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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前门的流年

2008-02-11

中国新闻周刊 2008年30期
关键词:前门同仁堂老字号

孙 冉

站在前门里头往外看,看到的是历史的流变;站在前门外,朝里端详,看到的是商人的更替。

8月7日,前门大街的“铛铛车”又将把人们拉回往日时光。

上溯600年,前门大街最初介入市民生活还是在明朝嘉靖年间。在此之前,它是天子赴天坛祭天的御用街道,大部分时候处于戒严状态。而那里的居住者,多是一些仰望权势的达官与富豪。

按照中国古代前朝后市的首都规划,皇帝眼皮子底下是不能够存在商业的。而这一切,在明朝末年成为一种徒具形式的过去。

嘉靖年间,商业的种子已经根深蒂固,经大运河北上的货物到达通州张家湾码头,开始试着在前门外集散。因为这里四通八达,也与权势离得更近,不过几年,发达的漕运把前门变成了一个集贸市场。

自此,前门大街已经不是一个仰望权贵的紫禁城御道,而成了晚明社会的清明上河图。

至迟到嘉靖二十三年,前门的景象已经是“市民搭棚盖房,居之为肆”的繁华场所。流转于间的主流,是一批真正做买卖的有钱人,从最初的山东人,到后来的山西人,前门的商人几经流变,正是各个时代的剪影。繁华年景里,这里是人来人往的财富地;烽火年月,这里是人头落地的杀人场。

清末,前门最大的商人是山西的票号。

民国,前门最大的商人是戏园的老板。

解放后,前门最大的商人是公私合营的大公家。

文革之后,前门最大的商人是饮食的小个体户。

而如今,前门大街最大的老板是地产商——潘石屹。他将把这条街带向何处,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而钱,是一道门槛。

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当年和现在的那些老字号们。新前门大街首批回迁的老字号里,月盛斋算是一家。

其第六代传人马国耀说,“我们不想回前门,也没有条件回。即使给我们优惠政策,对我们来说还是无力承受。前门已经不是当年的前门。”

2006年因为门框胡同拆迁而被迫离开的另一家月盛斋,是马国耀同辈亲戚马国琦在几年前开的。他如今移师后海的九门小吃,与其他北京小吃打包生存。

前门“老字号”的形成

前门最初兴起,得益于它便利的交通。

明永乐年间,原来在积水潭的南北货物集散地转移到北京城东南方的大通桥下,商业中心也从积水潭鼓楼转移到前门外。

因为战乱多年,前门外居民稀少,商业萧条,明朝政府就在前门外大街西侧房招商,当时建造的这些房屋叫做廊房,之后商品密集的廊坊头条、二条、三条、四条都是由此而来。

1644年清军入关占领北京后,将内城的汉民一律强制迁往外城,戏院、妓院和会馆也一律赶到外城,前门外一下子成为了种种商业场所的聚集地。

前门当时还叫正阳门,是明清时期北京城的正南大门,位于北京的中轴线上。明清的吏、户、礼、兵、刑、工六大部,就设在前门内的东西两侧,外省进京述职、办事的官员都住在前门外的会馆。那时,仅前门外一带就有140多个会馆。每逢科举考试、乡试和会试时,前门各个会馆饭馆里都人满为患。

到了清末,京奉火车站和京汉火车站都设在前门,前门实际上已经是全国交通的枢纽,各地方来北京的人第一站必到前门。曾在前门生活过多年的前门研究专家王永斌回忆,那时前门很多店铺就已经实行了24小时营业。

18世纪前,北京已经成为百万人口的大城市,而官僚士绅的数量占总人口40%,庞大的消费群体,交通枢纽与密集客流,前门商业发展的前景吸引了全国的商人来此淘金。

因为一直处于兵荒马乱的战时状态,北京本地商人并不发达,那时前门聚集了一批会念经的“外来和尚”。以宁波、胶东、广东、徽州、山西等地的商人为主,他们基本控制了京城各个行业。

