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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记忆

2008-02-21南山泉

八小时以外 2008年2期

南山泉

1

敏生再次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窗外的天阴阴的,冷冷的,像妻子梅芳的脸。

就在昨天,他吞服了大量的安定,然后是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洗胃,打点滴……让敏生不解的是,昨天痛不欲生的感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感到头脑里空空的,像被洗过的肠胃。

如厕,洗脸。镜中的自己有着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表情有些茫然。厨房里,他一眼看见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的是女儿的字迹:“爸爸,我去上学了……我会好好学习听你的话,可是你能答应我不再离开我吗?我好怕啊。”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昨天是周末,他去梅芳租住的房子里想让她回来。虽然有了一纸离婚证书,可那是一时冲动的结果,他觉得他们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是你让我滚的,你让我滚我就滚,让我回我就回,你拿我当什么人了!我现在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梅芳愤怒地喊着。

“是我错了,求你看在女儿的分上,给我一次机会,回来吧。我是爱你的。”敏生记得自己跪在梅芳的面前,全身上下写满沮丧。

“爱我,爱我还拽我去离婚!盯梢,威胁要找我的领导、杀死我,这都是你的爱吧?流氓无赖也不过如此。

“给你一次机会,谁给我机会了?结婚这么多年,你除了折磨我,还有什么能耐?工作没整明白,亲戚朋友就没一个对得起你的,整天怨这怨那。既然全世界都对不起你,那你还活什么劲!你不觉得你很悲哀、很可怜吗!”梅芳越说越气,脸上表现出的憎恶表情让敏生觉得冷透心肺。

“我那些都是气话,打架时净找解气的说。我是不会伤害你的。我爱你,你知道,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敏生哭了。

“是死是活那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没关系。我还不到四十岁,我可不想被你折磨死。走吧!走吧!走吧!再不走我就找你父母,让他们看看你的真面目。”梅芳边说边打开了门。

正是初冬,午后的街头有些寥落,敏生觉得周围的世界是那么的不真实,而自己的心也在慢慢地下沉、下沉,绝望到深不见底……

2

死而复生,敏生明白了一个理儿:梅芳不可能回心转意了,她宁可看着他死,也不愿再和他在一起。

细想想,梅芳也没错,自己确实有点儿像无赖:梅芳晚上在外边吃饭,自己就一遍遍地给她打电话,她不接听就给她的司机打,有一次还叫司机转告她叫她别回来了;那次她要出国,临行前因她半夜回家,他把她的护照藏起来了,把她急了个半死;一个月前,在她又一次半夜回家后的第二天清晨,他把准备好的离婚协议放在她面前,逼她签字,她不签,他就把她往门外拖……

自己这是怎么了?事后每次敏生都后悔,真心地后悔。他爱她,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以前,他和梅芳不是这样的。她比他小两岁,俩人从小一起长大,中学毕业后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又被分配在同一个城市,然后,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

所有的不和谐都是从梅芳应聘到那家合资公司后开始的。本来,敏生在机关工作,梅芳在大学教外语,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儿,可是随着女儿上学后支出的不断增加,尤其是贷款买房后,日子总是紧巴巴的,捉襟见肘。正好一家合资公司招翻译,月薪5000元,比当时两口子的工资加起来还多,梅芳就一咬牙辞职而去。

没想到,梅芳到公司不久就显出了她在管理方面的才能,在翻译文件的过程中,她常常替董事长补充一些重要的内容,深得董事长的赏识。为了准确、创造性地完成工作,梅芳利用一切时间钻研业务,并结合公司实际,提出一整套可行性管理建议。一年后,梅芳做了外事部主管,又半年,升为董事长助理。

梅芳往家里拿的钱、物越来越多,日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贷款提前还上了,敏生身上不断地变换名牌,家里的家具更新一遍……

然而,敏生的幸福感却没有增多。梅芳整天忙,永远有待起草的文件,待查的外文书刊,永远有各种应酬,几乎天天一身酒气地深夜归来。家务活儿是指不上她了,孩子的事更不用说。

以前也是敏生做家务多,他不赌博不酗酒,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就喜欢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洗衣做饭全都包了。梅芳的小手养得白白的,因为她从不洗衣洗碗,连裤衩袜子也不洗。敏生偶尔出差,梅芳母女就吃方便面。敏生还喜欢发了工资交给梅芳时她数钱的样子,那个小女子总能让他产生野性的冲动。

可是,后来的梅芳越来越“膨胀”了,敏生觉得只有“膨胀”这个词能确切地描述梅芳。每次梅芳回家都会滔滔不绝地讲述她公司里的事,对家里的事情熟视无睹,偶尔问起女儿也是一带而过。让敏生气愤的是,她再也听不进他的任何话,明明她在征求敏生的意见,可往往敏生还没有说完,她又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或者说着说着就急,认为敏生在打击她。她再也不数敏生的工资了,因为那不过是她的收入的零头。从前全家吃过晚饭出去散步然后一起看电视的场面不复存在,代之以敏生焦灼的等待和深夜而归的梅芳的一身酒气,还有,一场恶战。

