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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水

2008-01-05

湖南文学 2008年11期
关键词:奶妈老爷

鹤 坪

楔子

蛮子是吃奶妈的奶水长大的。

要说的是奶妈,却先说到了蛮子,就像说某一棵树常常先要说到它的花或者果实。

奶妈进花家的时候,蛮子还只是一股“胎气”,他还在太太的肚子里面睡觉哩。也就是说,在蛮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奶妈就挎着小包袱进了蛮子家的门楼。奶妈进门那阵,太太正让肚子里的“小人”折腾得在床上打滚儿。奶妈不吭不响地放下手上的小包袱,麻利地挽了袖子,就把一只糙手往太太的裤裆里面插。奶妈一边摩挲着,一边就自言自语地说上了。当时她说话的口气很硬,就像是命令:“闹腾啥呢?你看你妈累得这一头黑水大汗,蛮头倔脑地跟你妈可有个啥交割不清的呢?是个牛牛娃你到阳世上咱说!……甭蛮咧,你个蛮子!”奶妈的手插在太太的大裤腰里,眼睛滴溜圆睁地寻视着房里的陈设和摆设。奶妈团头圆脸,脸黑,黑得很光、很亮,一双仿佛会说笑话的杏眼里装满了好奇。

蛮子好像被奶妈喊应了,后晌就落生在了花家的四豁头宅院里。蛮子灵头光脑地来到了世上。

他哭,哭声吱儿吱儿地响,像拉警报。拾娃婆(接生婆)挟着精光溜赤的胎娃子,挤眉弄眼地朝裆门一看:“哈,哈哈,真还让俺娃他奶妈说准了——是个牛牛娃!”没等拾娃婆的话落音,新生儿就浇头盖脸的尿了拾娃婆子一脸,喜得拾娃婆尖俏着声嚷嚷道:“哟,还是俺娃争气,怕把这一泡‘龙水在腰上都揣了二百里路了,还是赶死忙活地浇到咱西安城花家的炕头上了。”城里的人家都说,新生儿浇给世上的头一泡尿是药,能顶眼药水。拾娃婆是个“红眼子”能治吗?能治。拾娃婆一边把老爷、太太的赏金往大襟里揣,一双眼睛嘻嘻地笑,她笑得很狡黠,眯细着眼睛,干瘪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她的眼睛油光闪亮的就像水晶。

奶妈喊他蛮子,老爷和太太没有怪罪奶妈的意思,反倒觉得这个名字丑得可爱、丑得俏皮。老爷和太太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奶妈,说她吉祥,还说她有灵光。在老城西安,具备了这两条优点的女人,就可以算是好女人了。奶妈姓水,叫韭叶。进花家门的时候她就说给老爷和太太了,可老爷和太太好像心里不搁事,喊蛮子,那也就是在喊奶妈了。喊一声“蛮子——”,奶妈就尖俏着声音,麻亮亮的应一声:“哎——”声音拖得很长,好像喊她的声音在距她很远的地方。

蛮子的奶妈是个高胸膛、短胖矮粗的农妇,两根黑油油的大辫子牛尾似的挂缀在脑后,辫子梢耷拉在屁股蛋子上,穿在身上的漂洗过的小白褂出奇紧绷,使得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频都显得稳当,稳当的让人想到天底下的好奶妈就应当是这么个样子。她的脸黑,皮肤却细嫩光净,眼睛出奇的大,好像老是在生气的样子,她笑的时候,脸上洋溢出一种丰润盈实的富态相,看着她东忙前、西忙后的样子,老爷、太太都觉得心里面滋润、舒坦。心里舒畅了,这就有事没事地拿奶妈当“下酒菜”、“开心果”,反正,花家人喜欢娃的这个奶妈。太太说起她来,总是嘻嘻嘻嘻地笑,老爷说起他来都笑得噶儿噶儿的。

蛮子的奶妈和其它大户人家的奶妈一样:袒胸露乳地在阳坡里奶娃,只是她的衣裳襟不像其他奶妈那样——高撩到了无忌的程度。每次奶娃的时候,她都有办法“支”开老爷:“去,你给咱端个马扎子(板凳)去……娃怕冷,你去给拿个褥子去。”她把大襟一呼啦地掀开,只一晃,蛮子就扎她怀里去了。老爷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还偷眼,心里嘿嘿地偷着乐。有时蛮子哭闹着不吃奶,老爷这就有俏皮话了:“你不吃?爸吃了噢!”说着,老爷还真伸脚动手的好像要往奶妈怀里扎。差不多老是在这一阵,上房就传来了太太尖俏的声音:“好贼势……好贼势!”太太是在厢房和丫头子使性子哩。

老西安人信服奶妈,甚至在老西安人的嘴角边上奶妈的唾沫花子都是神药。奶娃子身上被蚊子叮了,被虫咬了,老爷、太太这就说了:“——去,去寻你奶妈‘呸上一口。”奶妈这就伸着手指头到嘴里,蘸点唾沫,再去奶娃子的患处伤处涂,然后,狠狠地往伤处干啐两口:“呸,呸!没事咧,滚远耍去。”两天下来,奶娃子不痛不痒了。你要问,老爷太太不是也有口水嘛,干嘛不自己来,非奶妈不可呢?这我不知道,怕是地俗吧。反正西安城的老辈子信服奶妈,遇到奶娃子生了疮、疥,长了癣、疱之类的麻烦事,都指望的是奶妈的口水;也有奶娃子生了虱而寻奶妈给拿主意的东家;就连奶娃子磕着、碰着了都是奶妈给“扑索”。奶妈一边摩挲着奶娃子的痛处,一边口唱着:“扑索扑索算算,甭让俺娃他妈看见。要让俺娃他妈看见,把奶妈的尻蛋子打烂烂。”奶娃子听了他妈要打奶妈,把奶妈抱得更紧,不哭,也不闹。

奶妈的糙手是药。奶妈的口唱都能疗伤。不几天,奶娃子的伤呀、病呀全好利索了。

那个时候,城里的大户人家在年关上有“走奶妈”的习惯,就连当了官,作了老爷的人都要拖家带口的出城去“走奶妈”:老爷在前边腆着肚皮走,后面的小轿上坐着小脚俏脸的太太,轿子的后面是提笼挑担的伙计、丫头子。老爷、太太作了一辈子人上人,只有在年关上,他们才最像个人,像个儿子。也只有在这一阵儿,你才能从奶妈嘴上听到这个世上最稀罕、最爱、最思念的语言,也只有这一阵儿你才会发现——西安城里的这些绅士呀、贤达呀,原来都只是个名字丑的不得了的奶娃子。

“哎呀呀!是俺‘小贱货来咧!”小贱货是奶妈给奶娃子取的名字。

“奶妈,我是屎蛋,我来给你送年货来咧。”连“屎蛋”都是奶妈给奶娃子的名字。屎蛋是官。

奶妈起的名字能避邪。城里人常这样说。

奶妈给奶娃子的名字往往奶妈自己也在用,有的奶妈一辈子育下过几十个奶娃子,那么她也就会有数十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城里的伙计、下苦人歇下的时候也就难免拿奶妈的奶头子寻开心,说×××的奶妈奶头子如何如何,还有说谁家的奶妈能把奶娃子背在背上奶的:奶妈把奶头子“担”在肩膀头上,奶娃子爬在背上咂……奶妈手脚还不停地在纳鞋底、缀衣裳、和相好的嚼舌头。

蛮子这个名字在奶娃子里面要算是好听一些的。

老西安的人都说,奶出来的娃恶火:生、憎、愣、倔,还说奶出来的娃一辈子都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城里人说奶妈是奶娃子一辈子的吉符。总之,城里人把奶妈说“邪乎”了。最邪的还要算是奶妈给娃取的名字,差不多全都是“恶、怪、脏、丑”之类的孬名字,更邪的还在后面——这些奶娃子就照着名字生、照着名字长,直至生长成名字的样子。蛮子不等爬出娘胎就有了这个名字,然后就四脚拉叉的生,就蛮头倔脑的长,长成了现在的样子:团头豹眼,脸皮黝黑,眉目里却显露着善良的喜瑞气相,说起话来声音“嘎嘎”的响,连放屁的声音都“嘣嘣”的,走起道来更显出一股子蛮劲:两条腿像鼓槌,把地都砸得“咚咚”的响。见了他你会觉得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蛮子更贴切的名字了。我曾经试想过,如果蛮子是吃太太的奶水长大的,那么他又该是怎么样的一副尊容呢?又该有个什么斯文雅逸的名讳哩?我觉到我自己的好笑了,因为蛮子已经长大成人,承传了花家的香火。

我把有关奶妈的这点事从头讲给你听,听完你哈

哈一笑好了,全当我讲的是“饮食文化”。你还可以把我讲的奶妈看作是老一辈的打工妹。

城里人说起奶妈来,就说是“沟里的”,或者说成是“塬上人”。其实准确的讲来,奶妈应该是塬上沟道里的人。而在塬上,在乡场或是在集市上,出奶妈的这道沟却有着一个蛮拗口、蛮好听的名字,叫红嘴鲤鱼沟。有时谢“红嘴”也就是在说鲤鱼沟里的事,当然,说起“鲤鱼沟”也就是在说奶妈们的事了。

