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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毛货郎

2008-03-05唐谟金林日新

传奇故事(上旬) 2008年2期
关键词:四爷货郎新华

唐谟金 林日新

高考落榜山乡学子难酬壮志

围城在即初生牛犊出走江湖

石新华的家乡青石湾,是雪峰山东麓、蓼水上游的一块江湾地,素来山高水寒,田少土瘦,离湘西南著名的毛货商埠高沙镇20来里。该镇因交通便利。很早以前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小镇,享有“小南京”的美誉。早在20世纪初,这里便有许多经商人。特别是毛货生意极为活跃。改革开放后,生意就更繁荣了,镇上有一批专业的毛货商。周围农村也有一批像六爷爷那样专走湘西零收毛货的货郎担。所以,青石湾百十户人家,大多靠男人们在农闲时走湘西做毛货生意攒钱度日。

这年7月的高考。石新华以3分之差再次名落孙山。青石湾的乡亲们无不替他惋惜;大半生未走出过青石湾的母亲则悲凉兮兮地说:好端端的一个伢仔,现在成了个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四眼猫”,往后看哪个姑娘肯嫁他呀!

石新华当时心里充满内疚、懊悔、痛苦、绝望。就把自己紧锁在那间只属于他的阴暗的小书房里,任凭“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也不管母亲和妹妹怎么劝慰。他三天不吃不喝,笔挺挺地躺在床上……

“没出息的野种,一点也没老子的血性!”三天后。他无理的沉默终于惹怒了父亲,只听他在门外粗着嗓门吼道:“有种的就起来跟你老子干一仗。不信这些学费钱真的喂狗了!”

真莫名其妙!石新华突然觉得父亲那几句硬邦邦的话语里竟然透出浓浓的人情味,居然使他感动得痛哭流涕,三天来淤积起来的痛苦、悲哀、绝望,顿时化作泪水倾泻而出。是呀,我是世代刚烈的石氏家族中一个血性男儿,我不会让那沾满父母血汗的钱真的喂了狗,我更不能给父老乡亲们丢脸!于是,他翻身爬了起来,狠狠地吃了三大碗饭,扛一柄锄头出了门。

经过一个多月血与汗的洗礼。石新华手上的茧皮就像穿了五代人的老棉袄。补丁摞补丁,一层又一层;身上的皮肤也来了个彻底的更新换代,无一处白嫩嫩的皮肤了,连他那副400度的近视眼镜居然也不戴了。他父亲见儿子“脱胎换骨”的做派,露出那被劣等烟叶熏得黑黄的牙齿得意地笑了。

这时候,善良的妈妈却急着把他逼入婚姻的围城。他高考落榜。年过半百的妈妈唯恐儿子找不到对象,就擅自做主给他找了个她认为十分难得的对象,并将自家祖传的一枚“祖母绿”戒指相赠。这对象不是别人。是石新华敬而远之的高中同学、乡联校书记的“公主”蓝玉婷。

石新华真弄不明白:这么个娇贵的“公主”怎会下嫁于一个穷酸的落榜生呢?听说还是她本人主动提出的,她在家里赌气地说非石新华不嫁。可石新华心里却没半点兴奋。暗暗祷告:妈妈呀,千万不要在近几天向我提亲事啊!

然而,他不愿发生的事很快发生了。翌日早晨,妈妈趁吃饭的机会,与父亲一唱一和地大谈玉婷如何漂亮、能干、本分、贤惠。家教好又知书达理等,一定要石新华答应这门亲事。新华此时根本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就回绝了。但他妈不答应。

一天早晨,妈妈把村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都请来吃饭。一看这阵势。石新华明白“最后通牒”的时刻到了,与其“负隅顽抗”,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他趁他们喝酒正酣的时候,三下五除二地扒了两碗饭。夹起两个早已准备好的蛇皮袋,笑眯眯地对老人们点点头。说了声“我到外头收毛货去啦”。便一溜烟跑出家门

在离家数里远的地方,父亲气喘吁吁地追上了石新华,但他留不住儿子,没有办法,只好也跟着石新华一道往湘西收毛货去。

石新华父子到了雪峰山东麓的花园镇。这儿是人们坐车翻越雪峰山去湘西的起点站。这天是个双日子,出门的人多,发生了“车荒”。已是黄昏了。这里还聚集着好些做毛货生意的等车人。人们有的望着天空发呆,有的骂骂咧咧。

“爸,快起来。”石新华听到远处的客车声连忙叫。

“急么子。鬼知道它是客车还是货车!”父亲的屁股像生了根,仍纹丝不动。

“我所出来了,是客车声。啊,我看清了,是客车,快,快!”石新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无所顾忌地大喊起来,人们立时骚动起来。

客车减速了,人们拥向车门,可是当车头超过人群就加速了,后面只留一个“尾巴”。

“快追!它会停的。”直觉告诉石新华会有人下车,故边追边喊。大家也一窝蜂地跑了起来。果然,客车大约在前边300米处停下了,挤得满满当当的车厢里下来了一两个人。身手敏捷的石新华跑在前头,捷足先登,可是未等他稳住身子,车就开动了。

“停车,后面还有人呐,跟我是一起的!”石新华来不及庆幸就被眼前的事惊呆了,急忙大喊。爱莫能助的司机却置之不理。坏了!他只得双手攀住车门,无可奈何地望着甩在车后的父亲和灯光闪烁的花园镇。

客车一眨眼就上了S形的盘山公路。在拐弯处,石新华忽然听到父亲那焦急的喊声:“华伢仔……今晚在长铺住下,明天一早在长铺等我……千万别误事……”

山重水复走湘西进退维谷

束手无策下侗乡一筹莫展

“轰——”客车加大了马力,石新华的身子不由后倾了一下,他明白车义要爬坡了。

到哪里了?他抬起手腕,借着车灯看看手表:八点半。上车快半个钟头了。车可能下了杨柳溪开始上红岩那个坡了吧。石新华初走湘西,不熟悉路线。不过前几天他向华军哥打听过,从花园到长铺要翻越四个山界。

石新华弄不明白车到哪里了。但他转念一想,管它到了哪里,只要不超过长铺就行。再说反正有售票员叫站的。这时他心里顿时由颓丧而亢奋起来,自信此行肯定会满载而归。

车停了,几个人下了车,车上不像先前那么拥挤了。万幸!石新华还占着一个座位。好了,现在总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一两个钟头了。

“小伙子醒醒,车到终点了,下车了!”售票员有力的动作,把石新华从梦中摇回现实。他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用手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见大家都在下车。便机械地移动着那双早已麻木了的双腿。稀里糊涂地走下车,环视一周惊讶地问:“这是哪里呀?到处黑咕隆咚的。”

“羊马桥呀。”

“羊马桥?!这是哪个爪哇国的名字,今晚不去长铺了?”