山西人做钱庄,山东人做绸缎铺和大饭馆,安徽人卖茶叶和笔墨,宁波人做药业,广东人卖洋杂货,而京津本地商人则多做玉器、古玩、首饰等与旗人贵胄打交道颇多的行当。

20世纪初,北京商业领域出现了40个行业,4541家正规商铺。

那时一些大店铺的服务之周到,即使到现在也比较少见。撰写北京商业志的缪克沣,曾经在解放后去过北京瑞蚨祥绸布店内房,那是当年给大客户单独挑选货品的地方。他惊讶地发现,里面有装修华丽的客房,精致的更衣室,即使住宿也完全可以。

“东来顺”一些大饭庄,那时能来此吃饭的都是达官贵人。上等好肉让先头贵客涮了,一些边角肉料就烙成馅饼给马夫轿夫司机美餐一顿,意在指望以后他们多多拉来一些贵客。

几代商人的努力和积攒的品牌信誉度,成就了那些著名的老字号。

老字号在清朝的辉煌

最初的那些老字号与其说是自持家业、白手起家,倒不如说是与权贵走得最近,资本的原始积累,多是依仗着皇宫御内。

月盛斋最为典型。它是当年唯一一家开在户部街(今天安门)的馆子,在那时,周边是宗人府、户部、吏部、兵部和太医院。

月盛斋的老马家起初卖的只是酱烧羊肉,独一份,上到慈禧下到达官贵人都热捧。

老马家最初来到京城是在元朝。从泉州北上,做的是香料生意。直至清乾隆年间,一个偶然的机会,后人马庆瑞偶然进了礼部做供桌,每每能拿回一些祭祀供品,他又暗中观察御膳房师傅如何做酱羊肉,遂也如法炮制。没想却广受好评,马庆瑞遂买下一间店面,正在户部街上,取名“月盛斋马家老铺”。

月盛斋到了二代当家的时候,马庆瑞的儿子马永祥将本家的一些香药加入到酱羊肉里,一是增加了香味,二是增加了营养价值。自此,月盛斋名满京城,当时的主要客户还是上层的达官贵人,一般老百姓买不起。那时候盛传,买不起月盛斋的肉,就在户部街北口,拿着馒头闻香吃馍。

到了第三代马永昌的时候,马家已经相当富裕。置下了地产,3个大院子。每天只卖两大锅一百多斤肉,夏天还歇业。平时与太医在家后院品茶,讨论如何用中药做更好的改良酱羊肉。

到了光绪年间,月盛斋达到了事业的顶峰,据说慈禧最爱吃酱羊肉,每晚夜宵都要吃一小盤,故特赐了腰牌,可以让马家把肉直接送进宫内。每当慈禧游昆明湖时,后面常拴两小船,一条是御膳房,一条是马家老铺。

为了专门给慈禧特供酱羊肉,马家四处搜罗名贵香药,其中一味香药据马家第六代传人马国耀回忆,用现在的钱估算,每斤贵达16万元。

朝廷从来都是马家最大客户,故此月盛斋虽然不是官家,但比官家还要硬。身在户部街,没人敢惹。

马国耀出生于民国,那时家里条件已经不如清朝,但依然能让他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那时马连良等名角演戏,不论多贵的场子,总留一个包厢恭候着他们。

不止是月盛斋,当年发达的同仁堂也是如此。宁波“铃医”出身的乐家,明永乐年间来京,清朝时后人乐尊育在太医院

做了个小官。儿子乐梧岗想走仕途不成,只好子承父业,在前门外大栅栏开了同仁堂药铺。

同仁堂前店后作坊,自产自销药店,经过几十年的苦心钻营,已初具规模,但到了雍正年间,同仁堂翻身成了宫里御药房里的供应商。起初只是供奉药材,据同仁堂文献记载,自雍正年间起,皇室同意预领官银并屡次特许同仁堂增调药价,自道光十七年以后更恩准按市价核算。慈禧当政后,认为同仁堂的药好,曾令代制宮内服用的成药,同仁堂因此有机会获得更多宫廷秘方。