出城门,东南方向走二十八里,有山塬,塬上在冬里是一派无遮无拦的黄天浑地,到了春天,塬畔会生发些马齿苋、灰灰菜,还能看到塬上住的有人家,七星般散乱着,有狗在塬上人家的门前“汪汪”的咬,声音很高,好像那草狗是在招呼天上过往的太阳。在农户的院门前,还有鸡在跳着脚觅食。这山塬就是狄堂塬,塬上出小麦,还出奶妈和土匪。

狄堂塬由三道天然的沟道形成,每爬上一道沟都能看到新的风色,还有崭新的乡农的生活方法:头道塬上出奶妈,再往高处去是二塬子,二塬子出土匪和“勺勺子客”(厨师),再往上面去就是狄堂街了,这条街的地理位置高,四季缺水,却因缺水而得福,成了远近闻名出狗和出当差人的地方。塬上的老辈子说起城里人的事来,说成是“俺娃他舅家的事”,说话的口气是轻松的、谐趣的,就像是在说自家顺手的工具,就像是在说自己的手艺或者就像说自家奶牛的事。塬上人挺熟悉西安城的事,早上城里南院门塌了一堵墙,晚上,这就是塬上人家炕头上的话题;好事、坏事,都按着“俺娃他舅家”的样子去干、去作,相互间招呼也这样:“嗨——俺娃他舅。”

这一种招呼方式传到城里人的耳朵眼里,意思可就有了。城里人松松番番地一笑,嚷嚷道:“这不等于是在骂咱城里人哩。”塬上人说,城里人的心眼子脏着呢。骂归骂,该上城的时候,还是低胸埋头的往城里面走。

城里人在方方正正的城里活人,在城墙圈圈里面生,然后死也是在城墙圈圈里面。城里人在进城门的时候,总忘不了说一句:“嗨!这看着是走进城了,还能不能再走出来……鬼也说不清白。”城里人怕被人抬出城去,但没有几个可以躲脱这种结局;城里人抬着棺材,吹吹打打的出城;城里人老辈子的时候,总忘不了在出城门的时候。呜哩哇啦得吹上一段子《安魂》……

城门边上有疯子,一跳一蹦地在喊:“你驴日的走着进来,抬着出去!”

城里人每次出城收租,都有一种活着出城的喜悦,而在进城时候,则往往免不了心怀揣测、难禁惘然。城里人的心里面暗自在问:我还能再走着出城吗?城外还有我二十五亩地哩,佃户还等我去收租哩。

在城墙里面,北城住些草顶子的人家,南城是豪绅的所在。豪绅们守着四豁头的深宅大院过活,生意在南院门的热闹处,由东家的远房亲戚给照看着。东家舒坦地坐在上房里,端着水烟壶,把火绳“噗”的一吹,然后“呼噜噜,呼噜噜”的抽烟,一抽就是一天。

……进了院门,冲脸是旗楼子,旗门子的两边是两间不会太大的耳房,左边的耳房是奶妈住的,右边的则万古不变是紧锁着的,如果有心的话,你会透过门缝往里面看,看了,你别吭声,这里面是给老爷和太太准备的寿材(棺材)。寿材方方正正的,就像这老宅院子。这阵儿,跨过旗门,就能看见高大整齐的一明两暗的上房,老爷和太太正对坐在上房油光水滑的八仙桌边享清福哩。老爷左手捏着水烟壶,右手拿一根燃着的“媒头”,太太手上操着的是一根晶亮的铜烟袋,在院子的两边是厦房,在养有小老婆的人家厦房就住小老婆,在没有养小老婆的人家厦房也就作了客房,也有在厦房里撑一桌麻将的人家,小老婆娶进门了,这就把麻将牌撤掉。在上房的左或是在右边,一准会有个道子通向后院,后院子里地界宽大,房舍却显得粗陋、寒酸,这是柴房、伙房、茅房,不过后院里会有树,香椿或是臭椿,当然也有种了花椒树的人家。有开了后门的人家,没有老爷太太发话谁也不准从后门进出,老爷会经常给下人们吆喝:“嗨,走后门,那不是狗是啥!?”

大宅院里的日子本来是大可以平静若水的往前过的,可城里人不知怎么搞的,硬是请回个奶妈来闹心,一辈子都和奶妈有扯不清白的“纠葛”,为着娃的事,为着偷嘴的老爷,太太、小老婆的心里一辈子都硌着“娃他奶妈”的影子……直至有一天,太太突然发现——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娃,越长越像他(她)奶妈了。还有更离谱的呢——有的奶娃子竟越长越像他奶大(爸)。太太心里的醋瓶子倒了、翻了;宁静的大宅院再也不宁静了。太太为奶妈的事离家出走了,也有为奶妈的事而喊来本家子兄弟的太太,也有跟自己的娃越来越生份的太太、小老婆,生份了这就用鸡毛掸子捋娃,拧娃,奶妈这就不答应了:回塬上喊了本门兄弟下塬(这兄弟可能就是土匪)。奶娃子是断奶了,可砍斩不断是奶妈喂给奶娃子的一肚子的亲情。沟里人说:“奶娃容易断奶难”,还有“娃断一回奶,奶妈脱层皮”的口唱。为着这砍斩不断的亲情,有东家揪了奶妈领口去五味什字的热闹处说公道,结果还是奶妈占了道理,因为大家伙儿都是奶妈带大的。也有揪了东家去衙门见官的奶妈,结果,在公堂上还是奶妈占了道理:清官、浑官都是奶妈带大的、都是奶娃子。

城里的女人多嫌奶妈,可城里女人一辈子都离不得奶妈:太太怕胸膛上掉耸着个“吃奶的娃”臊搅了她、羞丑了她,怕把她的一对尖尖俏俏的大白奶子咂成“倒挂的铜钟”。老爷则怕上了床抱着婆娘就像抱着一头腥臭的奶牛。再就是城里粗作(伙计)们的一段口唱,极大地影响着老爷、太太、小老婆们的情绪,老爷不想让太太的奶头子“贱”到“泥疙瘩”的程度。粗作们的口唱是这样说的:“姑娘的奶头子是金疙瘩,新媳妇的奶头子是银疙瘩,开怀了的奶头子是泥疙瘩”。为着俏板,为着风光,她们开怀了却依旧想着金疙瘩、银疙瘩的事。照着老规矩办:饭锅里多添一瓢水,宅院里这就多了个在阳坡里奶娃的女人——奶妈。城南是富禄人家云集的地方,一家比一家的门楼子高大排场,一家比一家的丁口兴旺。富禄人家好攀比,白天在南院门自家的字号上明里暗里的攀比各自的货色,晚上回到家,这就与左邻右舍比房比地比丁口,实在闲得慌了,几个老爷往一堆一坐,攀比家里的女佣、下人、奶妈……人的钱多了,闲时间也就自然多,城里的富有人家闲荒的和儿孙辈站在茅坑沿上比赛:看谁射尿射得远、射的高。

花家是城里的大户人家,高门望族,花家老爷是做官的,南院门热闹处还有一家买卖。太太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另外还有两个小老婆,是一对孪生的姐妹。城里娶了小老婆的人家多,可连襟代袢地纳姐儿俩作小老婆的却只有花家老爷一人。城里人说花家老爷是“左手提锣,右手抡槌”的人,每次说起花家,城里人就在头上竖一根手指头,城里人说花家老爷是通天的人物,那竖在头上的手指头是天线的象征(那年月西安已经有了收音机和通讯天线)。花家老爷在衙门里占着个肥差——清抄办大员,主要负责查抄日伪人员的家财,三年下来,西安城的有些富绅都被清抄得成了破落户,而花家却发市了,连南院门的大大小小的

老板、店东都被搜刮得瘦了一圈,可花家宅院的院墙却比战前扩大了三倍。城里凡经销过日货的店铺,都挨门挨户伸着脖子让花家老爷剁,花家就是在这时纳的“姐妹花”。大的叫大花,二的叫二花。那个时候,窑班子里从良的姑娘往往用“花”作名作姓。原来她姓啥,没人扒根问梢的要知道个究竟,城里说起花姓人家的人来就说:“嗨!人家为啥姓花?花柳嘛!”城里的粗作大都是些大字不识的粗头,但他们知道花柳。

花家老爷听了,咧咧嘴,骂一声:“把臭嘴夹紧!”花家老爷也说不清白两个“花”字的区别,只有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一句话:“把臭嘴夹紧!”

