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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刺客:身体媚术的逻辑退却

2008-04-28

百家讲坛 2008年5期
关键词:刺客荆轲知己

许 晖

刺客,以身事人,讲究的是“士为知己者死”。为报知己,甘心自残身体,以求一逞。司马迁在《史记·刺客列传》的结尾对刺客群体评价道:“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不管最后成功没有,他们立意昭彰,志向不堕,因而名垂后世。这种名誉并非虚妄,它贯穿在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刺客故事之中。

残身的身体政治学,在先秦精神尚未消亡的时代发散出夺目的光芒。先秦那种悍不畏死、视死如归的精神核心,也许并不追究事情的是非,知己者也许并非总是代表正义,但是那种行为中的耀眼美感,千载以下,在人性逐渐糜烂、血性近乎失传的中国史上,犹凛凛令人窒息。

要离的故事记载在后汉赵晔所著的《吴越春秋》里。

要离身材矮小,体质赢弱,但是伍子胥却称许他“其细人之谋事,而有万人之力也”。

齐国壮士椒丘欣在淮津饮马时,马被水神取走,椒丘欣大怒,袒裸持剑入水,大战水神。几天话他从水中出来,盲了一只眼睛。虽然没有战胜水神取回马,但是椒丘欣仍然非常骄傲,因为毕竟敢和水神作战的人很少。

后来,椒丘欣到了吴国,在友人的丧席上,要离旁若无人地讽刺他说:“吾闻勇士之斗生往死还,不受其辱。今子与神斗于水,亡马失御,又受眇目之病,形残名勇,勇士所耻。不即丧命于敌而恋其生,犹傲色于我哉!”意思是说,勇士作战,即使去死也不能受辱。现在您和水神作战,马和驭夫都丢了,又少了一只眼睛,身残却还炫耀自己的勇敢,这是勇士所引以为耻的,你居然坯以此为傲。

要离的讽刺可谓刻毒,噎得椒丘欣无话可辩,决意晚上去报复要离。

要离回家后,嘱咐妻子夜里不要关门。是夜,椒丘欣果然去杀要离。他顺利到达要离堂室时,发现他居然不关门、不守御,大胆躺着睡觉。

椒丘欣一手持剑,一手揪着要离的头发说:“你有三死之过。第一,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辱骂我,当死;第二,门不关,当死;第三,睡觉不守御,当死。”

要离回答:“我没有三死之过,你却有三不肖之愧。第一,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辱骂你,你却不敢当场报复,不肖;第二,入门不咳,登堂无声,不敢光明正大,不肖;第三,你一手持剑,一手揪着我的头发,不敢和我公平决斗,竟然还敢大言不惭地数落我的罪过,不肖。你有此三不肖,不觉得自己卑鄙吗?”

于是,椒丘欣扔下剑,叹息道:“我这个勇士,人们都不敢小看我,但您之勇还在我之上,这才是真正的勇士啊!”

吴王阖闾二年(前513年),吴王僚被专诸刺杀后,他的儿子庆忌逃到相邻的卫国。吴王阖闾担心庆忌会联合诸侯来讨伐自己,忐忑不安,伍子胥就把要离推荐给了吴王阖闾。阖闾看着眼前这个“迎风则僵,负风则伏”的“细人”,顿时毫无信心,心想:这样一个文弱纤瘦之人,怎能杀掉万人莫当的庆忌呢?

要离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献计道:“臣闻安其妻子之乐,不尽事君之义,非忠也;怀家室之爱,而不除君之患者,非义也。臣诈以负罪出奔,愿王戮臣妻子,断臣右手,庆忌必信臣矣。”

仅仅为了吴王对自己的轻视,仅仅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要离就摆出这一篇大道理,不惜断手、戮妻子,以博取忠义的美名。这是典型的媚术,残身是为了取媚君王。

果然,要离“逃亡”到卫国,如其所愿,得到了庆忌的信任。紧接着,故事进入了高潮:

一次,要离跟随庆忌伐吴,渡江至中流,因“要离力微,(于是)坐与上风”。要离顺着风势“以矛钩其冠”,用单臂刺庆忌。庆忌中创,“顾而挥之,三摔其(要离)头于水中”,最后,他把要离放在膝盖上,说:“要离真乃天下的勇士,如此细小之人,竟然敢行刺于我!”

