。她不敢正眼看那副画,她知道曾画家就站在她的身后,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他还会无休止地找她说话。果然,他又开口说话了,“为了你女儿的事情,前天晚上我还请我那个朋友吃了一餐饭哩,我还把你家的情况也对他说了,我说,别的事情你可以不给我办好,这件事情你要认真对待。他答应了我,你女儿报考医专之后,就把考号告诉他,他一定会关照招生办的人录取你女儿的。”他顿了顿,又说,“没有想到,你们家还是决定你女儿读高中。”

刘小云说:“你不是还等着我的答复的吗,怎么这样急呢?”

曾光明说:“我分析,根据你家的情况,你女儿肯定要读医专的。”

刘小云说:“曾老板,真的不好意思啊。”

曾光明叹了一口气,说,“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啊。”

刘小云再没有跟他说话,她的脑壳里面全是家里的事情,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城里生活,该有多难,她觉得自已像是悬在半空中,心里发虚,两脚不沾地的感觉。可是,面前这个长头发的男人是不知道这一切的。她也不想让他知道这一切。她认真地把画室打扫干净,过后就打扫卧室,然后再清理厨房。这半天曾光明还是跟过去一样,总是无话找话地跟她说话,他开始是问她老家的情况,过后,问她们村里有多少人外出打工去了,再后来就问她的父母,问她的兄弟姊妹的情况。问着问着,就又问到她女儿的身上去了,问她女儿有多高了,瓜子脸还是鹅蛋脸,笑的时候,脸上有酒窝儿没有。刘小云心想自已的决定正确啊,他的心里全是装的这些东西,要是真听了他的话,把女儿送到他朋友那里去读书,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呢。

刘小云不回答他的问话,他站一阵,觉得没趣,就画他的画去了,他画得十分的认真,眼里闪着光亮,脸面时儿流露出得意的笑容,时儿,眉头又拧了起来,不时地把脑壳往后面一扭,长长的头发就乱毛草一样往后面一飞。

刘小云把他家的卫生做完之后,正准备回去的时候,他问她道:“下午还有事情没有,如果没有事情,就帮我一个忙,我照样会给你工钱的。当然,工钱会比你打扫卫生高得多。”

对于刘小云来说,钱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她将跨出门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疑惑地问道:“做什么活?”

“不是做活。”曾光明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刘小云的心怦怦发跳,说:“不是做活是做什么?”

“你已经四十岁了,还有这样好的身材,这样好的肤色,真的很不错,城里女人把什么高级画妆品都用上了,把什么保健品都吃过了,也没有你这样好的身材,也没有你这样好的肤色。这就是劳动女人的健康之美,自然之美。我想画一幅农村女人的画,给你一千块钱你看够不够?”

曾光明的话没有说完,刘小云就夺门而出,惊慌失措地逃走了,她心里想,他果然在打自已的主意啊。

五月中考的时候,刘小云的女儿并没有报考高中,交了两千块钱,进了刘小云从广告中得知的那所民办中专,女儿在那所中专读了一个月书,就被送到南方一座城市的一家塑料制品厂去打工。刘小云亲自送女儿到了工厂,和她们一块去的还有那个民办中专的许多学生和他们的家长。进厂的时候,刘小云又给女儿交了两千块钱的抵押金,学校说一年之内要跳槽的话,抵押金是不会退的。男人摔死的时候那家基建公司补给她的两万块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刘小云千叮嘱万叮嘱,要女儿好好工作,多挣钱,帮她盘送弟弟读书。日后弟弟考上大学了,参加工作了,他们就攒钱在城里买房子,做一个真正的城市人。女儿伍如玉是个懂事的姑娘,知道父亲不在了,母亲带着她和弟弟不容易,说她会努力工作的,挣的钱全都交给母亲,全力盘送弟弟读书。