花家大院卧在城南的一条窄长的老巷子里,这老巷子叫笛巷。笛巷笔直的就像一支能吹出幽怨凄美的音乐的笛子,六户人家,六个门洞,一并排的坐北朝南。花家是这六户人家里最富足的,门前有树,树下有拴马桩,有上马石,门边上有一块水清的捶布石。花家的后院里有水、有山,都是假的,山水间摇裙款步的太太小老婆却是真的。花家在笛巷住四号,老巷子人说四号那就是在说花家的事呢。笛巷笔直得就像它的名字,没有一点旮旯拐角……

花家的老爷叫花子义。年轻的时候城里的人喊他花家大少,及至中年,城里人喊他花爷,又过了两年时间,城里人喊他花老爷。听罢,他一愣,这一愣就是好几个年头。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他真的就老了:老得连手上的文明棍都甩拉不起来了,老得看见床头腿浑身都开始颤抖。可怕归可怕,上了炕还得下死力气整,因为,他给花家还没有留下一根传承香火的“灵苗”哩。三房太太初一、十五必定是要赶庙上香的,送子观音的脚下跪倒便不肯起来。可三房太太的肚子还不见有动静,老爷急坏了、累毁了。最后还是太太心眼多,铺盖卷打上搬庙上去“挂单”了……再从庙上回来的时候,太太的肚子上冒“尖”了。老爷看了,只是一笑,笑罢,就开始满城上下的打听奶妈的消息。那个时候,城里奶妈多,多得就像城上的麻雀。可花家老爷要寻一个好奶妈,不好意思的就是要从来都没有奶过娃的“头生奶妈”,按着花家的名份,这样的要求实在算不上过份。没几天功夫,奶妈窝子里就有人给花家老爷捎了口信:塬上一个叫韭叶的媳妇在月子里呢,是头生。

花家的一家众口在还没见韭叶是光脸还是麻子的情况下就认准了韭叶。老爷说,这名字多水灵。多水灵。

韭叶进门了。花家人一看一笑,再看,再笑。

韭叶前脚进门,蛮子紧跟着就灵头光脑地到世上来了,好像奶妈和蛮子前世有约一样。

头道塬的男人大都是熊穰鬼,或者懒汉:吃了睡,睡了吃;再就是三三两两地卧在阳坡里“晒蛋”、唱荤曲、想自家的女人。头道塬的男人蓬首垢脸的没有个人样,可头道塬的女人却天生的水色亮丽。头道塬的人家散乱的穴居在沟的两边,沟深,在沟底里一年四季照不上日头爷(太阳)的面,可这沟里的水却特别的好,这沟在塬上人的嘴边有个好听而拗口的名字——红嘴鲤鱼沟。沟底的水长年也流不清白,水是蓝的,是从邻坊的塬上淌下来的,是从沟底的麻石窝里渗出来的,在沟底的乱石窝里积攒成一片蓝色的镜子,水里面还真的有鱼,鲤鱼,但却不是红嘴的那一路种。“红嘴”的意思怕不用我挑破你也给心知肚明了把。鲤鱼沟是这里的地名,而红嘴说的却是这里的女人。沟里地薄,五六月天里麦子还盖不住脚面,可沟里的女人却生的水光,不种也不收,人老几辈吃的就是西安城里南院门“字号”人家的饭,沟里人吃西安城的饭,稳当的就像吃皇粮。为着吃“字号”人家饭的便当,沟里的女人敬重脸面,给脸上擦官粉、打胭脂、给嘴上抹口红。沟里人心知明清:姑娘必定是要嫁汉的,嫁了汉必定是要开怀的,开了怀必定要上城的……鲤鱼沟出奶妈,就像学堂出秀才,就像乡场上出三讲骟匠,祖祖辈辈守着个奶头子。沟里人给你打哈哈地说:“嗨!有啥法呢?就是这瞎瞎风脉——太阳红哈哈的从头上过,就是照不到咱沟哩来……唉嗨,连锅底大的一块日头咱都晒不上!”沟里人说起“瞎瞎风脉”来,好像很得意地样子。他们心里面喜哩:“唉嗨,咱沟水好,唉嗨,咱沟里只适合出奶妈子……还是那句老话——皇上有眼不欺穷!沟里的女娃不等长到十岁,就开始学着她妈的样子给脸上打官粉,不等嫁汉,就已经对男人和奶娃的事心知肚明了。抬腿动腿力就已经或多或少的有了“奶妈”的韵味。言语之间也自然有了关于奶娃子的事情:“麻(妈),咱屋的猪娃子怕是得了‘马牙疮咧!”马牙疮是儿科常见病。“大(爸),骡驹子出不出麻疹?”等到父母把她逗引着往沟里去“洗澡”的时候,她早就已经知道后面要发生的事了。

二道塬子在头道塬的上面。站在二塬子的崖畔往下看,下面是绿得发黑的一沟茅竹,头道塬的俊女子就生活在这一沟如伞、如盖的茅竹的下面,二塬子的男人们站在崖畔头看不见俏女子们的粉蛋蛋脸,越是看不见心里便越生急逼,便越想看,偶尔的也能看到竹梢头挂着红布衫、花裤衩,有的时候还能听到女人躲在竹丛里宽衣解带和在水里洗澡时的笑闹……二塬子的男人白日里看了、听了竹丛里的响动,晚上睡觉便难得安生,从此,男人开始想“红嘴”的事,想红布衫和花裤衩的事,也就有了踩踏着月光站在崖垴上唱酸曲的。而最先得手的却往往不是这些站在崖垴上“吼叫”的“公狼”,而是那些麻着胆子、到沟底里“找狗”的人,再就是厚着脸皮到沟底下“找水喝”的人。

“女子,你见俺屋的狗了没有?”

竹丛里的女子慌忙地拿衣裳遮住胸膛,或者干脆就把身子整个都“埋”在水里。女子问:“你,你的狗是公的还是母的?”眼睛在水面上笑,嘴唇是红的。

再下来的事,不讲了,你自己组织吧。

当然,俏女子出嫁也有父母作主的时候。

“婶,给一碗水喝,俺塬上昨天夜里又进野猪了,还在俺水窖里把了一堆……”塬上人吃窑水,人畜都吃窑水。窑水就是积攒的天雨。说着,二塬子的男人憨憨地一笑,放下背上小山一般的柴垛子。这是下塬的路上,捎手砍的。

“哎呀呀!可怜俺娃牛高马大的这一表人才,可惜了!可惜托生到吃窑水的‘死土疙瘩上……想吃水,便当得很——上门到婶屋里来给扶丧棒子。”这是婶说的。也可能要不了太久时间,婶就成丈母娘了。塬上男人话少,大气不出地坐在窑院的阳坡里抽旱烟袋,也有编筐,一边抽旱烟。旱烟灭了,相识的“讨水”的小伙子慌忙着拿洋火点上了。

下到沟底“找狗”和“讨水喝”的人都背了铺盖要去沟底里安家了,崖畔上晚上还有人在唱。下了沟得男人抱着自家婆娘,听着崖上“吼叫”,一边听,一边暗自使劲。女人嗲嗲地问:“你原先唱过么?”

“唱过。”

“以后……你还唱不?”

“不唱咧,噢,噢噢,我唱给谁听呢?”

“要唱,我上城以后……你就唱给咱娃听。”

“噢,嗯嗯,我给咱娃唱,嗯,嗯嗯。”

“嗨!把我搂紧。”女人在黑暗中呻吟,声音很嗲。

沟里人家的婚事简单,没有礼,就是合铺。不等把丈母娘给上门女婿做的新鞋穿烂,婆娘的肚子就有了动静,也就是从这阵儿开始,有了从城里“娃他舅家”

回来的人,隔着一道水沟在喊“嗨,嗨嗨,城里有客,客想寻个……”寻什么?她没说,由我告诉你:她在找奶妈。

“娃她婶,东家是个光脸还是个麻子……嘿,嘿嘿。”

“——放心,东家丢下话的,进门先是三样红礼……冬里在沟里断奶,另给咱屋里人缝里外三新……”在关中土地上,人们把女人说成“屋里人”或“屋里的”,惟有鲤鱼沟这个地方邪,把男人喊成“屋里的”。

男人在家“奶”自家的娃,女人上城做活口,也是奶娃,给字号上的人家。

韭叶是十六岁下沟“洗澡”的,第一次“洗澡”就遇到爪“找狗”的。

那一天,太阳响晴响晴的,韭叶背了一蛋笼柴从崖上下来,沿着沟底竹丛里的猫道子往自家窑里赶,在一块苔斑石边,她停住了。韭叶吃力地把背上的蛋笼搭在了石头边上,撩起衣裳襟抹了一把额上的粉汗……她感到了来自竹丛深处的小风了,小风吹得她浑身一阵酥酥地,小风像一只只冰凉的手,摸了她一把。她整个的心身升腾起一种焦躁难忍的感觉。她心里躁的慌,直发乱,三把两把就把身上的花布衫、花裤衩剥脱干净……两手捂住羞处,嘿嘿笑着,勾肩缩背地“猫”到水里面了。水不深,刚刚埋住她的腰眼,胸膛上的两坨“白鹅肉”(沟里人的土话),在水面上就像活的。韭叶看见自己的私处、妙处,禁不住在两个肥白的奶子上使劲的搓、痴痴的揉,好像立马要从里面揉搓出些什么……舌头自若地从嘴里伸出来了,在嘴边上……舌头是玫红色的,就像猫的舌头。……远处有草狗在咬,声音热烘烘的……竹丛里有了“戚戚索索”的响动。

韭叶埋头盖脑地缩到了水里面,只露一双滴溜圆睁的杏眼在水的表皮,韭叶在水里就像一条鱼,鲤鱼,红嘴在水面出气,喘得很急。她拿眼睛搜寻着两岸的竹丛,竹丛里静极了,没有一点声音。韭叶慌忙地从水里面窜出来……沟里的水被韭叶踩踏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韭叶钻进了竹窝里,她的花布衫就挂在头顶的竹梢头上……这个时候,河沟的对面有了一声干咳。这一声干咳,除了当时吓得韭叶透不过气之外,也决定了韭叶这一辈子的命运。“咳——咳咳,女子,我可是啥啥都没有看见噢。”对岸竹丛里瓷头旋脑地站起一个满脸黑汗的憨笨男人。他嘟囔着:“……我只看见你是个女人。其它啥啥啥我都没看见。”

韭叶傻了:“知道我是女人,你为啥还要偷看呢?”