“长铺?哈哈。早过啦。”几个下车的旅客像突然发现美国人不知华盛顿一样讥笑道,“这里都离长铺90多里了呢!”

“啊?坏事!我爸说好要我在长铺等他的呀!”

翌日早晨。石新华在羊马桥小客栈里“醒来,买了几个馒头打算回长铺。可是当他站在售票窗前时又迟疑起来:不知父亲他们到长铺了吗?要是回长铺没遇上他们。莫不又得搭车回花园?这样来来去去有什么用?”

“走,下侗乡!”他终于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沿河而走。路,弯弯曲曲,坎坎坷坷,河绕山转,路随河曲。他翻过一座巍峨的高山,穿过一道绿色的屏障,走下一个陡峭的长界。猛然间。一座偌大的侗寨出现在眼前:清亮的小河从寨中流过,两岸寨前各有一座小巧玲

珑的鼓楼。酷似两顶金光闪闪的皇冠扣在河旁。

进了侗寨。石新华面临的首要问题是怎么收货。他想起了村里华军哥介绍的经验:收毛货不要怕丑,要敢于吆喝,敢问,不管什么寨子都敢钻。在语言不通时就拿出样品给人家看。此时他顾不了什么脸面了,双手紧攥拳头,紧闭双眼,狠狠地咽了口唾味。张开嘴叫了一声:“有鸭毛鹅毛么——”终于,他壮着胆子对着一座吊廊楼喊出了神圣的第一声。楼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一会儿有个缠包头的男人从窗口伸出头来,目光如炬。

“有鸭毛、鹅毛么——”他对另一座吊脚楼喊出了第二声。楼上响起了一阵迟缓的脚步声。尔后出来一个罩花头巾的女人看了他一眼。

“有鸭毛鹅毛兽皮么——”他对着寨里的吊脚楼喊出了第十五声。一个妇女和几个小娃儿从窗口伸出头来。妇女向他哇啦哇啦了几句。他顿时觉得有希望了,连忙又是发问又是打手势,然后眼睁睁地等待动静。谁知那妇人无奈地摇摇头。又将头缩进窗户里去了。一条狗却突然蹿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向他进攻,吓得他跌了一跤,爬起来就跑……

他走上风雨桥朝对岸走去。然而,在对岸寨中遇到的情景与这边也并没有什么两样,喊了一两个钟头也一无所获。奇怪!

没办法,他只得寻原路返回羊马桥。

柳暗花明俏侗妹倾情相助

时来运转小货郎满载而归

本该回到羊马桥的石新华因走错了路没有回到羊马桥。而是到了一个新开发的矿区。矿区附近有个寨子,百十户人家,几乎家家都开饭店、客栈。人们的衣着皆为清一色的侗家服装,显得憨厚、古朴,人们说话叽里咕噜,他如同进了天国一样。

他随意走进一家客栈,登记了住宿;然后要了一份饭和一盘水豆腐。

第二天起床时,小客栈的顾客已寥寥无几。在客栈吃饵时,突然他发现菜单上有鸭肉,就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问坐台的一位姑娘:“有鸭肉吗?”

“有,六元钱一盘。”姑娘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想不到在这侗乡竟有人能说如此标准的普通话!石新华不由得打量起眼前的姑娘;姑娘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有一对深深的酒窝。留着披肩发,身着时装;一点不像地道的侗家姑娘,大概是外地人吧!

一会儿,鸭肉端上来了,新华问:“你们店里。每天杀多少只鸭?”

“不多,大概五六只吧。”

“有鸭毛卖吗?”

“有点,不多,隔几天便有人来收的。”

吃罢饭,新华请她拿鸭毛出来:一称5斤,湿的。他数了8元钱。姑娘接过钱,并没说二话就到柜台里看她的书去了。

“你是高中生?打算参加高考?”石新华发现她看的竟是自己阔别多日的《高考语文复习指导》,霎时惊奇不已。

“不,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没钱供我读复课班,我正在读成人自修大学。”

“有志气!”在异乡遇上志同道合者。石新华的情绪顿时高涨起来,话也多了。

“唉!没办法,我们山里人重男轻女,不大供女孩子上学,要是在你们外边就好了。”

“外边也差不多,困难人家的子弟读书也不容易……”

“这么说。你这是出来搞‘勤工俭学的啰?出来几次了?”

“这是第一次。因为没经验,昨天瞎走一天还是两手空空的。”

“你懂侗语吗?不会侗语怎能收到货呢?下班后我带你去收收吧。”

“萍水相逢,怎么好麻烦你呢?”石新华脸上霎时露出了惊喜。

“别客气,‘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咱们是‘同类项嘛!要不。你一无所获,还以为我们侗家人不好打交道呢!”

