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曰

2007年11月13日，济南市首届特殊奥运会在市体育学院举行。赛场上，运动员争夺异常激烈，场地外，一对指挥比赛的父子更成为独特的风景。年过七旬的尹国邦是山东最早的残疾人运动员教练，十几年来一直为残障运动奔忙，如今薪火相传，儿子尹向勇也在父亲的影响下加入这个行列。父子携手，为残障运动员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让他们张开自己那双隐形的翅膀飞翔。

花甲之年，

他成了残疾人的“老爸”

1993年，年近花甲的山东体育技术学院田径教练尹国邦，忽然接到任务：第六届远东及南太平洋地区残疾人运动会将在北京举行，中国第一次举办这样的赛事，山东残联和山东省体委方面都很重视，打算让经验丰富的他出山，专门负责田径选手的选材和教练工作。

尹国邦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这是领导对我的信任，我一定不辱使命！

一个月后，尹国邦悄悄领着新弟子出现在田径场，一下引来了不少围观者：这是一支啥样的队伍啊？队员穿着简陋的运动服不说，有的少了胳膊，有的没了下肢，甚至还有的坐在轮椅上。

人们不禁议论纷纷：这个老尹眼看要退休了，放着清福不享，怎么干起这个出力难讨好的差事来了？

“对，加上我这个老头子，就‘老弱病残都齐了。”尹国邦自嘲着，但话语掷地有声：“不过，就是我们这支队伍，一样可以拿金牌！”

尹国邦把影响训练的人“请”走了，同时给弟子们上了印象深刻的第一堂课：“我一定行！”

不过刚开始接触残疾人运动，尹国邦还是有些不适应。一个简单的普通动作，给身体正常的队员示范两三次就可以，而对伤残运动员，每个人每一个动作都要手把手教上若干遍。

在中国，残奥运动处于起步阶段，条件非常艰苦。没有场地，尹国邦带着队伍“打游击”，为找一块训练的地方，屡屡在几个学校之间穿行；没有队医，尹国邦自己给队员挨个按摩、理疗；没有服装，就自已掏钱置办。

但对他来说，最难的是如何树立队员的自信，长期生活在特殊眼光下，他们做事谨小慎微，内心常常敏感而自卑。而离开之前熟悉的生活环境，他们往往又选择把自已封闭起来，这些情绪会潜移默化影响训练。

不到15岁的小队员杜铁旺，幼时被高压电烧毁双臂，训练很能吃苦，由于上肢残缺身体平衡差，他练跳远纵身腾空，几次身子一歪落到坑外，重重摔倒在地，却一次次咬紧牙关爬起来，接着继续练。

尹国邦看在眼里，这孩子有戏！除了跑步、跳远外，生活中的杜铁旺只会用脚做一些最基本、简单的动作，刚来队里时，包括起居、上厕所等都不能自理。尹国邦全盘照料，每天早上把杜铁旺叫醒，给他打好水，为他穿衣、盥洗，抱着他大、小便。

处于青春期的杜铁旺，有些害羞，不愿给尹国邦添麻烦。尹国邦一转念：“这些孩子年龄都不大，从事体育要一直练很久，我不能只教会他们动作，更重要的是，要让他们找到一种途径，变得更坚强和独立，在体育中感受生命和生活的意义与乐趣，更积极地面对未来。”

尹国邦有意识锻炼杜铁旺的生活技能，在他的训练下，杜铁旺学会了用脚穿衣、洗刷，之后又开始训练他用脚练字。天冷了，每次训练结束，尹国邦给杜铁旺洗干净脚练字，练完了字，他都要抱着杜铁旺的脚，放在自己怀里暖上一阵。一天，杜铁旺脸涨得通红，悄悄递给尹国邦一个大信封，尹国邦展开那张纸，上面歪歪扭扭五个大字，“爸爸，我爱你！”尹国邦浑身一颤，杜铁旺眼睛里亮晶晶的，又喊了一声：“爸爸！”

尹国邦成了队员们共同的“老爸”，他像对待杜铁旺一样关爱每一名队员，给他们讲身残的保尔.柯察金和失明的海伦，给他们放残奥会中国运动员获得冠军、升国旗、奏国歌的录像，悄悄地打开他们的心窗。

山东师范大学体育系有个叫战竹萍的女学生，不幸遭遇车祸造成伤残，尹国邦听说后找上门去。听说让她练过去的项目，再看看自己落下残疾的身体，战竹萍心里特别难受，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口拒绝。尹国邦却不放弃，时常去看望她、鼓励她：“你对待生活的态度，也就是今后生活对待你的态度。这是你运动生命的延续啊！”