庆忌的左右随从欲杀要离,被庆忌阻止:“此是天下勇士。岂可一日而杀天下勇士二人哉?”临死之前庆忌又嘱咐左右说:“让他回吴国吧,成全他对吴王的忠诚。”

那是一个今天已经不可想象、不可思议的时代,连被暗杀者都表现出了如此之高的水平。庆忌因为欣赏要离的胆识和忠诚,居然置自己之死于不顾,凛然赦免行刺之人。

在这样高水平的对手面前,要离取媚吴王阖闾的初衷崩溃了,巨大的羞耻之心,逼迫他做出了非凡的选择。

要离痛心地说:“杀吾妻子,以事吾君,非仁也;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非义也。重其死,不贵无义。今吾贪生弃行,非义也。夫人有三恶以立于世,吾何面目以视天下之士?”说罢要离投江,但被庆忌的随从救了上来,“未绝”。随从劝他不要自杀,回到吴国接受吴王赏赐的爵禄。要离说:“吾宁能不死乎?”于是“自断手足,伏剑而死”。

庆忌临死前洋溢着宽恕和绝望的行为,深深地刺激了要离,唤起了他的羞耻之心,于是他只有必逞一死去荡涤他残身取媚的浮薄行径。

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载:“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豫让,晋国人,先追随范氏和中行氏,不被看重,郁郁不得志,于是转而投奔智伯,得到重用。后来赵襄子灭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以示对智伯的仇恨之深。豫让逃到山里,立下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著名誓言,决心为智伯报仇。

第一次报仇,豫让更换姓名,冒充清理厕所的犯人。赵襄子如厕,心中有所感应,抓住了身怀匕首的豫让。

赵襄子说:“豫让是义人,我应该避开他。智伯没有后代替他报仇,豫让能够挺身而出,是贤人。”于是释放了豫让。

第一次报仇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面对赵襄子的宽大,豫让并没有退缩。第二次报仇时,他“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已经见过赵襄子的豫让,开始自残身体:用漆涂身,装作患有恶疮,吞炭装作哑巴,然后在街上行乞。

豫让潜伏在赵襄子必经的桥下准备行刺时,又一次被抓。赵襄子斥责豫让说:“以前你追随范氏和中行氏,智伯灭了他们,你却不替他们报仇,反而追随了智伯。现在智伯死了,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为智伯报仇昵?”

豫让回答说:“我追随范氏和中行氏,范氏和中行氏像对待众人一样待我,我也就像众人那样报答他们,而智伯却像对待国士一样待我,因此我就像国士那样报答他。”

终于明白了豫让残身苦形,为智伯报仇的决心之盛,赵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日:“豫让啊豫让!你为智伯报仇,至此已经成名了,而我曾经饶恕过你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兵士遂包围了豫让。豫让自知必死无疑,于是提出了一个最底线的要求。

豫让说:“明主不掩人之美,忠臣有死于名誉的权利。上一次您宽恕了我,天下没有人不称赞您贤明。今日我愿意伏诛,但是希望让我击刺您的衣服,以成全我的报仇之意,那样我虽死不恨。”

像庆忌一样,赵襄子也展示了他惊人的水平,答应了豫让的要求,“乃使使(侍者)持衣与豫让”。

于是,一幕动人的场景出现了:

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日:“吾可以下报智伯

矣!”遂伏剑自杀。

豫让的行为,显示出惊心动魄的仪式之美:虽然强弱之势分明,但人的尊严不容抹杀。也许今人会觉得可笑,会觉得不可理喻,所幸豫让的敌手是认同这一价值观的赵襄子,于是这一仪式得以上演,成全了豫让的同时,也使豫让拔剑三跃的身姿,凝固为中国历史上最动人的身姿之一。

豫让的残身报仇,因为是在智伯死后,所以这种报答已经消退了取媚的因素。

豫让刺赵襄子“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不知道四十余年的时间周期,对新的刺客的出现是短暂还是漫长。

聂政,轵县深井里人,因杀人和母亲、姐姐躲避到齐国,以杀猪为生。

濮阳人严仲子在韩国做官,和韩相侠累不和,后来严仲子逃亡,四处寻找能杀侠累的刺客。他到了齐国后听说聂政是勇士,便在聂政母亲生日那一天,“奉黄金百镒,前为聂政母寿”,希望聂政能助其一了私怨,但被聂政以“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的理由拒绝了。

过了很久,聂母死了。聂政想起了严仲子的知遇之恩,遂下决心“将为知己者用”。

聂政西至濮阳,见到了严仲子。

严仲子据实以告,说:“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叉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

刺客的谋略第一次在聂政身上显现了:聂政没有答应严仲子的建议,他认为人多就有泄露消息的可能,消息一泄露,就等于韩国举国与严仲子为仇。

为了守秘,为了不牵连严仲子,聂政谢绝了车骑壮士,一个人独自前往韩国。

这个守秘的约定,为事情的发展埋下了伏笔

聂政“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这时,最惊心动魄的瞬间出现了。

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侦察、没做任何等待时机的准备工作,聂政一人一剑,径直杀入侠累的府上,刺死了侠累。顿时,侠累府上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接着“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无论是行刺还是自残身体,一切都在计划中,为了报知遇之恩,也为了践行誓言,聂政不惜自残,不吝用生命演绎深刻。