姑娘下班后果不食言。陪他挨家挨户地收货。每到一家,姑娘用侗语朝院里叽里咕噜地喊几声,主人就高高兴兴地把鸭毛、鹅毛、鸡肫皮等拿了出来。有的还把女人剪下的长辫子也拿了出来。上百人的寨子,他俩只花了两个半天就收完了。回店一称,啊呀,足足50斤,收获不小呢!石新华要付点“劳务费”给她。但对方坚决拒绝,他只好作罢。

晚上,石新华把潮湿的鸭毛摊在客栈的地板上。第二天早晨一看,原先薄薄的一层,一夜工夫变成蓬蓬松松的一大摊了。石新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两个蛇皮袋装下了。

石新华两大袋鸭毛在手,收货也不方便了,得搭车回程了。尽管姑娘再三挽留他多住几天。多收一点货。石新华还是决定第二天便走,并告诉她,下次出来一定来找她。

第二天,姑娘换上了一身全新的侗家装束:头戴绣花头巾,身着镶有彩边的锦衣,手戴银圈,脚穿绣花尖头鞋,显得更妩媚动人了。她怕石新华走错路,执意要送他一程。走在山路上,她向石新华述说了自己的家世:她家奶奶原是苗家女,开始嫁了个有病的丈夫,不到40岁就死了,她就孤苦伶仃打单身,还染上了放蛊的恶习:据说还毒死了一个汉家毛货郎。后来她金盆洗手了。才嫁到我们侗家,生下我阿爸。多少年来。她常在梦中见到那个汉家毛货郎跪在她面前,求她施解药……

“唉,不讲那些伤心l的事了,给你讲点开心的罢。”于是,她又讲了许多新奇有趣的侗家风情,如春节的“给雄鸡献果”、“砍竹管”,二月的“斗牛节”、“摔跤节”。三月的“大雾梁歌会”,四月初八的“祭牛神节”、“姑娘节”……讲完了这些。她又给石新华唱起侗家山歌。不知不觉中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石新华也把自己高考落榜及下一步的打算告诉了姑娘。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时刻了。两人彼此说了许多激励的话,依依不舍地道别了。石新华在回家的路上,又意外地收到两张狗獾皮。可卖100多元。除去车旅费,能赚近200元。5天,每天赚30多元,值!他决定立即打道回府去。

早晨,他挑着毛货朝车站售票处走。突然,他意外地发现刚进站的客车上下来一个熟悉的干瘪苍老的背影,叫他好一阵狂喜!异地相逢六爷爷临时收徒机缘难得石新华有心拜师

“六爷爷,六爷爷!”石新华喜得发疯似的连声大喊,马上丢下担子朝那个背影奔去。

石新华的本家六爷爷,60多岁,无妻室无儿女,村里人都叫他“老光棍”,是村上唯一专做毛货生意的货郎。

“犟小子,哪天出来的?”老人一见石新华,显出满脸的惊讶。

“出门五天了。”

“你怎么也出来当毛货郎了?”

“想攒钱呗!”

“想攒钱?”六爷爷板着老脸,半晌后才半是心疼半是责备地说,“唉,你喝了这么多墨水。怎么干收毛货这种事?”

“收毛货不好吗?”石新华嘴里分辩着。他弄不明白,六爷爷收了一辈子毛货,完全靠这糊口为生。怎么竟也看不起这行当?何况他还记得六爷爷曾说过。毛货郎让那些拥有鸡毛、鸭毛的千家万户变废为宝。功劳不小呢。

“唉!”六爷爷正想要说他几句。却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重重地叹口气说,“你这么老远的出来,也该结个伴嘛。一个细皮嫩肉的伢仔,单枪匹马出来瞎闯,万一有个好歹,你爸妈将来怎么办?你可是家里唯一的伢仔呀!。”

“我是与我爸一起出来的……”石新华把几天来的经历向他讲述了一番。

“现在打算怎么办?”

“回家去。”

“对,应当回去读你的书,今后干大事。可是,你就挑着这些不值钱的货回去吗?”

“不。”石新华向六爷爷炫耀道:“除了鸭毛鹅毛,这里还有两张很珍贵的狗獾皮呢。”

“多少钱收的?”六爷爷将皮毛瞥了一眼。

“不多,只50块钱一张。”

“哎呀,你上当了!”六爷爷不屑一顾地说,“‘春毛松,夏毛穷,秋毛无用冬毛绒。这是两张秋毛皮,没有多大用!你这一趟肯定连本钱都保不住。还说要攒钱呢!”

石新华一时被他说得羞愧难言。

“这——”六爷爷本来反对石新华收毛货,但见他既已出来了,而且还赔本,沉思一会儿说,“这样吧,你既然在离家这么老远的地方遇着我,也算我们爷儿俩有缘分。过一会儿我帮你暂存好这两袋货。你随我去闯一回外面的大世界吧,不过到时可别叫苦哟!”

“好哇!”石新华早就想跟六爷爷收毛货了,只因他长年外出,没机会求他。现在见他答应带自己,实在是难逢的机缘。就这样,石新华暂时成了老货郎六爷爷的小徒弟。六爷爷决定带石新华往湘西的苗乡走。他们一路相伴而行。石新华却感到奇怪。六爷爷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线?这一路。空寂的山岭上没有一个行人,走半天也不见一处村子,虽然现在有了依靠,不再担心迷路或找不到住宿地了,可是从羊马桥开始。一晃三天了还不见六爷爷收货,整天只在荒无人烟、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走,走得脚疼腰酸,身子像散了架,心里不免埋怨:唉,说什么“要想赚大钱,莫怕行程远”,真是见鬼!

这一天,他们俩经过一片长满乱草的荒岗子,六爷爷却无缘无故地歇下担子,一脸严肃地独自默默地走上山坡,在乱石山中寻寻觅觅地找到一个团箕般大、两尺来高的荒草堆,周围用石块垒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然后很虔诚地鞠了三个躬。在旁的石新华感到很奇怪:这是一座坟吗?却又没有墓碑;它跟六爷爷有什么关系?六爷爷什么也不说,他也不好问。

四天后,终于开始收货了,石新华的心才稍微开阔了。话也多了些。在收货中,他学到了很多课堂里无法学到的知识。六爷爷总是尽心尽意地告诉他怎样辨别各种不同的兽皮,以及各种兽皮在各个季节的质量、价格。他还传授给他许多做生意的技巧。他虽然反对石新华出门收毛货,这一路却又完全将他当成一个虔诚的小毛货郎——他的接班人了。

石新华从心底佩服六爷爷的博学多才。他不愧是一个在江湖上混了半个世纪的老毛货郎。所到之处,不管哪个地方的风俗、语言他都懂。都能左右逢源。在做生意中,自己只能做一个不称职的挑夫,像呆木头一样立在一旁做陪衬。可六爷爷却几次对他说,这回有了他这个小白脸做帮手,收货格外得心应手。石新华不知六爷爷说的是真话还是为了安慰自己。收货时,石新华不知六爷爷与苗家阿妈讲的是什么,也不知他与苗家阿公笑的是哪桩。反正。只要是好货,用不了三言两语,就进了他们俩的货郎担。总共收货不过二十来天,他们爷儿俩就各挑了一担很值钱的珍贵山货了。

“这一趟,华伢仔你运气好,我们至少要赚2000多元。”六爷爷接着又开玩笑说,“如此下去,只要再走一年,就可够你娶上个娇嫩嫩的乖态新娘了。”

石新华坦诚地说:“爷爷我现在是想攒一笔复课的钱,然后好回县中再攀登一年。”

“啊?你还是想着要读书。不想当货郎?”