敏生有时也跟梅芳一起出去应酬,看到公司里那些“假模假式”的男人当然也有女人和梅芳在一起开心的样子,敏生就从心里往外泛酸。每次梅芳发奖金,他都会莫名其妙地心烦好几天。两年里,经梅芳参与、决策的分公司已有三家,其中一家她还是法人代表。可敏生发现她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他受不了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受不了她给他买东西给他钱时“不可一世”的样子,受不了她的文眉、换肤、她的酒气、她对员工发号施令的做派……有一天,敏生发现,他跟梅芳已经无法行鱼水之欢了,并由开始时的没兴趣变成后来的怎么也做不来。焦灼、埋怨、生气、沮丧,种种不良情绪像蛇一样缠着敏生,让他窒息,而这些情绪的宣泄口就是梅芳,因为这一切都是梅芳造成的。她哪还有一点为人妻的“职业道德”!

3

敏生往班上打电话请假,是处长接的,处长的声音温暖而亲切,把他的思绪一下子拉回到现实中来。处长还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提他当副处的批文下来了。

放下电话,敏生忽然悟到,除了梅芳,生活中还有许多事情可做!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于把自己和梅芳揉在一块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自己的方式爱她,拥有她,侵犯她,他希望梅芳也这样。可是梅芳不愿意这样,她找到了可以驰骋自己梦想的领地,家已经圈不住她了。

梅芳错在哪儿?她的成功是自己拼命干出来的,器重她、提拔她的董事长也是个女人,吃饭应酬多那也是必须的事,社会大环境如此,她改变得了吗。梅芳想让敏生加入自己的圈子,可每次带他出去,他都能找到不同的“假想敌”——对梅芳“不怀好意”的男人,并把这种敌意表现出来,事后一想连自己都觉得是无事生非。至于她不做家务,她认为放弃高薪回来做一个家庭妇女,不但可笑而且愚蠢,更是一种浪费。敏生不得不承认,梅芳的错就是她太强了,让他觉得有损他男子汉的尊严。梅芳也看出了这一点,她曾愤愤地说:你只配娶个钟点工。

可是,对于他来说,要求也并不过分,他只是想要一个普通的老婆,一个知疼知热的女人,每天厮守着,白头到老。

想起昨天自杀的举动,敏生觉得自己很愚蠢。他开始收拾房间。床上,梅芳的睡衣团在枕边,敏生轻轻地拿在手里,有着粉红小花的棉质布料,滚着深红的边儿,软软的似乎还留有梅芳的体香。他把它捂在脸上,任泪水再次汹涌。

抬头时,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初冬的绵软的雪像大片的梨花飘下来,之后了无痕迹。离供暖时间还有几天,梅芳的屋子冷不冷?每到这个季节,梅芳就爱犯肚子疼的病,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下意识地找出那只汤婆子——一个印有朴拙花草图案的粗陶的热水袋。这是几年前他去南方出差时买回来的,样子像古董。

“这是什么东西?”当初打开包装时,梅芳一脸不解。

“汤婆子,我们老祖宗喜欢用的热水袋。晚上灌上热水,一热到天亮。”

“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用这玩意儿。”

“南方人爱用,据说许多日本人也爱用,使用方便,有益健康,还环保。”

用了一次后,梅芳就喜欢上了它,用鞋盒衬垫的黄绸子做了一个套,躺在被窝里看电视、坐在灯下读书都愿意抱着它,沏一杯清香的绿茶,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前尘旧事而已。敏生边擦汤婆子上面的灰尘,边把绸套子套上。

4

昨天的事梅芳肯定知道——女儿不可能不告诉她。可是她没有来,真的对他的死无动于衷。无动于衷也不一定不对,敏生想。生化学家不是说了吗,爱情本是一场化学反应。当男女热恋的时候,无不深信自己是在飞行,然而一切从地面起飞的“飞行”无不以降落为终结。那么,何必勉强别人,又何必为难自己!

傍晚时分,敏生觉得自己身心都有力气了,收拾干净屋子,刮胡子洗脸下楼买菜。出门时又把那只汤婆子带上——梅芳的公司就在超市的旁边。

路上到处都是化过的雪水,泥泞、冰冷。不知不觉就到了梅芳的楼下。电梯门开了,敏生却没有走进去。他在心里奇怪地问自己:怎么又来了?是怕她冻着。可是梅芳不会理解的,她会认为他又来监视她了或“无理取闹”来了,他呢,就会立即把温暖体贴的话语变成苛刻的词儿,然后,就会爆发新的“战争”……敏生忽然悟出一个理儿:他们之间,已积了太多的怨火,足以烧毁所有的爱!梅芳需要的,不是温暖的汤婆子,而是离她远远儿的!他转身走出公司的大门,就近找一个垃圾箱,把它扔了进去。敏生明白,从此,他和她,就都自由了。

眼泪,却没有出息地流了一脸。回头望去,二楼梅芳的窗子在洁白美丽的树挂后面亮着温暖的灯光。敏生想到纳兰性德的那首《木兰花令》:“人生若只初相见,何事秋风悲画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