“——我,我找俺屋的狗呢……妹子,哥可是个本分人。”

韭叶已经躲到杂毛竹窝子里了。她一边把花布衫、花裤衩往身子上穿,一边恶声败气地问:“你说,你说,你都看见些啥?”

“我……我只看见你是女人。其它啥也没看见。”

“呸,呸呸!”韭叶的衣裳穿齐整了。她瞟了一眼黑汉子憨头土脑的蠢样子,呼哧浪喘地说:“我,我活着还有啥味气呢……我的啥啥啥啥都让你看走了,我活着还有啥味气呢!我死呀!我死……”说着,韭叶光亮着胸膛从杂竹丛里走了出来。她冲着河对岸瓷成木头的粗黑汉子吼叫道:“——你把你狗眼窝睁大,你敞开看……我都是要让你羞死的人了……我都是要臊死的人了,还有个啥羞丑呢。你看——”

粗黑汉子直喘粗气,趔趄着就下了河,往韭叶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还说:“妹子,哥过来给你跪下……你让哥给你做奴、做马……哥都认了。哥是个独独儿,精求打得光炕面……看了你的身子,哥不枉这一世人了,哥从崖垴上头朝下给你来个‘倒栽葱,哥死给妹子看一回!”粗黑汉子把沟底的一池明净的好水,踩踏出哗啦啦的响声。不等上岸,他就“噗嗵”的一声跪在了沟畔上,焦苦着脸,哭凄凄地说:“妹子,我啥啥都没有,我是来找俺屋的狗呢,你饶了我,我给你跪下了……你二老要是情愿的话——我就上你门‘扶丧棒。我就给你屋顶门立户……”

“你放你麻(妈)的驴屁哩。”韭叶骂了黑汉一句。她又骂着说:“瓷锤闷种……还顶门立户呢。你倒是把你的贼式子看一下。哼!”

“……那你说?实不行咱到街上去见官,再不行……咱到街上让乡党拿个处治我的办法。”

“走!把蛋笼背上,到俺窑里……让俺妈拿个处治你的办法。”韭叶的脸羞红了。

不等走到韭叶家窑门前,韭叶扭过身,在黑汉腰眼上捅了一指头,恶狠狠地说:“记住!进了门把俺妈叫婶呢,再就是给俺爸点烟锅锅子是你的活,还有……”韭叶在说。

黑汉埋着头只是答应:“噢,噢。”

进了韭叶家的门,粗黑汉子窝着头,背着蛋笼,端端正正地往窑里面走,嘴上说着的就是韭叶教给他的那两句话:“婶,伯,我给你二老点烟锅锅子来了。”

不知怎么搞的,韭叶没有给她大和她妈说“河里洗澡”这一段。她只说这是个找狗的。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笼着水光,粉脸涨红成了一个顶花带刺的南瓜。埋着头,双手不停地拿着衣裳角捏狗耳朵。

韭叶妈心里明清。

韭叶他大也没有二话:“合铺!嘿嘿……合铺!”

韭叶翻眼问他大:“啥时候?”韭叶眼睛里面的水光荡漾开了,照得满窑都是亮的。

黑汉子进了韭叶家的门。黑汉子叫箱箱。黑汉子在韭叶家窑里端出端进。黑汉子胆子粗、生性豪横,说起话来眼睛瞪的像酒盅,放气屁来嘣嘣嘣的响。

在合铺的头一天夜里,韭叶问他:“箱箱,等咱娃落炕以后,我进城去给‘字号上的人家奶娃,你说行不?”

“我可有个啥不行的呢,沟里人的日子不是都这样过呢。”

“你可想清白——给东家奶娃可不能半截拉垮的给人家娃断奶,女人家的事你不知道……孕气再上了身,人家东家就一个钱也不给。再说,沟里的老辈子也要笑我韭叶不豪横、不出常了。”

孕期妇女没有奶水。沟里的女人笑辱停奶了的女人时会说:“怕是叫谁偷咂空了,怕是孕气上身了。”沟里人把怀娃说成一口气的事。为着能长久的拥有奶水,奶妈子都不能有实在的性生活,怕孕气上身。

“那我……那我‘弟兄五个打一个(手淫)……你看行不行?”箱箱直喘粗气,箱箱把韭叶抱得铁紧。

“箱箱,上来些,爬上来疯张嘛!”

“噢,噢!”箱箱爬到韭叶身子上,一边使劲,一边答应:“噢,噢。”

箱箱是龙、是马,没有多大工夫,韭叶就认输了:嘴上喃哝着,嘴角上还直泛白沫。

在清明那一天,韭叶丢下箱箱和一个不满月的奶娃子,进城了。韭叶进了花家的门楼子。

在沟里,上门女婿养下的娃随姑娘家姓,但名字却往往随了夫君。箱箱给娃起了个名字——小箱箱。

蛮子从出生那一天开始,就和奶妈睡。韭叶盘腿坐在炕上给娃吮奶头、逗娃叽叽噶噶地乐,真像个月婆子。等到蛮子出满月的时候,奶妈把他从耳房里抱到阳坡里晒太阳。在太阳底下,韭叶撩开大襟给蛮子吃奶,唱给他听,听着听着,蛮子高兴得噶儿噶儿的笑,好像听懂了奶妈的话。韭叶不想让老爷和院子里的粗作看见自己的奶子,总是变着法地支差开臭男人的眼睛。可也有实在支差不开的时候:蛮子正吃奶的时候尿了,奶妈这就失机慌忙地把娃从怀里抽出来,给娃换尿布,就这阵,奶妈会露出半个或者整个的一个雪白的奶子,老爷看了一回。老爷心里也就生发了

去奶妈屋里“看娃”的心思。吃罢晚饭,老爷丢下饭碗,就往奶妈耳房里面钻。

花家财大,但丁口却不够兴旺。太太给花家生养了蛮子这根灵苗,可两房小老婆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响动,肚子空闲着,身子就松番,两房小老婆就门对门、脸对脸,有一句、没一句的凉话。有时她俩也拿奶妈当出气筒,搜掏着心思地刁难韭叶。可奶妈是个粗手大脚的农妇,一不顺气,就拿眼睛翻她俩,拿土话骂房上的老鸹。两个小老婆都怕奶妈的眼睛,奶妈脸黑,眼睛却大得就像两盏灯笼。

上灯时分,老爷让拉洋车的送到院门前。屋里、房里的粗作、下人们,听见老笛巷里有了洋车“呛儿啷啷”的铜铃,这就赶忙着打理老爷需要更换的鞋靴,太太和两房小老婆这就一摇三摆的往上房里面走,一个个团头粉脸,就像是戏台子上的花旦,走路都踩着板鼓。

上房里花灯高张,灯影里人影攒动,上房就像戏台子:三扇花格楹门大敞窑开地等着老爷往里面走,门廊底下挂着灯,灯影里穿梭着的丫头子、下人都像上紧了发条的自鸣钟,不停不歇地在忙,伙房里的厨子把炒瓢敲叩出“咣咣”的响声。一个粗作在廊灯下给老爷擦枪(烟枪),手上的烟钎子是银的,头发丝儿一样细,他很小心地擦,掏耳朵眼儿似的。

老爷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不等放下腋下夹着的马皮公文包,埋着头就往奶妈的耳房里钻。嘴上还在说:“我先去把俺心疼乖蛋蛋看一下……可把我想坏了。”老爷进了耳房。耳房里有了声音,是蛮子噶儿噶儿的笑声,是奶妈在给老爷夸口蛮子今天的能耐。也有老爷进去后,马上闪身出来的时候……老爷进了上房,接了老妈子递到手上的热手巾,一边净手净脸,一边张罗着吃喝的事。

“把心疼乖蛋蛋看了?”太太问的不冷不热。

“嗨,娃怕是乏了,睡着呢……他奶妈在屋角尿尿呢。”老爷心直口快。

“嘿,嘿嘿,啥可都让你看见了,人家尿尿你咋知道呢?”小老婆言必冒酸。这是二花。声音尖俏得就好像是从喉管里挤压出来的。她手上捏着个烟卷,小指头翘得老高,模样倒还周正。

“嗨,我亲自看见娃他奶妈慌手失脚地起身系裤腰带呢!还……”老爷哑了,老爷看见太太正拿肿眼泡翻他。

“你没给娃他奶妈吹个哨哨?嘻嘻。”

“你还看见些啥了,我想听呢。”