“不瞒您老说,我既想读书也想当货郎,我要上大学,今后当‘超级货郎呢!”

“‘超级货郎?没听说过!”六爷爷瞪大了眼睛。

“对!现在政府强调环境保护,生态平衡,不准捕杀保护动物了,今后兽皮兽骨的生意会极少,随着家禽家畜的大力发展,鸭毛鹅毛将会越来越多。六爷爷你不知道,现在世界上那些发达国家都靠机械化、电气化、自动化,我立志上完大学后,要搞机械化、自动化生产线,将这些不起眼的鸭毛、鹅毛,通过机器自动的三下五除二地就制造成暖烘烘、软绵绵、花色鲜艳的鸭绒衣、鹅绒被什么的。我们这一带盛产鸭鹅。资源丰富,如能筹集到资金,我想就在高沙这地方筹建一个羽绒加工厂。”

“啧啧,那真是太好了!有道理,有远见有志向!只是——只怕我看不到你办厂这一天了。”六爷爷感慨地说,“我也不瞒你讲,起初,我还以为你不想读书。要做一个像我一样的毛货郎。所以我才反对你出来收货呢。”

事出倜然徒弟无心窥隐私

情动于中师傅有意道身世

时值三伏,骄阳似火,烤得师徒俩头晕目眩。他们爬了半天山路,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他们翻过一个既长且陡的山界。面前倏地出现一条晶莹的光带,那是太阳投射在清水河水面折射出来的粼粼波光。啊,一条河!石新华高兴得把寂寞、疲劳一古脑儿抛到九霄云外,加快了脚步往河边走去。

“洗澡啰!”石新华想都没想,就把担子丢在沙滩上,毫无顾忌地脱光身子,迫不及待地扑入水中。赤裸的身子浸在清凉的河水中,说不出有多惬意!全身像解脱了一切羁绊,肌肤在凉水的刺激下爽溜溜、麻酥酥的……

一会儿,在水里快活得忘乎所以的石新华从水里露出头朝岸上看。只见六爷爷正赤裸上身。把头深深地浸在水里,瘦得皮包骨头的腰身,筋骨历历可数。尔后直起腰,松开宽大肮脏的短裤头。用汗巾往裤裆里擦拭。

“六爷爷。脱下裤子洗呀!”石新华在水里游来游去,小孩子般地高声大叫,“你怎么舍不得将裤裆里那股怪气洗掉呀?”

“不脱不脱,我这么洗还舒服些。”六爷爷结结巴巴、言不由衷地说,一边提起短裤子朝远处退,好像怕石新华把他拉下水淹死一般。

好奇心战胜了理智。顿时。石新华忘记了长幼之别,师徒之分,从水底游向他,悄悄地握住他那竹节似的脚冷不防一拖,老人便像木头一样栽倒,接着便一阵抽羊角疯似的抓挠和扑腾,叽里哇啦地叫唤。

石新华就势像蛇剥皮一样剥下了六爷爷那条肮脏的短裤子。突然,石新华惊讶得差点跌倒水中。这是怎样一副可怕的模样啊!只见六爷爷那麻杆样的大腿根部。竟是一幅惨不忍睹的衰样,显然是受过重伤。

石新华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痴痴地站着,脸上火辣辣地灼烧着。

世故老成的六爷爷被石新华的恶作剧搞得无地自容,古铜色的瘦脸变成紫红,嘴里讷讷地说:“生就的,生就的……”

人世间,难道连这么一件属于男人骄傲的东西也不能平等一样么?真后悔!如果一个人的过失可以赎回。石新华愿用自己的10年阳寿去赎回刚才因恶作剧给老人心灵造成的损伤。他千不该万不该揭露了一个长辈人生中的最大隐私。虽然自己是无意的。

以后的几天里,石新华陷入了深深的内疚之中,以至不敢与六爷爷说话,也不敢正视他,更不敢朝他那裤档里瞧了。

六爷爷见他如此,就千方百计用笑话来分

散他的心思,振作他的精神,然而无济于事。石新华心中结了个难解的疑团:为什么六爷爷的那个东西是那么个怪样呢?为什么他的声音那么尖细如女人呢?为什么他有与众不同的心态呢?每当石新华静下心来时。就揣摩六爷爷的言行,想以此了解他浪迹江湖的生涯。

石新华的心思当然逃不脱饱经世事的六爷爷的眼睛。果然,一天夜里,他们俩躺在客栈。六爷爷就一边吧嗒着烟袋,一边对石新华讲起他的生涯来——

50年前,六爷爷的家境还算不错,加之他父母勤劳节俭。划算周全,一年到头能有些余钱剩米,望子成龙的父母就把10岁的小六子送到本乡的私塾先生家念书。

小六子长相秀气,天资聪颖,勤奋用功,口齿伶俐且安分,深得先生宠爱。

私塾学习结束后。小六子已出落成一个英俊潇洒,才华横溢的白面书生了。先生更是乐在心头喜在眉梢。就把自己那个鲜花般的16岁的独生女蓝娇娥许配给他。

小六子风华正茂,风流多情;蓝娇娥小家碧玉,温柔贤淑。小夫妇夫唱妻和,生活过得快乐和美,那份恩爱就不用说了。这是六爷爷一生中最幸福辉煌的一段历史。然而好景不长,民国三十四年(公元1945年)青石湾“走日本鬼子”,正打算外出求学的小六子突遭大难,他正当壮年的父母被鬼子兵杀害了,私塾先生也命归大限。为了葬父葬母,年轻的小六子忍痛卖掉了家里仅有的几亩田地。家道从此衰败。为了维持生计。斯文的小六子只得放下书本。拜专门收毛货、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汉四爷为师,开始了他那漫长孤独的货郎生涯。