让刘小云没有想到的,女儿在塑料厂才上了一个月的班,她就给母亲打电话,说她不想在塑料厂上班了,塑料厂的工作太苦太累,她没办法干下去。她还说,和她一块进工厂的许多同学都走了。刘小云知道女儿要是受得了那个苦,她也不会对她说要离开的话,可是她惦记着女儿进工厂时交的那两千块钱的抵押金,要走人,钱就打水漂了。她在电话里对女儿说,怎么说你也得把这一年做完啊。女儿再没有说话,她知道母亲是心痛那两千块钱。可是,女儿不久就出事了。而且出的大事,女儿在那个成才之路中专读书的三个月里,学校并没有让他们认真读书,也没有让他们做什么机械操作培训,他们在学校玩了三个月就送进工厂去了。可是,塑料厂的老板却让她上机操作,又苦又累的活儿弄得她昏头转向,结果她的一只胳膊让机器给砸断了。工厂打电话要家里人赶快带钱去交医疗费。刘小云赶到工厂的时候,女儿还躺在医院的走廊上,老板说她女儿操作不当,出了事故,医疗费得自已出。刘小云听说要交一万块钱才能住院治疗,只差昏倒了。向厂里要那两千块钱的抵押金,老板也不肯,还说了她女儿的许多不是处。刘小云只得把女儿弄回来,找了个草药郎中扯了些草药敷在断胳膊上。女儿哭,她也哭。

那天,刘小云来到曾光明家里做活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曾光明开始问她的话她还勾着头回答,后来就不做声了,只是暗暗地掉眼泪。曾光明问道:“你好像哭了?”

她说:“没有。”

曾光明说:“没有地上怎么会掉眼泪。”

刘小云揩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再没有做声,只是匆匆忙忙地做活儿,女儿伍如玉这几天哭得特别厉害,她担心女儿一个人在家里会出事。

“快告诉我,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不然我就不要你在我家做活儿了。”曾光明把脑壳往后面一抛,长长的的头发向脑后飞去,瘦瘦的刀条脸满布着一种焦急和期待。刘小云实在不想失去这份活儿,因为女儿,她已经欠下两千块钱的债了,她说:“我女儿出事了?”

“在校读书的学生会出什么事呢?”还是跟过去一样,曾光明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我女儿没有读书,她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胳膊被机器砸断了。”

“不是说你女儿要读高中的么,怎么打工去了呢?”

刘小云再也抑止不住眼眶里的泪水,簌簌地掉在地板上,她说:“我一个人哪有能力盘送两个孩子读书,我家如玉在那个民办中专读了三个月的书,学校就把她送到南方一家塑料厂去打工,在那家工厂做了一个多月的活儿,她的胳膊就被机器砸断了。没有钱进医院,我把她接回来,弄了些草药贴在那只断胳膊上,我女儿天天在家里哭,说她要是成残疾人了,她就不想活了。我担心她想不开,一个人在家会出事的。”

曾光明一声长叹,“我给你女儿联系好的医专不去读,却相信那些私人办的学校。他们只是为了赚钱,却不管教学质量的。”

“现在我才知道那个学校和那家工厂都是串通好了骗人的。”

曾光明说:“一定要把你女儿送到医院去治疗,年纪轻轻的一个始娘,少了一只胳膊,日后怎么讨吃。”

“我哪来的钱?”

曾光明说:“刚才你说你一个人盘送两个孩子读书,你男人呢?”

刘小云哭着说:“几个月前我男人在一家基建工地做临时工的时候被砖头砸死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曾光明在屋子里打着圈子,一阵,他从柜子里拿出一迭钞票,递给刘小云说,“这里有五千块钱,你拿去吧。”

看着钱,刘小云还真的有些动心,她不能看着女儿真的变成一个残疾人,日后会弄出什么事来。可是她不敢,拿了他的钱,今后哪有钱还他,她说:“我不要你的钱。我们农村人命苦啊。”

曾光明突然发起脾气来,骂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把孩子带出贫穷的山村,带到城里来。在农村,你女儿还有个健全的身体啊。拿着,赶快把你女儿送到医院去,要是钱少了,再到我这里来拿。”

刘小云哭着说:“我哪有钱还你啊?”

“先不要说还不还钱的事,你不要做活了,现在就回去。”曾光明顿了顿,说,“要不要我帮着去送你女儿到医院去。”

刘小云连连说:“不用。”拿着钱匆匆走了。

女儿住进医院之后,刘小云就着急曾光明的那五千块钱怎么还,农村人胆小,何况她还是个没有男人的女人,要挣五千块钱还账,谈何容易。那天,刘小云在曾光明的家门外犹豫了很久,还是敲开了曾光明的家门,曾光明说:“还没有到时间,你就来做活了?”