“……怕咱窝子里又该添姊妹喽。吃饭,都把屁嘴夹紧。”这是太太,小脚小手,连脸都异常的小,瓜条儿似的,脸门上的眼泡却大得异常,显得瓷嘟嘟的。

老爷往嘴里扒饭,一双滴溜圆睁的小眼睛却不识闲,左左右右的看着几房太太,打趣地说:“这可有啥呢?!你莫听城里人说吗,‘奶妈的尻蛋子,东家的一半子。”老爷说的这句话,真就是城里粗作们的一句口头禅。他压底声音,嘻嘻笑道:“其实,这本来都是你女人家该操心的事情——把娃他奶妈看紧了!千万不敢让贼男人的指甲印子上手。身子虽说是人家个人的,可娃是咱的。”说到这里,老爷煞白的脸面上满挂着一种无可名状的神秘意味:“娃他奶妈的男人要是来看她,你可都千万不能让俩驴日的单独在一堆拉呱……男人女人闯下的祸乱,往往是三下两下的事。娃他奶妈面嫩,正‘汪着呢,只要是个男人的手,只要在她小肚子上扑索……我保证——不过三下,她就卧下了。”老爷深谙世事的一笑,然后埋头盖脸地把饭呀菜呀的往嘴里面扒。

“嘻,嘻嘻,这驴日下的男人真骚!啥话都说得出口。”二花丢了个媚眼给老爷。用手帕掩着口,她的笑声嘻儿嘻儿的,像短半口气似的。

“好俺爷呀!赶紧吃,吃完饭,你上了床再说行不行?”大花这厢算是对老爷发出了正式邀请吧。大花也“汪”。

汪,是地方土话,就是正当年,就是如狼似虎的年岁。

吃罢了饭,老爷就坐在上房的花灯底下喝茶,等左邻右舍的富绅来说闲话,也有和三房太太摆开麻将,稀哩哗啦打四圈的时候。当然也有吃罢饭、丢下饭碗,就搭着小花的肩膀头往小花房里去的日子。可这些日子,老爷吃完了饭,就往奶妈的耳房里钻。说上一句:“我去把娃看一下。”这就腆着肚皮往耳房走。也有借“心疼乖蛋蛋”的其它理由往耳房里面钻:“我去看一下咱娃出牙了没有?”、“我去看咱娃会不会叫我一声爸。”

太太和小老婆怏怏地各自回屋了。苦作了一天的下人、粗作也都倒头睡沉了。只有奶妈房里的小油盏儿还亮着。兴许是奶妈挑了灯芯的原故,耳房用着的虽是个不大的小灯盏,但光亮却透过窗纸,照得整个前院都明哈哈的,连旗楼子上的匾额都照得清清楚楚……灯下,主仆二人在拉呱,就像老夫少妻的一家子人。蛮子在他俩中间噶儿噶儿地笑。说着笑着,夜就往深处去了。

“娃的牙出齐了,小糯米牙把我的胸膛咬得生痛。”

“哎呀呀!这还了得!当心落下奶疮,拿我看!”说着,老爷的两个手直往奶妈怀里面探。

“好俺爷呀,这还不行……俺男人还不“腾”我的皮。嘻。”韭叶躲闪着,不恼不怒,只是羞羞地笑。

“女子,胎娃子孝狗牙有毒哩……嗨,你还怎么不开通,还这么封建,你看人家隔壁‘小贱货跟‘屎蛋他奶妈——坦泼拉怀地往太阳坡一坐,太阳端直照在奶头子上,比啥都美。你没听城里人说吗——太阳能杀百样毒!”老爷说。

“俺沟里人也这样说。可,可说是说,也没见谁家婆娘把奶头子整天端在手上晒太阳。嘻嘻。”奶妈说着,就把睡着了的蛮子,放在床上。然后,系紧了大襟衫子的抠门。

老爷呆站在奶妈跟前,老爷执意要看。轻声巧气地说:“我只看一下,不上手。嘿嘿,看一下嘛。”老爷笑得诡诘。

奶妈用手背捂着嘴,羞红着脸喃喃道:“好俺爷呀……不看行不行?”在油灯下面,韭叶抬起头,乞怜似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老爷。她什么也没有看到。老爷站着,炕桌上的小油灯怎么也照不到他的脸上。老爷的脸埋在一堆黑暗里,可他却能看到灯光下奶妈娇俏可人的羞态,看得一清二楚。老爷咧咧道:“嗨,我这还不是为着你好!害了奶疮不及时请先生……到时候就没治了!北院门谁谁谁家的奶妈害了奶疮,也跟你一样怕把她羞了、臊了,结果你猜咋?硬硬让‘大同医院的洋先生……把个又肥又白的奶头子连根给‘切了。”老爷挤攒着眉目在说,口水溅了韭叶一脸。老爷说的很认真,就像他白天在公事房里履行公差。

“好俺爷呀!我就不相信你比俺奶妈行的人还懂得多!我还从来都没听说过俺沟里谁家的婆娘叫你城里的啥‘大同医院的洋先生把奶头子齐茬给切了的。哼!你城里谁家的奶妈不是俺沟里的呢?还哄我呢。”韭叶把身子松番地一拧,一头黑发就从她的两肩纷披下来,遮没了她的前胸,额上的流苏也就遮挡了她的眼睛,她挺了挺埋在花袄里的一对奶子,好像故意“谗”老爷似地说:“好俺爷呀!在你有钱人的眼里,得不到的就是个好的;别人的就是个好的!其实你有钱人都是些‘背过河就不叫爷的主,俺沟里人常说,有钱人就像个奶娃子:有奶便是个娘。”韭叶又补了一句:“在我说,钱就是狼,就是你东家吃人、咬人的胆气。你说得是?”她憨笑着从炕沿上站了起来。说着,奶妈拿起炕桌上了放着的花绷子,开始一针一线的

绣,她在给蛮子绣冬里要穿的五毒斗篷。她自语着:“……青蛙是绿的,蝎子是红的,蜈蚣是黄的,射壁虎是白的,好俺爷呀,你看咱给长虫绣个啥颜色?”

老爷不悦地说:“长虫是麻麻花的。”他把两只手笼在袖筒里。

奶妈撩开遮在眉眼上的两绺秀发,露出了脸上的嘲弄神色。她问:“你见过麻麻花的长虫?”

老爷傻呆呆楔在了奶妈的面前。

上房里,太太在睡梦里笑出了声音。西厢房里,二花怕是在起夜,哗啦啦啦。东厢房的大花在等老爷的临幸,这阵儿等不急了,她在骂丫头子。

老爷说:“娃他奶妈,夜朝深处去了,你也该歇了。”说着,老爷腆着肚子就往外面走。

“噢,我也该歇了。我只给你一句话,夜里不论你在谁房里,动静都小些,娃老让你屋的动静吵醒呢。”韭叶说。

老爷上了大花的床,心里还想着娃他奶妈哩。

花家大院静极了,只有奶妈耳房里的灯还亮着,还有奶妈哄蛮子睡觉的口唱:“生下了、种下了,不生不种上城了……”

蛮子的牙出齐了。蛮子会说脏话了。这才几天的时间,蛮子就可以满院子趔趔趄趄地跑了。蛮子的生性随着奶妈:胆子粗、脾气臭;生相也随着奶妈:脸黑、说起话来喜欢翻眼珠、吃饭的时候尤其像奶妈,把上下两片嘴唇弹得“啪叽啪叽”得响。太太骂蛮子“贫气……没有家法”。蛮子翻着瓷嘟嘟的鱼泡眼,黑着脸,朝太太伸出个中指,脆响响地骂一声:“把麻(妈)日一回。”

老爷听了直拍巴掌,说:“好,好俺娃添能耐了。来爸赏俺娃一坨肉。”

两个小老婆也跟着老爷起哄:“你听——多俏皮,还是沟里人的土腔老调门。”

“声音多脆!跟炒豆子一样!这才不到三岁,就……”

蛮子站立不稳,可他听得懂好坏话,蛮子憨憨地笑,二花赶忙摸个糖豆塞到蛮子嘴里。得了犒劳,蛮子唱了起来,是奶妈教给他的口唱:“白杨树上挂扁担,我当你妈的二老汉……”

邪祟放在儿童身上,那是天真。

听着蛮子的口唱,太太心里堵得慌,直咳。奶妈挟着蛮子,慌忙地从上房里走了出来。

一只花喜鹊飞来了,栖落在了旗门楼子上,冲着三楹门的高大上房喳喳喳地叫个不停。

韭叶抱着蛮子在院子里玩,见了两个小妈蛮子也不喊不叫,小妈逗他、香他,他就随手在开裆上捏一把自己的“小牛牛”给小妈往嘴里塞,奶妈不管不理,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嘻嘻地笑。两个小老婆也搜寻枯肠的拿奶妈找些乐趣:她俩教蛮子到奶妈胯底下去“逮蚂蚱”,说那蚂蚱一蹦多高,还会吱儿吱儿地叫。蛮子也就一摇一晃地去“逮”奶妈的“蚂蚱”。

奶妈和两个小老婆都是苦寒人家出身,要耍到害臊处,也只是红红脸,不恼不怒,没有谁说出过跌嘴打牙的话。都在心里说,这是蛮子逗弄咱肚子里面的“小人人”哩,兴许这一“逗”,还真就……两个小老婆不生不养,好像得罪了送子观音。她俩也急得慌。摸摸蛮子的小脑袋,她俩回房睡下了。