汉四爷是个老江湖,很好色,喜欢到处玩女人,有人背地里就叫他“汉色爷”。小六子却不是那种人。他家有贤妻,且夫妻恩爱,很鄙夷汉四爷的作为。尽管汉四爷把玩女人的乐趣说得天花乱坠,但他也从不为之心动。

“你比唐僧还呆!当个毛货郎,今日不知明日的命,不及时行乐,只怕死了难闭眼睛!”汉四爷看不过小六子的固执便这样骂他。

眨眼两年过去了。小六子早先一贫如洗的家,在夫妻俩的苦心经营下慢慢复苏了。小六子那出门求学的心又死灰复燃起来。

秋天的一个傍晚。师徒俩收货来到坪阳的小镇上。是夜。汉四爷一如既往,把货郎担推给小六子,就去镇上的烟花楼快活去了。

夜阑人静,月华如水。小六子只身躺在客栈的被窝里,听到镇外小河哗哗的流水声,心就朦朦胧胧地飞到了家乡青石湾。想到自己那娇美的妻子……

午夜时分,小六子迷迷糊糊地躺着。突然,响起一长两短的敲门声,这是他与汉四爷约定的暗号。懵懵懂懂的他爬起来开门。谁知门一开,在银白色的月光下,迎面而来的不是那个满身烟气的汉四爷,而是一个妩媚风骚的“狐仙”款款而来。朦朦胧胧地只见她穿着一件杏黄丝绸紧身衫,矮领短袖,香肩微露。她娇滴滴地喊着“六子哥”,并把那香软的水蛇似的身子贴住小六子双臂把他紧紧抱住。

小六子先是推托,随后即感到他与“狐仙”之间似乎挤着两只软乎乎的白兔子。使他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快感。他本想推开她,可身子却本能地贴得更紧了。

完事后,他不知怎么的就朦朦胧胧地睡了。等到醒来,晨曦已抹上窗帘了。他恋情依依地去揽昨夜那个香软温柔的精灵,却扑了一个空。床上只有那个丑陋、肮脏的汉四爷,蜷缩在床的另一头。棉被已被蹬落到了地板上。小六子猛地坐起来环视四周。竭力想证实昨夜之事只是梦境,于是朝正在酣睡的汉四爷猛蹬一脚。

“我的正人君子。蹬我干什?那美人儿已经不在了!”汉四爷翻了个身醒了。揉揉老眼,向小六子诡秘、狡黠地一笑。

这时,小六子才知昨夜之事是汉四爷暗中导演的!

过了一年多光景,蓝娇娥身怀六甲了。小六子非常高兴,他就暂时停了生意,在他尽心尽意的服侍下,妻子终于顺利地生下了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喜得小六子合不拢嘴。

可是好景不长,孩子刚满月10天,母子俩同时身上生了毒疮。开始以为是出天花,谁知郎中诊断却是“杨梅疮”(梅毒)。听到这话,小六子这才想起自己下身的不对劲,原来自己竟染上了梅毒,而且祸及妻儿。他一下如坠万丈冰窖,懊悔不已。但在医疗条件落后的那个年代,谁也没有回天之力挽救他娇妻爱子的生命。10天后,刚满50天的男婴成了他一夜风流——也是一念之差的牺牲品。一个月后,曾经光彩照人像桃花般美丽的妻子也带着一腔凄苦悲怨奔赴黄泉,寻找她心爱的孩儿去了。

“娇娥……是我害了你们娘儿俩呀!……”万念俱灰的小六子伏在妻子的遗体上,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尔后就昏死过去了。

刚从湘西收货回来的汉四爷闻讯赶来,见此惨景,霎时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的一场恶作剧竟害得小六子家破人亡,真悔恨不已,赶紧把小六子救醒。小六子一醒来,就像一头发疯的水牯,猛然站起,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推开汉四爷闯进房里找到一把锋利的剃刀,拉下裤子,揪住那个早已红肿不堪的东西狠狠一刀,霎时鲜血直流……

后来,他虽然在汉四爷和乡亲们的多方抢救下保住了生命,但下身却废了,成了现在这难看的样子,嗓音也变了,像皇宫里的“公公”。不过这样也好,它再也不会兴风作浪、惹是生非了……石新华的思绪完全沉浸在六爷爷那奇异、凄凉的故事中。

叹莫叹兮老江湖坎坷风雨路

悲则悲矣汉四爷抛尸异乡地

师徒俩终于开始回程了。

这一天,六爷爷带着他又经过那片生满乱草的荒岗子,六爷爷又歇下担子,一脸严肃而阴沉地独自默默地走上山坡,又在那个荒草堆前含着眼泪久久地伫立着。石新华愈加感到奇怪。也跟了去,询问六爷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六爷爷的嘴唇嗫嚅了一阵,终于告诉他。“这就是你华军哥的爷爷也是我的师傅——汉四爷的墓地。”

“啊?”石新华惊讶地说。“你老人家说怪话了。汉四爷的墓地不是在青石湾么?我都亲眼见过的。”他真怀疑六爷爷是老得发昏讲糊涂话了。

“不,那只是他的衣冠冢,真正的墓地是在这里。”

“这为什么?”石新华实在不解,一定要六爷爷说出其中的秘密。

“这个嘛。青石湾的人特别是你们年轻人没几个知道的,就连华军也不知其详。你是个令我相信的伢仔,我就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你吧,你不必告诉别人。”六爷爷见石新华答应了他的要求,就拉他坐在坟边芳草萋萋的地头上,吧嗒了几口烟,讲述起了汉四爷坎坷不凡的人生经历来——

原来,汉四爷比六爷爷大一辈,排行第四,汉四爷家有兄弟6人,人口多,又无田地,家里就全靠他父亲的一根毛货担维持生计。为此,他6岁给地主当放牛娃,13岁便随父走湘西、闯贵州,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多年来风里来雨里去,他炼就了一副剽悍的身躯,寒暑无病,春秋无恙。他相貌堂堂,虎背熊腰,且心灵嘴巧。他做生意善于察言观色,不仅能从服饰上看出货主的族别知其民情风习而能随机应