尹国邦把她带到队里看别人训练，一双双充满真情和默契的眼睛，让战竹萍逐渐找回了自信。由于良好的运动天赋，她很快就成了队里备受关注的人物，第一次参加大赛，就一举打破世界纪录。

天生断臂的王代臣，开始训练时不够自信，尹国邦经常跟他谈心，告诉他自己的儿子也练田径：“说实话，你进步的幅度比他明显多了。只要内心坚强，即使翅膀折断了，依然能够飞翔！”王代臣把这句话记在笔记本上，也记在了心里，在尹国邦不断激励下，成绩飞速提升。

2000年，王代臣代表中国参加悉尼残奥会，比赛前一天晚上突然犯了急性肠胃炎，整整折腾了一宿。王代臣忐忑着拨通了尹国邦的电话，尹国邦宽慰他：“不要想太多，尽最大努力就好。”吃了定心丸的王代臣咬牙坚持，获得一枚宝贵的银牌。

大小比赛下来，不少队员都披金戴银。周围人的风言风语明显少了，当初拍板的领导笑了：这个工作交给尹指导来做，就是因为他有耐心，有热心，有爱心！

尹国邦一干就是十几年，手下的运动员换了一茬又一茬，范围也从肢体残疾的运动员，扩展到智力障碍特殊运动员。手下队员越来越多，有时忙不过来，尹国邦就想：谁能帮自己和这些残疾运动员一把呢？

子承父业，爷俩一起“扛枪”

俗话说得好，子承父业。

这个时候，尹国邦的二儿子尹向勇站了出来。

出身名副其实的体育世家，尹向勇从小就迷上了田径，从校队进入省队，又上调到国家队，师从培养出世界冠军黄志红的著名教头阚福林。1991年，尹向勇选择到北京体育大学读书深造。

北京开展残疾人运动比较早，训练相对也更系统。1993年，尹国邦带着手下的弟子去北京参加集训，集训地点刚好就设在尹向勇所在的北京体育大学。得知父亲来了，尹向勇赶去探望。

听队员口口声声喊父亲“爸爸”，尹向勇有点惊讶。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们表现出很强的训练愿望，练得非常辛苦，有的甚至已经达到正常运动员的水平。听说他曾练过铅球，专项三铁的王代臣等人立即缠着他，跟他“切磋”起来。

有了这次接触，尹向勇心里开始装进这群“兄弟姐妹”。每次父亲带队参加比赛回来，尹向勇会主动询问比赛的情况，尹国邦总会如数家珍，跟儿子说个没完。长期耳濡目染，尹向勇开始想为残障人士做些什么。

2000年，已毕业分配到山东大学体育学院任教的尹向勇，顺利通过国家残疾人运动裁判员B级考核，正式执法比赛。

既要掌握正常人运动的规则，又要掌握残疾人运动的规则，尹向勇很快就体会到这项工作不好做，更真切地体会到父亲做教练的困难。看着父亲手下队员越来越多，有时甚至忙得团团转，尹向勇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帮父亲带队训练。

儿子的选择，让尹国邦感到由衷的欣喜。

第一次带队出去比赛，尹向勇做足了心理准备。考虑到残疾运动员行动不便，身强力壮的他要帮他们多背行李，没想到却遭到队员们的一致拒绝，队员们反倒抢着给他背包，拿东西。

之后的比赛中，队员们之间也是自发、默契地互助：腿残的主动帮臂残的队友系鞋带，腿脚好的会自觉地为队友推轮椅，而盲人选手则会在比赛后帮助队友按摩恢复。

尹向勇被震憾了，他想了很久：在自己的意识里，一直是把队员当成弱者看待，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他们，生怕伤害到他们的自尊，这样反而让自己缩手缩脚，和队员交流总像隔着一层东西。现在明白了，在队员的意识中，是不愿别人把他们看成“残疾人”的，有时候有意识地帮助他们，反而会挫伤他们的自尊心。自己在对待他们以及教育、沟通的方式上，也要进行一些调整。

尹向勇带的队员有不少80后，和正常的青年人一样，他们爱好广泛，思维活跃，训练之余也喜欢上网、打牌、唱歌等娱乐。以前，尹向勇总怕他们贪玩而荒废训练，现在他也会和队员一起上网聊聊天，一起打牌，这有利于队员保持开放、平衡的心态。但遇到队员在训练中有意“偷懒”或消极怠工，尹向勇会严厉地提出批评，督促他们改正。有了尊重和理解，队员把他当成了铁哥们，与他无话不谈。