由此起势,同仁堂不但在增调药价上盈利,更以天下药业第一大买主的身份操纵药业市场,垄断持续200余年。

除经济上的支持外,更有政治方面的支持。同仁堂有了乾隆这个靠山,社会声望和身价都倍涨,老百姓认为它是给皇上做药的,都认这个牌子。后来清朝覆灭,还欠了同仁堂一堆债务。

乐家是个大家族,多年的积累,又是一个殷实之家。第13代传人乐崇熙记得很清楚,“曾祖母在世时,四大房都住在前门大栅栏的大宅子里。宅子不是标准的四合院,但足有200多间房。”到了晚清留学热时,家里自费让男孩子们去欧洲游学,一去就是好几年,回来后带回许多新式的想法,包括对西医的认同,让年轻职工学英语。更多则是西式生活方式,那时乐家在北海有个游艇,这是乐崇熙记忆犹新的儿时生活。

像这样因为皇族青睐而镀金的老字号还有好几家,如“都一处”,据说乾隆微服私访时吃过他家烧卖大赞而出名,所以一个卖烧卖的小馆也能屹立不倒一百多年。还有“一条龙羊肉馆”,光绪皇帝在此用过一次餐,从此馆子就火了。

前门商人也分三六九等,第一等是官商,如“内联升”,专门给宫里大臣做官靴;第二等就是这些“皇商”,声名远播,日进斗金;第三等就是五花八门的服务业,更市井,很多开在胡同里,或是走街叫卖,登不了大雅之堂。

无论是哪一等买卖,前门在清朝乾隆年间商业达到了顶峰,因为“国门”的位置,清政府是前门商业最主要的商业来源。

前门变奏

对于老前门人来说,从民国到现如今,前门自此成了不安静的地方。

1900年的庚子之变是前门衰败的一个开始,义和团一把大火烧了专卖洋药的老德记药房,火势蔓延到大栅栏大街。“延烧铺户一千八百余家大小房屋七千余间。廊房头条、二条、三条尽毁。”随后,八国联军又将前门一带各个店铺洗劫一空。

这导致前门前所未有的萧条,但随后一些王牌老字号重振旗鼓,率先恢复营业,兴建厂房,让前门又有了较大的恢复。

好景不长,进入民国,政权走马灯地更迭,每逢哗变,暴戾之气总是撒向前门买卖。

1912年,袁世凯任大总统,曹锟部下哗变,散兵游勇群起放火、抢劫。除瑞蚨祥修了高大铁栅栏而得以幸免,市面大部分被砸开铁门,洗劫一空。

1928年,民国政府南迁,随之而走的还有使馆、会馆。前门的中心地位大不如前。

除了在日伪时期的短暂繁华,到解放前,前门已经奄奄一息。

由此,前门作为商业街的最好时光一去不复返。

解放后公私合营,前门商人大换血。大量同性质的买卖被合并为营业点。同时,一些老字号前店后厂的模式被打破,手艺的生产流程也变了。仅有的老店家退休后,大部分老字号只剩一个品牌。

文革后到八九十年代的北京,前门在北京商业街的角色已经边缘化,萧条、拥挤、混乱是那里的代名词。胡同聚集了大量见证过前门辉煌的贫民百姓,这时一些老北京小吃却在胡同里顽强地扎根下来。爆肚冯、小肠陈、羊头李成为很多老北京对昔日前门唯一的真切回忆。而他们,在2006年开始的新一轮前门改造时也因为胡同拆迁而离开了前门。

至此,所有的前门老商人尽数退场。

“改朝换代”