变。还能从对方说话的内容和口气上捉摸出货主的嗜好个性。然后“对症下药”,采取或软磨硬激或欲擒故纵或褒奖奉承等多种别人想都想不出的手法,每每左右逢源,使货物顺利得手。当时,其他做毛货生意的一般不过是收些普通的鸭毛、鹅毛之类,偶尔也收几张兽皮,而他却对此不屑一顾,专收别人不敢收或很难收到的珍贵的兽皮兽骨,如狗獾皮、麂子皮、野牛皮、花狸皮以及虎皮虎骨等。别人收货一个月不过能攒一两块光洋,他外出一趟两个来月就能攒三五十块光洋。他除了做正道的毛货生意。偶尔也带做那么几次黑道生意,如贩鸦片,贩假银元。

或许跟毛货郎这种长年游荡在外,孤独、寂寞、无聊的职业特点有关吧,汉四爷的弱点就是好色。且玩女人的手段很高明。那种本领也特别强,贞节的女子到了他面前也会变得心旌摇荡,心花大开,且一经得手,便会死心塌地地粘着他不愿分手。他对女人的邪兴大而且浓,似乎一刻也离不开女人,离开了就会发疯一般。他曾说,当货郎就如同当乞丐,不过好就好在可以四处玩女人。他一出门就玩,不管是什么族别的,也不管是出色的、一般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是少妇还是黄花闺女。有几回本钱玩光了,回来就告诉婆娘说是被“关羊”(遭强盗抢劫),害得他婆娘眼泪婆娑,在庙堂里为他烧了几回高香。

汉四爷比别的货郎挣的钱多,虽然玩女人的花销不低,但家境比起那5个老实巴交的兄弟却强多了。如果他能收敛紧手,也许会富甲一方的。有人见他如此,劝他在青石湾开个毛货店坐收渔利,可他就是不愿意,说自己是个劳碌八字,走惯了,一停下就全身不舒坦,其实他是想在外面好潇洒风流。

30多年的货郎生涯,30多年的风雨岁月,汉四爷面前的道路坎坎坷坷,却又是一路潇洒一路歌,笑傲江湖。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

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冬,震撼全国的解放战争正风起云涌,可是在中国南方仍然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那时,大多数货郎都怕乱世出危险,他却说人在乱世好发财。他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收货挣钱的雄心正盛,他倾其家当拿了近100块光洋,一个人挑着货郎担优哉游哉地出了门。充满信心地想大干一场,企图挣他个对本,也想在路上有更新鲜刺激的艳遇。

出门后,他轻车熟路地翻山越岭,走村串寨,不上半月,他就收购到10多张上等兽皮、10多斤穿山甲鳞片、10多斤田七和黄连,还贩了两斤鸦片。因为担心别人发现,就将鸦片用牛皮纸包好卷在兽皮中。以图用兽皮的气味遮住鸦片气味。一路上,他兴奋异常,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道:这次如果货物出手,光鸦片一项就能挣上百块大洋哩!嘿。到那时……这样想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青石湾传唱甚广的俚谣《十月子飘》。

“站住,留下买路钱来!”他的《十月子飘》才“飘”到“三月”。突然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断喝。随即从密林中跳出两个黑脸大汉。头缠黑色头巾,身穿黑布对襟短褂,打着绑腿,脚蹬黑藤“草鞋”,手执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挡住去路。啊呀坏事,不用说,这是两个剪径山贼!,汉四爷一见如此情形。七窍色胆顿时吓去了五窍,还有两窍吓得直冒冷汗。好在他是洞庭湖的麻雀——经过风浪的,心里有再大的恐惧,脸上却装得十分镇静。

“你哑巴啦?”那两个山贼见汉四爷呆呆地立在那儿,就把他踢倒在地。

“好汉饶命!饶命!”汉四爷这时才回过神来,嘴唇发抖地说,“我是一个穷毛货郎,小本生意……全家老小全靠我爬山过界、顶风冒雨收毛货挣几个小钱糊口。你们就行行好放我一马吧……”

“少废话,给我们把钱统统拿出来,否则要你的命!”说着一个山贼就动手搜身。汉四爷本想与山贼斗法,可想到自己赤手空拳,怎能抵他们一人一把钢刀呢?好汉不吃眼前亏。便极不情愿地赶紧把缠在腰间的几块光洋拿出来拱手送上。然后把身上的口袋翻出来给山贼看,以示再没钱了。

“看来就这么点油水,放了算啦。”一个山贼见他知趣,接过钱附着另一个的耳朵说。

汉四爷心中不免一喜,谁知另一个山贼却对他大吼:“打开担子看看,快!”

他心里猛地格登了一下。磨磨蹭蹭地不愿打开货郎担。那个山贼嫌他行动慢。顺势一脚把箩筐踢翻,药材撒满一地。又将另一只箩筐踢翻,卷在兽皮里的牛皮纸包滚将出来。汉四爷大惊失色。顺手抓起一张兽皮想遮住,可是为时已晚,被那个山贼夺了去,用刀将纸包划开,顿时一股浓烈的鸦片气味扑鼻而来。

“哈哈,是烟土!”两个山贼眼光发直,然后就厮抢起来……

最后,汉四爷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几乎花了全部家当买来的贵重货物被他们抢了扬长而去。自己只得默默地捡起那些兽皮和撒满一地的药材,有气无力地放入货郎担里。

“天杀的,我×你十八代祖宗!”直到山贼的背影消失在山林深处。他才朝他们离去的方向大骂几声。垂头丧气地挑担走上归途。

经过这次重创,汉四爷心灰意冷,发誓再也不出外收毛货了。然而他的家当输光了。家里的日子如何过?再说他几十年在外也野惯了。没办法,还是哪个虫蛀哪根木吧,没过半年,他又与六子远走他乡,重操旧业。