刘小云勾着头说:“我是一个农村来的女人,身上满是臭汗,年纪也不小了。可是,你却总是想打我的主意。今天来,我是想还你的情。你借给我五千块钱,让我女儿到医院去治胳膊,钱我会慢慢还你的,一分也不会少你。还有这份情,我也得还。我们做农民的,知道好歹。”说着就要脱衣服。

曾光明说:“难得大嫂有这样一片心意啊。可是,我并不想拿你做模特画裸体。干我们这一行的,选择性还是很强的,我觉得你并不适合。”

刘小云的脸面早就红到了耳根,说:“你不想睡我?”

曾光明把长头发往脑后一抛,诧异道:“我从来就没有这个想法啊。”

“你不想睡我,怎么老是对我做出那个样子,上次你还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刘小云顿了顿,说,“你画了那么多女人,不跟她们睡觉,怎么知道她们长的是那个模样?”

“大嫂,你错了,那是照着模特画的。”曾光明笑道,“你以为,画这些女人像,就得跟她们睡觉么?”

刘小云的脸不由的更红了,一年来,她把面前的这个留着长头发,一身油漆味,眼睛老是盯着她的男人误解了,原来他并没有打自已的主意。她不知道模特是什么,他又不愿意让她做模特,她的眼泪就出来了,说:“你的情我该怎么还啊。”

曾光明说:“大嫂,不过我有一件事情还是要求你的啊。”

刘小云说:“你救了我的女儿,别说一件事情,就是十件事情我也答应。”

曾光明从柜子里小心地拿出一张油画,说:“我观察你一年了,上次我还想请你坐下来让我认真揣摸一下你的形象,你的神态,我的话没说完你就走了,没有办法,我只有估摸着画了。”

刘小云抬眼看去,她不由呆住了,那不是自已么。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昂着头,正在抹着窗子,窗外一缕晨曦照在她的脸上,那脸就变得明亮而富有光泽了,几丝头发贴在额前,额头有几粒小小的汗珠,眉间稍稍拧着,而那眼神,除了专注,还带有一丝淡淡的忧郁,由于玻璃窗比较高,她踮着脚,衣衫居然往上翘起来,露出一片白皙的肚皮。她的脸不由地红了,她记得每次来他家的时候,她都要这样给他家擦窗子,他居然把她擦窗子的模样画下来了,还画得这样的逼真,这样的传神,他甚至把她心里暗藏的那种忧郁也画了出来。她已经四十岁了,还是办居民身份证和结婚时照过相的,照的相一点都不好看,端坐着,板着脸,像是跟谁吵架。如今,面前这个长头发的男人居然把她画了出来,居然还画得这样的漂亮。

“你说像不像你?”

刘小云的眼泪又出来了,连连说:“像,太像了。”

“十月下旬,省里要办画展,你要是同意,我想把这幅画拿去参加画展。”

刘小云问道:“参加画展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全省的画家都把自已认为画得最好的画挂在一个大厅里,让人们去参观。”

刘小云说:“把一个没有文化,没见过世面,满身汗臭的农村女人的画相挂在那里,人家大地方的人不会笑话么?”

曾光明说:“大嫂你错了,从你的身上,可以看到劳动人民的勤劳和朴素,可以感受到劳动女人的健康之美,和谐之美,艺术之美。特别现在许多的农民工往城市涌,成了城市里的打工一族,他们现在的生活情况怎样,他们的工作情况怎样,从这幅画里都能找到答案,得到体现。这就是艺术之美所具有的功能和作用。”

刘小云说:“那你就拿去参加画展吧。”

“这幅画我有把握拿奖。如果拿到奖了,奖金也给你。你女儿住在医院里,需要钱。”

刘小云又哭了起来,“我还欠你那么多钱啊。”

“那些钱都不要你还了,这幅画也有你的功劳。”

刘小云说:“你是个好人。过去我错怪你了。今后你要我帮忙,我一定帮你。”

曾光明说:“我们弄艺术的,追求的是创新,是纯美。我追求的,当然是新的意境和美感,而这种意境和美感,得从生活中来,得从生活之中发现和提练出来,这就叫做来源于生活,但又得高于生活。如果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请你帮忙的。”

刘小云并不懂得这位长头发的画家说的这些道理,这些话她甚至还没有听说过。她在心里想,怪不得女儿和儿子进城之后,就不愿意回到原来那偏远而贫穷的农村去了,在这个社会里生活,还是要有文化,还是要有知识才行啊。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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