一来二去,大花和二花就经常往奶妈耳房里钻。坐下了,也都只是借闲聊来打发时光。有时候,也会说到太太,更多地则说的是她俩自己的事情。大花和二花真不愧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妹,大花说起是非来唾沫星子四溅,逮谁臭谁;二花说起太太、老爷的短长来嘴里就泛白沫。奶妈手里做活,耳朵在听,听到奇巧处、有趣处奶妈也笑、也吐舌头、也咂吧嘴;听到慵倦处,她也长长地伸个懒腰。太太每天早上都定时定点来看娃,韭叶也就把蛮子近些时的“能耐”显摆给太太,太太只是听,不等听完就咳,咳咳咳。太太像个客,不等炕沿暖热,太太揪着心口走了。有时太太也会和韭叶拉扯些关于两房“小的”的事情,说她俩是从窑子里接出来的,生不得、养不得,两个都是真真正正的“开口子货”。不知不觉里奶妈成了花家大院里知道的最多的人,比老爷知道的都多。其实老爷也常来奶妈耳房里吹嘘他个人的能耐,差不多都是些坑蒙拐骗的手脚:有时,老爷也伸手动脚地讨奶妈些便宜。

奶妈总是在这个时候端撅蛮子解手,只要端撅,就一准有,不是大解,就是小解。好像是奶妈和蛮子打了商量一样。韭叶是花家大院里的消息树,太太和两房小老婆也都来她耳房里“翻嘴”。可老爷只要一进耳房,看见她们老爷的脸就垮下了,她们不论是谁,也就识趣地回房去歇了。

花家有规矩:早上,丫环、老妈子都必须收拾光净了,目送着老爷走出院门;到了晚上,还得拿眼睛看着老爷进门。只有奶妈除外。丫头子、粗作们也常互相嚼舌,说些咸酸话,全当岔心慌,全是胡说冒撩。

“哼,就跟给皇上把亲孙子奶着哩!”

“怕跟主(儿)家有交葛不清的事呢……胡麻达呢!”

“怕老爷把驴日的‘风都收了!”这是谁说的,就属这句狠。这是粗作、下人之间的杂话,本来大不必往心上去搁,可这话传到了太太的耳朵眼里,太太硬说这是两个小老婆支使着下人起哄架秧哩。太太恶狠狠地在上房里骂:“臭婊子……还搜事成精哩……打狗还得看主儿家。”

上灯的时候,老爷提袍甩袖地下了洋车,文明棍挂在胳膊腕子上,鸡皮老脸上挂耷着沱大色重的石头镜,背躬闪腰的进了院门,厮立旗楼边上的粗作给了上房声音:“老爷回来了!”

院里有了人声,是老妈子的:“东家回来了,看茶。”

老爷不吭不响,一猫腰,闪身进了耳房。熟门熟路的样子就像是进了自己草顶子窝棚的穷汉,还像是尿胀慌了,慌不择路地往茅房里钻。

老爷进了耳房,奶妈一如往日的给他讲蛮子的能耐……

瞅着这个便当空儿,我讲一下有关花家的旧事。有了这些旧事垫着,老爷才是老爷,蛮子才是蛮子,奶妈也才是奶妈。

花家是老西安的旺门,历朝手上都有花姓人家作驸马爷。花家的爷儿们模样生得俊,嘴乖,是讨娘儿们喜欢的那一种,不等长成人,也就都懂得些男女私事和宫里的礼节,人礼戴道更不用说了。花家人老几辈以培养驸马爷为家门的荣耀,育下了一窝一窝从小能诗善书的好儿郎。旧时,花家就像个戏班子,进宫作驸马也就顺理成章的像作秀、走堂会一样。农历三月初三是花家祖祠开坛祭祖的日子,喧腾风光得比城隍庙会还热闹,在许多个朝代手上,花家祖祠的祭日是朝政的大事,不光贵为皇亲的儿子和贵为公主的儿媳妇回花府跪拜,甚至皇上亲临拜谒或走亲家也是常有的事。更不消说府衙、县衙的知府小官了,全都孙子一样的。每遇皇上走亲家,西安城的一班地方小吏都忙着接驾、送驾、祝报安乐。嗨,这些地方土官在花府里连坐门道里冷条椅的资格都轮不着,更不要说捏着筷子与花姓人家平起平落、把杯问盏、享受诗书礼乐的事了。在许多个朝代手上,花府里不论生男还是育女,只要一落炕就有地方官绅祝报周祥,花家的男人生下来就是为着当爷的。城里的老人常这么说。可轮到清朝手上,是一窝骑马射猎的小教人掌朝,花家人不但不能风光显贵,而且在一夜间几乎被朝里差来的夺命官,灭了满门,抄斩的一个都不剩。惟一幸免的是花家的六十八世祖花明魁。花明魁那天出城去走奶妈了。就这样,在该是花家断子绝孙的这个节骨眼上,沟里

的奶妈成全了花家这一门香火,再下来的这二百多年清朝手上,花家人或疯、或痴;或明、或暗地在老西安传递着香火钵子,任空寞冷寂的大宅门,荒蒿丛生、狐媚蛇行……在花姓人家心里,暗暗地传递着对花家昔日辉煌的追想。对于花家昔日景象的传递工作,往细处说,该是沟里的奶妈子们完成的。奶妈子们给花家后辈讲起旧事来,就说:

“嗨!我听老辈子说,从前在家奶娃的人端撅娃屙屎屙尿的屎尿盆子都是镶了金边的!”

“可不是嘛,听老辈子说人家屋里端屎尿盆子的都够得上个六品。”

花家没落了两百多年,可奶妈行却没有一日没落;城门只要开着,就会有走出城,或者往城里走的奶妈。

花家人不贱待奶妈,这是进了民国以后的家规。但是,两房小老婆是班子里聘出来的,不懂规矩礼路,也就时不时地和奶妈闹些不痛快出来。甚至她俩都把花家出过的血门之灾,看成是“过去”的事。韭叶可不这样,她挺当真:她在上城的前一天,也在沟里面逮了些音信,她不知道清朝是个多么久远的鬼世道;在她的心里,总有一种东家是托孤在咱怀里的感觉。我该誓死护主,韭叶常常是这样想。韭叶和世上的任何一个奶妈一样:手粗、脚大、脸黑,但心肠却慈软得像个面蛋柿子。韭叶一半时间是在阳坡里奶娃,另一半时间就是守着蛮子,坐在炕头上,用好听得不能再好听的口唱哄蛮子入睡;有时也把花家的旧事讲给奶娃子听,其间的花家旧事是悲烈壮怀的,是肝肠寸断的;有的时候,她也会把花家的故事讲出一种愁肠百结的况味。听故事的人就只蛮子一个。世上的奶妈都是讲故事的好手,大户人家怎肯请一个哑巴做娃的奶妈?老爷、太太心里面明清:哑巴养的鸟儿都哑。蛮子从奶妈的故事里知道了世上男人最好的差事实驸马爷,世上女人最好的差事实娘娘,或者公主。蛮子的小手,整天吊在韭叶的红腰带上像脱不离蒂蔓的小甜瓜。

奶妈一边奶着蛮子,一边问:“蛮子,给你娶一房婆娘,你要啥样子的?”

“奶妈,我要你。”蛮子吃奶的时候,老是闭着眼睛。

奶妈说:“你狗贼,没出息……奶妈粗手大脚的还不把你给羞丑了?!奶妈寒门贫户还不把俺娃臊浇了?!俺娃要娶高门楼子里面的,要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要娶……这狗贼,都多大了,还尿炕呢!”

老爷就是这个时候进了耳房的。狗皮的帽子,狗皮的鞋靴,连护耳都是狗皮的。老爷这几日进了房,端直叫韭叶,亲得不得了的样子。他喊:“韭叶韭叶,咱娃睡下了。睡下了就好。”嘴脸甜腻地能滴下蜜糖。

奶妈醒了。用手背揉着睡眼,噘着厚嘴唇,嚷嚷道:“噢,刚还闹火着要娶媳妇哩。”“让娃睡,让娃睡。……咱不惊动他了。”说着,老爷的尻子就往炕沿边上贴,先是半边尻子挂在炕边上,不大功夫,老爷稳稳当当地落坐在了炕上。

一边听奶妈说蛮子的能耐,一边就搜肠刮肚的在心里面掏腾着要说的话:“嗨,这屋里真冷!让我把脚放在娃尻蛋子底下捂一下。”脱了鞋靴,老爷这就把一双大脚往被筒里塞。“哎呀!好俺爷呀!你是寻着你屋里的三房太太把我的脸撕成‘红萝卜丝儿(抓伤)!……下人们还要说我把东家往炕上勾引哩。”韭叶胀红着脸,看着脚对着脚坐在对面的老爷。

“她谁敢!我就是整夜陪着俺娃,他谁也放不得一个冷屁。”老爷舒舒服服地坐在炕上,大半个身子都仰躺进了背筒。老爷说到了“娃”,奶妈松心了。这就脚对着脚,有一句没一打地拉呱开了。说的全是花家的旧事。