残疾人运动震撼着尹向勇的神经：全国残运会上，青海一个患小儿麻痹症的13岁女孩参加100米的比赛，跑了整整2分钟，全场观众都为她鼓掌；轮椅篮球比赛，运动员坐着轮椅穿着纸尿裤，比赛过程中不知什么时候就拉了、尿了，刚比完赛就要赶去卫生间处理；最令他难忘的是一名40多岁的山东本土选手，当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双腿被炸断，报的全能比赛其中有一项400米，从没有参加过跑步比赛的他二话不说，带上运动假肢，400米跑了5分多钟，硬是坚持下来。

尹向勇情不自禁跑向终点，冲着跑完全程的硬汉敬礼，虽然异常疲惫，但对方立即向他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那一刻，尹向勇和铮铮铁汉的眼中都有泪花在闪烁。

从那以后，尹向勇每每遇到困难时总是想到那个英雄：“他们克服那么多困难与障碍，都能坚持下去取得成功，我们还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

有个叫贾倩倩的女运动员，年纪比较小，长期在外集训，想家了就偷偷哭鼻子。知道小姑娘自尊心强，尹向勇悄悄写信，放在她的枕头边：“你能有今天这一步，自己淌了很多汗水，家里人也花费了很多心血。如果因为想家影响训练，影响到比赛成绩，家人会为你更担心，那是得不偿失的。”

情绪稳定后的贾倩倩，成绩突飞猛进，但由于缺乏大赛经验，第一次参加世界锦标赛，三铁的三个项目均与奖牌擦肩而过。看着她无比失落的样子，尹向勇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没关系，你表现得很棒，教练奖你一首歌吧：“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给我希望。”

听到自己最喜欢的《隐形的翅膀》，贾倩倩破涕为笑。2006年11月，19岁的贾倩倩在马来西亚举行的第九届远南运动会上连夺女子F37级铁饼、铅球、标枪3枚金牌。捧着金灿灿的奖牌，贾倩倩情不自禁地唱出声：“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追逐的年轻，歌声多嘹亮，我终于翱翔……”尹向勇欣慰地笑了：她终于张开了那双隐形的翅膀！

积极的人像太阳，

照到哪里哪里亮

上阵父子兵。

2007年5月，尹国邦和尹向勇父子俩，一起率队参加在云南举行的全国残运会，手下弟子捷报频传：王代臣打破标枪全国纪录，实现了史无前例的“五连冠”；而贾倩倩则在夺金的同时，一鼓作气打破了世界纪录。

父子俩分别带领选手获得金牌，顿时成了赛场佳话。

9月，尹国邦前往南京，开始08残奥会前的集训。同时，他听到一个消息，王代臣的比赛项目在北京残奥会上被取消，这意味着上两届奥运会分别夺得银牌、铜牌的他，又一次无缘奥运金牌。尹国邦电话中加大嗓门问：“代臣，还有没有信心打下一届？”王代臣回答的声音更大：“有老爷子您鞭策着，我怎么都要实现这个梦想，一定要让国歌在赛场奏响！”

杜铁旺进残联上班了，结婚了，添了大胖小子了；战竹萍当上残联副理事长了；张君留校当老师了，出国考察去了……以前带过的弟子，除了逢年过节打来电话，自己有什么消息，都会向亦师亦父的尹国邦汇报，教练仍然是他们最信赖的人。

2007年10月，王代臣又传来喜讯，通过公平、努力的竞争，他光荣地成为淄博市唯一一名2008年北京奥运会火炬接力手，在某种意义上，弥补了自己不能作为运动员参赛的遗憾。

“积极的人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消极的人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尹国邦和尹向勇看到这条短信会心地笑了，立即转发给自己的队员。看过电视剧《士兵突击》，他们又撷录、改编了里面的经典台词，与队员共勉：“不抛弃是精神，不放弃是勇气；积极向上，保持活力，克服困难，争取胜利！”

幸福感悟

这次采访是一次心情愉悦的体验。

尹家的客厅里阳光充足，温暖而整洁，茶香袅袅。

他就是个忙碌命，老了也闲不住。尹妈妈笑着说。她开始不赞同老尹做这个，但现在，说起这些残疾运动员，她像念叨自己的孩子。

我一年在家的时间也就俩月，她从不拖我后腿。尹爸爸说。尹妈妈身体不好，类风湿，肺部严重纤维化，好多年一直不能停药。

理解、包容、支持，在这样的家庭里，尹向勇接棒顺理成章。

记录这样一对父子，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崇高多么伟大，正像他们自己所说，他们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人，做的都是力所能及的事。付出了，也得到了。

只是想记录下，在这物欲横流的繁杂的社会里，还是有这么一些人，这样不计回报而充实地活着，简单而快乐。

这就够了。

niushujuan@sina.com

（编辑：牛淑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