为了早日摆脱困境,汉四爷的花心似乎也收敛了许多,六子发现他这一年中除非实在熬不住了偶尔为之外,再没见他玩过几个女人。

经过一年多时间的苦心经营。汉四爷衰败的家境有所复苏,这时他的色心又像久旱的枯草遇到甘霖。蓬勃生长起来。

那一年夏天,正是全国解放前夕,汉四爷与六子从贵州收毛货回到雪峰山深处的一处苗乡。那天天气闷热,午后,他们俩逢到一条河——就是前面说的石新华与六爷爷洗澡的那条清水河。这河上没桥,只有一路跳石。河水清悠悠的煞是可爱。

“六子,我们洗个澡吧,三天未沾水了,满身都臭了。”汉四爷兴奋地说着,便脱光身子跳进水里,像一头海豹,身子光滑结实,雄健挺拔。六子自从那次自残后,胯下留有丑陋的疤痕,羞于在露天洗澡,只想在河边擦洗一番。

“这是山谷野外,连野狗都不见一只,哪会有人看见?”汉四爷见他迟疑不决的样子,边说边动手扯六子的裤子,三扒两捋就把他的衣服剥得精光。尔后,他们俩便无所顾忌地在水里游了起来,一会儿“狗浮”,一会儿“放排”,一会儿“踩水”。一会儿“扎猛子”……

忽然,河下游的沙滩上出现一个红点,等近了才看清是一个很乖态的少妇,身着苗服,身材细而高挑,脸蛋粉中透红,衣领下露出的脖颈葱白似的粉嫩,手挽个精致的竹篮,撑着一把红油纸伞。她似乎是走亲戚的,只顾低着头走路,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在她要过那一排跳石时。才忽然发现了沙滩上的两根货郎担,继而发现水中两个赤条条的男人。她霎时脸一红,别过头去,不时瞟一眼两个男人,抿着嘴窃笑。

原本站着的六子一发现她,吓得立刻缩进水里去了,只将个和尚头露出水面。

“乖乖,好乖态的一个娘们!”本来正在水上“放排”的汉四爷见了她,不但不避,反而面对着她一步步往浅水中走,露出雄健的大半截身子。也隐隐露出胯下那黑里透红的长家伙,还不知廉耻地吆喝着,“卖茄子啰卖茄子!长得又长又大、洗得又干又净的茄子呀!”

“四叔,你要死啦!快蹲下去。”这时,少妇已走上跳石了,六子一看急了,说,“这是在河面上呀,吓得人家掉进水里怎生是好?”

“她若掉进水里才好呢。我正好借故将她抱起来。”汉四爷在兴头上,哪肯听六子的。六子连忙趟过去。一把将他扳倒在水里。回头一看,那少妇已经绯红着脸过完跳石到了河对岸,却丢下几句话来:“货郎大哥,你的茄子大是大,长也长,只怕坏了心无人肯要呢。”逗得汉四爷哈哈大笑……

洗了好一阵冷水澡,师徒俩挑着担子,跨过跳石,往一条山边小路上走去。由于洗澡耽误了时间,眼看已是天黑时分,他们还没找到落宿的地方呢。师徒俩正着急,忽见山边有一座单家独屋的吊脚楼,两人不禁喜出望外,但敲开门一看,啊哟,他俩不禁惊呆了,真是冤家路窄,原来开门的正是下午在河上遇到的那个少妇!六子感到很尴尬,连忙后退。汉四爷却喜得头癫尾癫的,连忙上前要求借宿一晚。

“这里没人要买你的茄子!”少妇似乎面有愠色。对汉四爷甩下一句话,转身就要关门。

“对不起,对不起!那只是逗耍子散心的。不必介意。”汉四爷走上前缠住,赔着笑脸说,“天已晚了,前不巴村后不巴庙的。请一定行个方便!”并非常慷慨地拿出一块银元作为两人的住宿和生活费。少妇见了钱,脸上转愠而喜,她接过钱,并不内行地在手上掂了掂分量。然后用嘴“噗”地一吹,再放到耳边听了听,没发现什么异样,便忙不迭地给他俩收拾了一个房间,并铺好被褥,还拿出了家里仅有的一壶苞谷烧酒,炒了一大盘麂子肉招待他们。

原来这少妇是个苗家寡妇,三十出头就死了男人,带着个小儿子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她赶忙做好了夜饭,陪他们一道吃,只是不喝酒。六子因为下午在河水里泡得太久受了凉,头有些发烧,胃口也不好,只胡乱地扒了一碗饭,吃了几块麂子肉便上楼睡去了。少妇的儿子也睡去了。汉四爷却还在慢慢腾腾地喝酒。少妇吃了饭,坐在桌旁等着收拾碗筷。

一壶苞谷烧下肚,汉四爷已有几分醉意,醉眼呆呆地望着身旁乖态的女人。不禁欲火烧身,暗中踩了一下少妇的脚背,并向她使眼色。少妇向他瞪了一眼,也回了他一脚,就要离桌而去。汉四爷便从衣兜里掏出两块银元,一把塞进少妇手中。

少妇会意,终于接受了,不好意思验看就随手塞进怀里。因为她是单身寡妇,又经济拮据,无论是钱还是男人她都非常需要啊!

那晚夜深人静之时。汉四爷就与那年轻寡妇背着六子和少妇的孩子。在一间偏房内行了鱼水之欢。

然而事有变故,谁知到了翌日早晨,主人拿了银元去别人家买酒,却发现那银元是假的,少妇就跟汉四爷论起理来。可是汉四爷却矢口否认。为此两人闹翻了脸。

六子当时不知内情,不便插言。少妇吃了暗亏,也不好在别人面前声张,只得忍气吞声,心里恨得直咬牙。吃了一顿不欢的早饭后,师徒俩便上路了。寡妇望着汉四爷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冷笑。

谁知这次收货回家后、汉四爷便突然得了怪病:肚子胀痛,脸色发黄发青,不思饮食,人疲倦得不想动弹。找了几个当地郎中诊治均不见效。这时候。汉四爷只得悄悄对六子说了真话:“六子,我八成是被那个苗家寡妇放了蛊,很可能就在那天吃早饭的时候。因为我在她面前做了缺德事,给她的银元是假的,要不我哪能那么舍得花钱……”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六子埋怨也无用了。他们知道,如果真是中了蛊。找一般的郎中是无能为力的,只得向放蛊人求解药。于是,六子找来汉四爷的一个亲侄子,租了一顶轿,两人将汉四爷抬了,日夜兼程去找那个寡妇讨解药救命。·谁知山高路远,汉四爷的病情急剧恶化。走到第八天的路上就咽气了。两人悲痛欲绝,只好请当地人帮忙,将遗体草草地埋葬在这异乡的荒山野岭上……

“这叫什么地方?”听完六爷爷的叙述,石新华突然想起那个“侗家阿妹”说过的她奶奶的故事。

“当地人叫它落马山。”

啊!这个寡妇也许就是“侗家阿妹”的奶奶呢。这时,石新华也不隐瞒,便把自己在侗乡遇到“侗家阿妹”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说给六爷爷听。两人无不感叹:想不到这么个奶奶竟有如此一个纯情善良的孙女,不同时代的祖孙俩竟如此不一样!