韩国把聂政暴尸于市,悬赏购伺聂政的身份。聂政的姐姐聂荣听说了这件轰传已久的事,意识到是弟弟所为,便马上赶往韩国。

果然,这是弟弟的尸体。聂荣伏尸痛哭。

面对众人惊诧的询问,她的回答令人震惊:“聂政之所以宁愿蒙受侮辱,自弃于市贩之间,是因为老母健在,我还没有出嫁。后来,老母以天年去世,我也已经出嫁,严仲子在我弟弟困污的情况下和他结交,恩泽深厚,政才情愿为他出生入死。”接着,她又说:“士固为知已者死,今(聂政)乃以姜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踪,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

这一番表白震惊了所有的人。

聂政真正的知己根本不是严仲子,严仲子只不过是有所求才和聂政交往;他真正的知己是他的姐姐聂荣。

后来,聂荣“大呼天者三,卒郁悒悲哀而死政之旁”。

因为弟弟之死,因为弟弟顾及姐姐的生存而残身以死,姐姐悲痛莫名,最终也死在了弟弟身旁。这才是真正的知己。此刻,严仲子在哪里呢?聂政和聂荣的行为,早已超出了为一己之利而报严仲子的“知遇之恩”的初衷,而变成了姐弟之间的同生共死。

河南济源一个叫“深井里”的地方,一堆低矮的封土上种着茂密的松柏,这就是聂政之墓。邻近一个小小的院落,就是“聂政祠”,祠堂里塑着聂政、聂荣和其母亲的简陋塑像。小院里立着的一块石碑上简洁地评述着聂政的事迹:“余以为聂政一屠夫耳,所以名垂后世者,在其人格。士遇知己,感恩图报,仗剑而行,志在必达。”

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接着记载:“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刺客诞生的周期逐渐拉长了,聂政之后220余年,才涌现了中国历史上最引人注目的刺客——荆轲。

“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据载,荆轲流浪到燕国时和善长击筑的高渐离交好。

筑是一种乐器,自宋代以后就已经失传,1993年长沙渔阳墓重新出土,木质五弦。《汉书·高帝纪》中有关于筑的形制的描述是:“状似琴而大,头安弦,以竹击之,故名日筑。”其音悲亢激越,恰恰符合荆轲和高渐离出没于燕市之中的心境:“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

筑的第二次现身是在荆轲出发前往秦国,燕太子丹及其宾客为荆轲送行的易水之畔:

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嗔目,发尽上指冠。

这就是著名的易水送别。像往常一样,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变徵之声撼动了每个送行者。“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千古悲歌,更令人怒发冲冠。

荆轲刺秦王失败后,高渐离为躲避秦王的追杀,改换姓名,受雇于人做杂役。主人家堂上常常有客人击筑,高渐离彷徨不能离去,每每指摘评判。主人听说后,召高渐离上堂击筑,满座称善。

这是高渐离之筑的第三次现身。之后“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这样一来举座皆惊,纷纷用平等的礼节迎接他,并奉他为上客。高渐离“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

这一次筑的现身,使高渐离恢复了以往的名声,成为上流社会争相宴请的上客。

秦始皇也是一个爱乐之人,他明知道高渐离是荆轲的好朋友,是一个漏网的危险分子,但还是把他召到了身边。

为了随时能听到高渐离的筑声,秦始皇弄瞎了高渐离的眼睛,让他随侍身边。但即使这样,也未能阻止高渐离的行刺之心。“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扑秦皇帝,不中。”

像荆轲一样,双目失明的高渐离并没有成功扑杀秦始皇。他隐忍数年,就是为了今日这毫无把握的一击。这是高渐离之筑的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现身。最后一次击筑的时候,残身的高渐离不再把筑当作乐器,而是当成了一件杀人的凶器,一件为生死之交复仇的凶器。

最后,秦王“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引荐荆轲的田光先生曾经评价荆轲说:“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不知道满目黑暗的高渐离举筑扑向秦始皇的一瞬间,是不是也像荆轲一样,“怒而色不变”,坦然接受既定的命运?

刺客,只有到了高渐离替荆轲复仇的时刻,才展现了它深沉的内涵。至此,刺客彻底成了和国君、权势者毫无关系的一种称谓,它不为权势者所用,它只对同样无权无势的真正的知己效忠。

没有任何取媚的意图,高渐离和荆轲。这一对兄弟般的知己,把残身变成了动人的友谊,变成了前赴后继的对抗强权的牺牲。

从要离到豫让,从豫让到聂政,从聂政到高渐离,残身的身体政治学逐渐褪尽了取媚的色彩,洋溢,膏美感的仪式,而让位于穷尽复仇的深沉选择。那只久已失传的筑,把刺客的最后身影,定格在同样残身的司马迁那部伟大的《刺客列传》之中。像那只筑一样,自《刺客列传》之后。刺客那种撼人的行为之美,也失传已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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