清朝末年,月盛斋第四代传人马德成预感到清朝大势已去,敏锐地调整了经营策略一必须要把买卖“向下做了”。

月盛斋开始转向中上层人士。民国时一些国民党高官也对月盛斋念念不忘,于是月盛斋酱羊肉飞往南京,宋美龄、白崇禧也都特意订制过。

那时物价飞涨,羊肉很难买到,月盛斋已经在苦苦支撑。然而,当北京沦陷,日军一进城,月盛斋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第五代传人马林力挽狂澜,他再一次调整经营策略,让月盛斋转向中下层百姓。同样还是酱羊肉,把32种香料改为4种。还是很香,但营养价值没了。另外马林还做成功了酱牛肉,这样让很多不吃羊的满人汉人也都可以吃月盛斋了。但对老百姓来说依然是奢侈品。

这些都无法挽救月盛斋,解放初期还是破产了,1953年祖宅也卖了,还是负债累累,正好国家说公私合营,就归了国营。

交了配方,马林被评为一级技师,在国营月盛斋上班,带了两个徒弟,每天指导徒弟做肉。月盛斋一度改名“京味香”,制作工艺与马家掌灶时也已相去甚远。

马林一直干到1965年退休,没想到更大的风雨在后面。

刚退休文革就来了,马林被抓去批斗,理由是他是资本家。马林的晚年过得很委屈,整个人被批斗得战战兢兢,时常以泪洗面。

马林没有再培养后人继承手艺,老大马国耀是家中第一个大学生。

马国耀回忆,文革后,国营月盛斋经常去家里问,还有没有人愿意到厂里做?结果没一个孙子辈过去。

父亲马林去世前拉着马国耀说,他明白如今恢复这门手艺比较难了,但希望马国耀能把家里几百年的事情搞清楚,要不这门手艺就真的没了。

马国耀在铁道部设计大型计算机网络,退休后,他萌发了继承月盛斋的想法。

1994年,他的想法得到了国家民委副主任赵延年的认可,同年,中央统战部副部长李德洙主持召开了发展月盛斋座谈会。指示精神一出,铁道部副部长非常支持,动用三产一部分资金,前后近300万元。在铁道部后院搞实验车间,在马连道还有一个实验工厂,一搞就是15年。

如今,马国耀对记者说,他已经把祖传的配方研制出来,可追溯到清朝的月盛斋口味。他与中信国安集团合作,即将在王府井开一个400多平米的饭店。

自此,马家与前门的关系画上句号。

国营同仁堂也将重回前门大街,它不像月盛斋这么多支派,乐家自公私合营后便彻底与同仁堂没了关系。

在中国社会主义改造高潮中,北京的乐松生与上海市的荣毅仁,成为全国民族工商业者中的代表人物。

1955年,乐松生当选为北京市副市长,戏称因为觉得他是资本家出身(喜欢玩乐),就他主管北京餐饮业与北海景山两个公园。之后乐松生还代表北京市工商界登上天安门城楼,给毛主席送喜报。

多年后,曾有乐家后人在台湾开过店,但也不了了之。如今同仁堂的后人乐崇熙是国营同仁堂的顾问,偶然去开会给一百块车马费,此外再无瓜葛。

同仁堂在前门棋盘街的老宅子早已成为同仁堂药店,在那长大的乐崇熙偶尔会以游客的身份前去拍照怀念。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老字号都顺利转型。前门研究者袁家方的父亲袁子明,民国时在琉璃厂和西单都做书店买卖。英文一字不识,却卖外文书。只凭袁子明自己摸索的字母顺序记忆法,就懂得什么书好卖,生意渐渐做大。

公私合营开始后,老字号们白天敲锣打鼓,晚上抱头痛哭的情形很普遍,但公然反对的人却不多。袁子明却固执地顶头,他不停地给中央领导写信,不见回音警察却频频上门查抄。文革时,袁子明被带走了,几年后家里人才知道,他被关在了长春的劳改农场。直到1982年,他才被释放,回来继续给领导写信,一直写到去世。

袁子明的书店后来与其他许多私营书店共同合并到了中国书店,如今前门随处仍可见中国书店,而袁子明只活在了袁家人的记忆中。袁家方小时在前门长大,如今,踏及前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叹息“身上银两不多,也不敢来这‘高贵的地儿了”。

如今,那里属于新的商人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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