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北

苏北，原名陈立新，1962年8月出生，安徽天长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有小说集《苏北乡土小说》、散文集《遭遇湘西》《灵狐》《像鱼一样游弋的文字》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散文《关于汪曾祺的几个片断》获第三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现为中国农业银行安徽省分行宣传部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星座：巨蟹座

血型：B型

中学时的职业梦想：飞行员

中学时最喜欢的学科：数学

寄语中学生：一个有健康的兴趣爱好的人是幸福的。

卫大头姓章，名卫。何以不叫章大头，反叫了卫大头？不得而知。孩子的事，怎么能说得清楚？

卫大头的头确实大，有一个中等的西瓜那么大。有人打比方，说他的头像笆斗，那是胡扯，没有那么大。我们小时候喜欢说：大头，大头，下雨不愁，别人有伞，你有大头。这话也不确切，有一回下雨，我见卫大头在雨中跑，也淋得像只落汤鸡。

卫大头家在我家的左首，紧挨着我家的山墙。一个四合院，黑色的地砖，边上没人走，长着厚厚的青苔。他家院子里种着一棵葡萄，树荫盖了半个院子，院子里更暗了。夏天的时候，葡萄叶子长疯了，葡萄藤袅袅地蹿，缠在架子上，绿生生的，非常旺。之后葡萄就结了果，一嘟噜一嘟噜，硬疙瘩。再过些时候，葡萄变紫了，透明了。卫大头的奶奶就剪下来，用碗送到邻居各家，每家一碗。章奶奶送葡萄，都是各家吃晚饭的时候。章奶奶来了。她是小脚，走路跷跷的。

章家曾是地主。在那个年月，地主是没有发言权的。章奶奶就是地主婆子。我们看电影，地主婆子都很恶，拿针戳丫鬟。可章奶奶并不恶，长得白白净净，说话曼声细语。章爹爹常年不声不响，有时被街道上叫去，斗一会儿，道具一样，用一下，便又回来了。

因此章家周年没有声音。卫大头受家庭影响，也没有声音。他也许知道一点自己的身份，并不乱说乱动。可是小孩子，还是需要伙伴，我们玩，他就跟着我们玩。我们夏天游泳，在北塔河，在二级站，他也去。我们在水里跳、笑，他也在水里跳、笑。有的时候，有同学见他也笑，就走过去，拍拍他的大头，说“不许笑”，卫大头立马不吱声，不笑了。有时收得急，笑硬在脸上，肌肉抖抖的，挺可笑。有一回，我们在二级站的大堤上玩“斗鸡”。玩了会儿，不知谁说，不好玩，我们玩“斗地主”吧！“斗地主”得有人装地主。大家说：“卫大头，你装地主。”卫大头刚开始还不肯。一个劲儿大的同学说：“就你！”一副不容分说的样子。卫大头看看不行了，只有装地主。他站在中间，头低着。劲儿大的同学第一个挥拳：“打倒小地主卫大头！”我们跟在后面，也高呼：“打倒小地主卫大头！”斗了一会儿，那个劲儿大的同学说：“卫大头，你要自己喊。”于是卫大头小声喊：“打倒小地主卫大头。”劲儿大的同学说：“不行，要大声！”卫大头又稍大声喊：“打倒小地主卫大头！”喊完大家都不吱声。卫大头的声音在大堤上回荡，一波一波的，有点变形。他忍不住“扑哧”笑了。这时有个同学说：“不许笑！你这小地主，还笑！”说着上去一拳，打在卫大头身上。其余的人趁机也上去一顿乱拳，打得卫大头抱住头。不知谁下手狠，一拳打在了卫大头的眼角上，打出血了。卫大头哭了。他哭得很伤心。他是真疼了，否则他不会这么哭。

这样一来，有一段时间，卫大头不跟我们玩了。有一天中午，我和邹保华在堂子巷闲逛，见卫大头用瓷片在墙上画。邹保华眼尖，他走上去，大喝一声：“卫大头，你写反动标语！”卫大头一惊，人似缩小了一半，他抬起头，犟嘴说：“没！我没！”邹保华说：“那你干什么？”卫大头说：“我画一个伢子！”邹保华上前细瞅，是一个伢子，挺丑的一个伢子。邹保华说：“是谁？你说，你画的是谁？”卫大头说：“没！没画谁！瞎画的……”邹保华一看没辙了，就乱扯，说：“你画我？你敢画我？”上来就给卫大头一个大冲头（头上一巴掌），卫大头一躲，正好打在脸上。

挨了一下，卫大头不再吱声。我走过去，凑到墙上看看，息事宁人说：“不像！”邹保华也明知不像，于是自己下台：“有一点点像。敢画我？找死了，你！”

卫大头贴在墙边，脸上有泪，可是他并不哭。

我说：“走，不哭了。我们游泳去吧？”

卫大头不动，嘴一瘪一瘪的。

邹保华说：“走走走，一起去好不好？”

卫大头还是不动。

邹保华说：“不去拉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说着，拽住我走了。

我们在二级站玩了一会儿，抬头往远处一看，卫大头踽踽地走过来了。我见他一个人，炎热的夏天，太阳暴晒着，一个少年，大大的头，脸上有点忧郁。这样看过去，是够让人伤心的。

不知谁起的头，说：“跳水去！”几个孩子乱推着，跑去机埂上，我听到“嗵”的一声，跳下去一个，之后“嗵”“嗵”“嗵”，下去几个。卫大头不知怎么下去的，他下去之后，再也没有上来。刚开始并没有人知道。过了好长时间，一个孩子说：“卫大头下去了，到现在没上来。”于是大家紧张了起来，有人就喊：“不得了啦！有人淹死啦！有人淹死啦！”

终于将人喊了来。有孩子指着，那个大人脱了衣服，一个猛子下去，在水里，半天，什么也没有摸到；他又下去，半天，上来时手还是空的。那人问：“是真的么？”有人说：“是真的，卫大头，卫大头，我亲眼看到他栽下去的。”

机埂上人越围越多，人们七嘴八舌。有人说：“找水上的，他们会潜水。”那个男人又下水，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不一会儿，水上的人来了，那人穿着紧身的衣服，在孩子指的地方，模仿着样子，一跳，一头栽了下去。半天，不见人影，好一会儿，他“呼啦”一下从水下上来了，手里牵着一个人，大家一看，是卫大头。岸上一片惊叫声。那个水手将卫大头扛在背上，扛上了机埂，趴下按胸，又是一番人工呼吸。可是不行了，时间太长了。卫大头睡在那里，一点不吓人。我凑过去，细细地看了一眼。他像是睡着了，大大的脑袋垂着。

那个水手说，他头太大了，正好一下子卡在了石头缝里。

之后很长时间，我们不敢到二级站去游泳。我们再也见不到卫大头了。

卫大头死了，章家草草地处理，听不到章家的哭声。章家人不声不响，周年不声不响。

夏天，章奶奶依然给每家送葡萄，每家一碗。可那天黄昏晚饭时，章奶奶来送葡萄，我见到章奶奶，她不再白白净净的了。她的脸很黄。她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