老爷有时候认真地回答,有时也闪烁着眼睛神兮惚兮地问:“你猜,你猜俺花家人老几辈为啥都吃香的、喝辣的?你猜俺花家人为啥都生得俊模俊样?为啥历朝手上驸马爷总是要出在俺花家门上?”“你花家人怕是占着吃香喝辣的脉势哩,你花家人的种好。”“都错了!给你说俺花家的水好!俺花家的水井是城里面一品一等的好水,这是皇上说过的。”

韭叶在纳鞋底,一锥子下去一个窟窿眼,麻绳扯出“咝儿咝儿”的声音。她说:“俺沟里的水那才真是个好!从高处的塬上下来的,只怕都是赶了百八十里的路程,偏不偏这水到俺沟里就再不往前流了,算命的说俺沟里的脉势把水母娘娘都留住了。”老爷嘿嘿笑道:“嘿嘿,你听算命的胡咧咧呢,为啥算命的都是些瞎子。你听算命的呢。”“好俺爷呀!你花家托生驸马爷只怕是都有秘方哩……要不然谁家把驸马爷都育出来了,这还不把皇上老人家给累坏了。他得生多少姑娘才能应付过来天底下的这些驸马爷?!”韭叶说得很认真,不像是在和老爷说笑。

“嗨,你操皇上的心呢,人家养的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偏房,还不算人家的暗门相好,不论是正宫生的,还是偏房养的,只要是皇上给播的‘种,只要生出来是女子,就一律都是公主,就都得嫁汉。我不怕你走嘴——俺花家的水好!就是俺井台上的水!不信你品上些日子!”老爷瞪着眼,嘴脸冲着韭叶,显得很认真、很急逼。老爷好像怕韭叶不信:还在背筒里用脚指甲搔韭叶的脚心。韭叶听得入了迷,没有把老爷的脚当回事,她淡淡地一笑说:“我就不信!难道说我吃上几年你花家的水,回到沟里还能跟俺男人育出个驸马爷来。嘻嘻。”韭叶嘻嘻地笑,笑得很喜气。韭叶黝黑的脸上涨满了春气,宽大耸隆的胸门,起落成了音乐。老爷看着心里面高兴,狡黠地说:“一个人吃不灵,只有两人都吃俺的井水才能育出牛牛娃,才能当驸马爷。”“呦!我还是育不出驸马爷!生个牛牛娃在沟底里拦羊,生个女子还是得靠奶头子在城里给东家奶娃过活。”“这不一定!”老爷的一双杏核眼晶亮亮地,他又说:“这不一定!就拿你说,你是个靠俩奶头子过活的人,可不一定你育出来的娃日后能当个相爷,或者是教书先生。女人最大的特点是能生养……这就要看下的是啥种了。”

韭叶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彤云似的。她的红脸上有一丝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抽搐,嘴角也禁不住地发出细微的唏嘘声。脚心痒,她的浑身都痒,都燥热,身子里好像有个小驸马在蠕动着……她嘴上喃哝道:“驸马爷也是奶娃子;公主也是个‘开口子货……我不稀罕。”说是不稀罕,可韭叶的心早被“驸马”、“公主”给搅乱了。

老爷的手搭在了韭叶的手背上,韭叶没有知觉,没有动一动。老爷的手解韭叶的大襟袢系……韭叶的身子下意识地往身后面的被子上一靠,不小心碰了熟睡的蛮子。蛮子被惊醒了,哭声尖亮亮地,像一把锋利的小剪刀。

奶妈慌忙下炕端撅蛮子起夜,她一边手脚麻利地打理蛮子的屎尿,一边哼着口唱给蛮子听:“不生咧,不种咧,奶妈把俺娃跟定了。”

第二天是腊八,老爷给伙房打了招呼,吃腊八粥,再炒上一荤二素三个菜。素的是“一清二白”,荤的是红烧狮子头。

吃饭的时候,下人们心里直犯嘀咕:老爷怕是不想过活了,给下人、粗作都上大盘子的红烧狮子头哩。花家家大、业大,但却够啬皮:下人的饭桌上从未见过荤腥,管待下人就像喂鸡、喂兔。

今天老爷高兴,破天荒头一回给下人的饭桌上垛起一摞酒碗,“咣”地放下一坛“西凤老烧”,喊道:“都吃都吃……蛮子再过几天就满三岁了,我高兴哩。”

只有韭叶心里清楚:昨天后半夜,老爷要往她身上爬,她在推搡的时候是说过一句:“这事再让外面的粗作、老妈子看见了,还不拿唾沫星子把我淹死了。”

老爷站在上房的高台阶上,朝着耳房喊:“娃他奶妈,蛮子……”在有人的地方,老爷就这样喊韭叶。在没有人的时候,他喊韭叶有的是花花词。老爷给韭叶说“花花词”的时候,韭叶难免心里慌恐,但心里也生发一种莫可名状的富足,她没有对别人讲过,一辈子也不打算讲给别人听。

韭叶从耳房里出来了。蛮子扯着奶妈的衣裳襟,蛮子够蛮,自小就不让人抱,非自己走不可。出了耳房的门,奶妈的眼睛就往上房里看,她看见老爷穿着一袭崭新的皮袍、皮褂,站在台阶上喜眯眯地剔牙。这时,韭叶感觉到蛮子的手在拉她往街门边走,她扭身看了一眼蛮子,蛮子正冲着门道喜眉笑眼地笑呢,一双喜悦的亮眼睛里满溢着小孩子对人世间直觉的亲善,韭叶迈眼顺着蛮子痴痴地亮眼睛往门道看……韭叶呆了,泪水挣脱眼眶,哗哗地往出流,她尖声地叫道:“小箱箱!小箱箱来看妈了!”韭叶疯了一样地往街门边冲去。

奶妈的喊声就像被开水烫着了似的,惹了院里的老爷和太太都朝街门上看。连粗作和下人都停了手上的活计,吃惊地往街门边上看。

一个小脏孩羞怯地躲在大门外边的拴马桩后边,他探着小脑袋、张大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韭叶。

韭叶把手朝着小脏孩伸去:“小箱箱,你不认得妈咧?”

黑汉子站在一旁瓷着眼睛子嘿嘿地笑:“嘿嘿,小箱箱,这是你妈!快叫妈。”

小箱箱从拴马桩后边闪出脑袋,冲着韭叶呲牙咧嘴地顽皮一笑,说:“我把你叫个麻(妈),你给我个洋糖吃。”韭叶一把把小箱箱搂在怀里,呜呜地哭了。

瓷头土脑的箱箱站在一旁傻笑,他一句话也不说,好像眼前的娘母子俩人很好笑的样子。在他的脚边有一个柳条筐,一顶破草帽作了条筐的盖子,两只红公鸡顶着血红的鸡冠,探首筐外,扯着脖子发出两声脆响响的叫声:“喔……喔喔!”

“喔……喔喔!”整个老笛巷里都回荡着这两只公鸡的叫声。公鸡的叫声,也把其它院子里的奶妈子喊了出来,有的门洞里还有老爷太太在探着头往四号这边看。韭叶喜眉笑眼地抱着“小脏孩”,给老爷和太太说:“东家,这是我娃,叫小箱箱,嗨,你看俺沟里人给娃取的这名字!这是俺的屋里人,叫箱箱。箱箱,这是我的东家……你怕也是该叫东家吧?”韭叶一手挟着小箱箱,一手把羞臊成红脸关公的箱箱往老爷、太太跟前推,她还把不住地歪着脑袋问箱箱:“怕你也该叫东家吧?!”

箱箱摸着脖梗子傻傻地笑道:“嘿,嘿嘿,东家,来也没啥给你拿,捎手背了公鸡,嘿嘿,还有蛋……”不等箱箱把话说完,门前的一伙粗作哈哈笑道:“哈哈哈,沟里不光出奶妈,还出公鸡蛋呢。”

“拿来我看,啥可是个公鸡蛋。”说这话的是上房的老妈子,太太娘家陪嫁过来的。老妈子揭开柳条筐上盖着的草帽,瘪瘪着嘴笑道:“啥公鸡蛋,明明公鸡是公鸡,鸡蛋是鸡蛋。”

柳条筐里是两只红公鸡和几十个鸡蛋。

箱箱把手抄在黑袄的袖筒里,冲着老爷太太傻笑。

老爷笑了,说:“还愣在门口弄啥呢,还不赶紧往院里走。”说完,老爷扭身进了院子,粗作和下人也一窝蜂地跟着老爷往院子里面走。韭叶和箱箱走在后面。韭叶偷眼看着箱箱,眉眼里卧着言语不清的羞臊,她悄声地问:“咱麻(妈)咱大还都好?”

