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克标

蛀虫和我们中国人缘分特别好。

一只鲜红可爱、红里泛白、同少女娇艳的脸蛋一般的水蜜桃，剥净了皮，一口咬下，便现出了一个充满褐沙的洼，其中满身红润、肥硕健美的蛀虫，像突然受惊而在扭身打滚。仔细察看，桃子上是有着细小穴道的进路，但粗看外表谁也不会想到这里面培养着这个宝货的。

常言道，十桃九蛀，桃子里生蛀虫，至多只能令我不敢吃桃子罢了，恨也没有什么可恨，怪也没有什么可怪的。但谁说限于桃子呢？在中国所有的果物中，都免不了受蛀虫的侵害，除非像梅子那么赶早结实，趁气候还不容蛀虫诞生，此外如李如杏乃至枇杷杨梅荔枝，一直要到冬天，不容蛀虫再活时的橘子，才免于难。

不限于鲜果，一切干藏的食物中，蛀虫都侵害得到，南北杂货铺中去一看，你就可明白我们是怎样只吃得些蛀余了。干藏的果类，称为滋补强身的如荔枝龙眼胡桃枣子之类，都是蛀虫的大本营，由此出发，把栈房里所堆存的货品都蛀到，不论是金华火腿东洋鱼翅乃至燕窝海参按时茶食，只要它爬得到，便是它安身之所，安身得住，自然因为可以蛀食。

不但在南北杂货铺子里，我们每家的厨房里，也有不少蛀虫。第一，我们日常所食用的大米面粉中，蛀虫决不缺少，即使我们并未发现，但存在是无疑的，不信你到粮食店中去看看，没有一家粮食店不豢养着许多蛀虫的。

不必再多举具体的例子，中国多蛀虫是确定的事实，而中国之所以多蛀虫，是中国人爱好蛀虫之故，至少是和蛀虫有好缘分。农艺上的除虫技术，因西方农业科学之发达而竣于完成，他们的蔬果之类，很少受虫害的；而我们的青菜叶上一定要留着若干条小青虫，说起来我们也曾着力考究过西方的农艺之学的了。

除了我们和蛀虫有缘分之外，没有方法可以说明的，而我们所以和蛀虫有缘分，就因为我们真像那些蛀虫，我们多数的中国人，还是崇拜羡慕那些不劳而食拨肥而噬的蛀虫式的人。我想，倘要中国复兴，第一应先去蛀虫，而把崇拜羡慕的观念改变过来。

1933年8月24日

【选自许道明、冯金牛选编《章

克标集·风凉话和登龙术》

汉语大词典出版社版】

插图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