“后来去追究那寡妇的责任了吗?”石新华禁不住问。

“你以为是现在。有案子可报告公安局要求破案?而且,汉四爷也是自作自受,何况放蛊的事也是无疤无印的。拿不出过硬的证据也无可奈何呀!”

“唉!”石新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汉四爷的命运真是可叹可悲!”

“这件事,我也有对不起师傅的地方。”六爷爷噙着眼泪说。“我的这位师傅,生时在家坐不住,临终时却念念不忘家乡。他在路上口口声声对我们说,‘你们……不要再抬我去、去找什么解药了。我……不行了。你们把我……往家里抬吧!我就是死了……你们也得将我这把老骨头抬回青石湾……埋葬在家乡的……土地上……可是那时候交通不便,又缺少钱,我们无法实现师傅的遗愿,直到今天。我还感到好内疚啊!”

心灰意冷痴情女因情险丧命

云开日出石新华得助返校园

几天后,他们爷儿俩从湘西回到羊马桥,将石新华原来收的货挑来放在一起。夜晚。他们在客栈里清点货物。看着这令人满意的收获,六爷爷眯起那双被风吹得猩红的老眼,捏着那撮胡须,颇为得意地看着石新华呵呵大笑:“哎,想不到我到老时还能带上你这么个小白脸徒弟,居然第一次出门就这么幸运!华伢仔。你还想不想再到侗乡跑跑?”

“我现在只想快点回家了,不知爸爸妈妈会如何想念我呢!”一想到家。石新华的喉咙就哽咽了。

“真是个有孝心的伢仔!”六爷爷赞许地点点头。

翌日下午,当师徒俩出现在石家门前时。新华的父母和妹妹竟痴呆呆地望着石新华半晌说不出话来。此刻,石新华也惊奇地发现,才一个多月时间;父母亲似乎苍老了许多。特别是妈妈那早已花白的头发似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睛深陷得可怕。顿时,一种负罪感涌上了心头:“妈——”他立即扔下担子,奔上前跪在面容憔悴的妈妈面前哭了。

“华伢仔……你还活着?”良久,他妈妈似乎才从噩梦中醒来,用颤抖的双手捧住儿子的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滚烫的泪水默默地淌进石新华乱蓬蓬的头发里。父亲和妹妹也都在一旁啜泣。

目睹这一幕。石新华懊悔不已:该死!我怎么一赌气连信也不给家里写一封!

原来,那天石新华父亲在长铺找了一整天,未找着他,下乡没收两天货就回了家,垂头

丧气地将儿子走失的事告诉了妻子。胆小的妈妈心弦一下子绷得极紧,一边絮絮叨叨埋怨不休,一边急得四处求神问卜。他爸爸则隔三跳五地朝长铺一带走,期望在收货途中侥幸找到儿子。然而一个来月奔波,却没得到儿子的半点蛛丝马迹。也心灰意冷了。

玉婷比别人更急,常千方百计地悄悄找石新华的妹妹打听消息,每次都是乘兴而来,失望而去。以后便不出门,躲在闺房里啜泣。

昨日正是中秋,新华的妈妈眼看村里与儿子同龄的人都接回未婚妻过节,而自己的儿子却生死不明,竟然悲痛欲绝,躺在床上整天没吃一口东西。

玉婷看到村里许多姐妹们被未婚夫接去过节,双双对对,好不体面!而自己却人影孤单,且日复一日地在石新华妈妈的声嘶力竭的哭喊和人们的流言中受着煎熬,悲痛欲绝。特别是中秋月圆人不圆。她彻底绝望了,就让妈妈将“祖母绿”戒指退了,自己竟然偷偷地端起了农药瓶……

“什么?玉婷喝农药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石新华顿如五雷击顶。

“哥,玉婷姐后来被抢救过来了,她现在还在乡医院里。”妹妹见他吓呆了连忙补充。

“她没死?”石新华心里一喜。顾不得自己疲惫不堪。转身就往村外狂奔……当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乡医院时,已像个从草灰里爬出的疯子了。他见到了昏睡在病榻上的蓝玉婷,心里顿时犹如刀绞,便无所顾忌地走上去,握住她那软绵的手连喊几声“玉婷”。

许久。迷迷糊糊的玉婷才明白过来,悲喜交集地说了声“该死的你——”

尔后几天,在医院里,石新华陪着玉婷度过了几个难忘的日子。姑娘像一朵久旱的勿忘草得到甘霖的浇灌。慢慢地恢复了元气。

就在玉婷出院的第二天,父亲陪石新华和六爷爷到高沙镇华军的收购店销货。得了钱。六爷爷拿出两人的本钱,把净赚的3000多元全部递给石新华的父亲说:“拿着,你送华伢仔去读书吧。我看他读书是很有希望的。”

石新华父子哪里肯依,然而无论怎样都推却不了。石新华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噙着热泪百感交集地喊道:“爷爷……”

翌日,六爷爷和父亲将石新华送上了上学的路。

桂花谢了,又开了,石新华终于考上了大学,而且,为了当“超级毛货郎”,他选择了纺织工业大学。入校不久,他偶然从地方电视台《侗乡金花》栏目中看到了他曾经幸会过的“侗家阿妹”,她一边读成人自修大学,一边在家乡靠文化科技带头致富,竟被评为侗乡的“金花”哩!

责任编辑张曦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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