“好!”箱箱只回答了一个字。在门道里,箱箱的这一个“好”字,响成了一大堆的声音。这是回声。蛮子和小箱箱手拉着手,走在最后面。蛮子不知在听小箱箱“咿咿呀呀”地说些什么,蛮子捂着嘴在“噶儿噶儿”地笑。蛮子的笑声在门道里也回荡成好大的一堆声音。

晚上,院子里依然花灯高张。灯光是酡红的,就像醉汉的脸色,是透着红、透着紫的,是透着年关上的祥瑞和大户人家的喜气。箱箱站在廊檐下,看着墙上恍兮惚兮的人出神;院子里的太太、小老婆从灯下走过,粗作、丫环从灯下走过……

灯光把人的影子烙在墙上,箱箱出神地看着墙上的人影,看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被烙在了墙上。箱箱嘿嘿笑道:“嘿嘿,日怪了!看这墙上的人影影,就跟在沟里看牛皮影子戏一模似样的!”

“箱箱,你荒腔野调的是放你麻(妈)的驴屁呢,滚到柴房睡去。”韭叶掀开耳房门,冲着廊檐下犯呆的箱箱,好一顿黑骂。韭叶自从进了花家,还从来没有这样痛快地骂过人。她小声地骂箱箱:“你不是有‘哥儿五个给你帮忙哩,你寻我是来挨刀咧!”她骂人用土话,城里人不懂。韭叶骂箱箱时的腔调很好听,腔调也蛮有趣,不像是挂火的样子,倒像是为了一种舒服畅快的口感。

上房有了老爷的声音,声音是冲着耳房来的。上房和耳房隔着个好大的院场和旗楼子,所以,传到耳房的老爷的声音,旷远而肃然。老爷说:“娃他奶妈,你再不要难为自家男人了,人家大老远的来看你,俺东家都没说啥……你让人家睡柴房!这话再传出去了,城里的杂嘴子还不拿唾沫把我淹死了!”老爷坐在上房的八仙桌喝茶,头顶是花吊灯,手上端着的是景德镇的细瓷盖碗。老爷接着说:“世上的男人都靠你养活哩?你能在城里奶一辈子娃?”老爷有一句没一句的在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要罗嗦到什么时候。

奶妈早把箱箱拉到耳房里去了,连灯都吹灭了。

上房里老爷还在说:“说来娃也早就该断奶了,可我还是不忍,还是想让娃多吃些日子……活一辈子人,多吃几年奶那是福分,没啥坏处,就像学堂里多读了几年书一样……你看娃吃奶把嘴都吃成啥样子了?嘴唇噘得都能拴头驴!”说了吃奶的好处,再说吃奶的坏处。老爷坐在上房里说话,满院子都是老爷的声音。

耳房里有细微的说话的声音,是韭叶。她说:“箱箱,想我吗?”

“哼,还想啥呢,每天屋里屋外、炕上炕下忙活一天,不等上炕上下眼皮子就开始打架。”箱箱的声音很瓷实,腔调也够憨,撒娇样子就像被阉了的公鸭。

“箱箱,你上来疯张些!你咋不疯张了?!”

“我,我睡呀,赶了一天路,来问你一声,年关上是回呀不回,我思量着蛮子的奶也该是断的时候了。”不等把话说完,耳房里有了箱箱沉闷的呼噜声。

“这笨驴!还没有爬坡呢,先就卧下了。”韭叶说的是气话。不知韭叶在黑处碰了个啥稀罕物,她嘻嘻地乐。床上有了唏唏嗦嗦的声音,是她给箱箱和小箱箱掩被角呢也可能是她爬上了箱箱的一身黑疙瘩肉上。反正是自家的男人,该怎样疯张现世,韭叶心里有数。

“唉,韭叶,你甭疯张了……我都忍不住了。我再变驴变马地疯张,怕你得回去坐炕了(生娃)!”

“好狗贼,还装睡呢……坐炕就坐炕,女人不坐炕生娃,还能让肚子空闲着。”

“……你回去了,咱屋里可用啥钱添油添醋呀?!”

“好我的箱箱呀,你是要油要醋呢,还是要婆娘要滋润?!”

“……我要滋润。”箱箱说。箱箱喘得很粗、很重,像拉风箱:呼哧呼哧。箱箱在忍,能不能忍得住,箱箱自己心里没数。

“箱箱,咱疯张一回,咱疯张着硬整一回……就跟真的一样,你说行不行?”

“行,咱硬整,跟真的一样。”

两个劳动人民在耳房里“硬整”。为着柴米油盐,两个人不能畅美的真干,“硬整”滋润吗?两块人肉板子在床上铆足了劲硬整,把炕面都能砸塌。

不等天光放亮,箱箱背着小箱箱走了。来时背的柳条筐里装着老爷、太太给沟里二老的故衣故帽,还有一顶雪青色的老式旧毡帽。不等走出城门,箱箱就把毡帽拿出来扣在头上,还得意洋洋地问儿子:“小箱箱,你看你大(爸)好看不?嘿嘿。”

“好贼势呀!”小箱箱被韭叶收拾的就像个小少爷,浑身上下都穿的是蛮子的旧衣裳,额头上也像蛮子那样,用胭脂点了一个血红的魁星。小箱箱抬起白净的小头小脸,看了他爸一眼,小嘴一撇,骂道:“好贼势呀!……把你麻(妈)日一回!”在进城以前,小箱箱只会骂一句:把你麻(妈)日一回。而这次上城小箱箱从蛮子嘴边又学了一句:“好贼势呀。”标准的西安话。

父子俩人出了城,说话答话地往塬上走。走累了,小箱箱就噘着嘴让他大(爸)背着走。俩人就像哥俩,也打、也骂、也闹,箱箱哭,小箱箱给他擦眼泪;小箱箱在河堰上屙屎,箱箱猫着腰身钻到苞谷地里扯一片苞谷叶给小箱箱擦尻子。

不等天擦黑,父子俩人就进了沟。

花家大院里多了两只鸡,叫声呜呜地响。鸡叫,老爷就起床洗涮,洗涮完毕,老爷活动活动腿脚出门走了。老爷去城门边的“黑虎拳社”练拳。

太阳爬上床台沿的时候,小老婆大花毛头脏脸地撑开窗子,冲着院里奶娃的韭叶喊:“娃他奶妈,你到是叫鸡不要叫了行不行?人还都睡着呢!”喊完,大花嘴上嘟囔着,落下窗接着睡。

韭叶在阳坡里奶娃,嘴上却在叨咕:“我是来奶娃的,又不是跟你侍候鸡公的……公鸡叫鸣、母鸡下蛋,这谁能管得了……日怪了。”

“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老婆二花的房门一呼拉地开了。二花穿着睡袍,手上端着个刷牙的水盅从房里出来,她光亮着白净的脖颈,胸门上的两疙瘩奶子肉把身穿的真丝睡袍鼓胀得就像是绑在胸膛上的花枕头,她慌手毛脚地依着门框,用眼角多嫌地斜乜着韭叶。

“我说娃他二妈,你这一大早翻眉射眼地跟我可有个啥过意不去的?!你是啥地方痒了,搜我的事。”说着,韭叶麻利地给怀里吃奶的蛮子换了个奶头咂。她接着说:“去,看你谁敢把这两个不懂事的‘开口子货拿刀杀了……煨汤喝,我也落个耳朵眼儿清净……精天大日头的你也都能睡得下。”奶妈本想放着胆子骂上几声,可看着二花歪眉吊眼地一脸煞气,她忍了,也许是她想起了自己“下人”的身份。韭叶手把手地教着蛮子把手上的小货郎鼓摇得“噗愣噗愣”地响。

小老婆大花房里的窗子呼拉一声撑开了,她光着脖颈、怒睁着眼睛,嘴角上还斜斜地衔着一根纸烟,她不冷不热的冲着院子喊:“呦,呦呦,胸门上顶着两疙瘩奶头子那就是个女人咧?裤带上别着个子宫就是女人咧?……记住,猪呀、马呀都有奶头子呢,一个臭泥疙瘩有啥了起的,你疙瘩……”大花这脏话是说给谁听的?

奶妈一把甩开蛮子,虎着脸,冲着窗子口上的大花狠狠地啐了几口:“呸!呸呸!把你麻(妈)日一回,挨不上锤子拿我出气哩?你个驴日下的欺负俺下人……”奶妈哭了,声音“呜呜”的,奶妈疯了一样满院子找顺手的“家伙”,她捞起一把条帚疙瘩,就去踹大花的门,大花的门从里面顶死了,奶妈进不去,奶妈站在大花门前“呜呜”的哭。

蛮子一摇一晃地从伙房里出来了,手上拖着一个黑铁的火钳子,他给奶妈操“家伙”去了。

“吱——咛”上房的门开了,太太粉头光脸的摇晃着身子出来了,她喜眉笑眼地冲蛮子笑,喊道:“呦!你看我娃多能耐!都知道给他奶妈拿钳子咧!”太太走到大花的房子门口,她一边给奶妈擦眼泪,一边说“嗨,有啥哭的,世上有生不下的人呢,可还没有听说过有把不下的……蛮子,来,把‘牛掏出来让妈看!”太太为蛮子是个牛牛娃高兴。太太嬉笑着捏了一把蛮子的小牛牛,朝着大花的房里面把手一甩:“给——接住!不要脸的货……还凶哩?”太太从喜眉笑眼的捏娃牛,到眉眼里卧满恶煞的虎气,只用一口唾沫的功夫。她喜的是蛮子是个牛牛娃,是花家的顶梁柱,是自己开怀生的。她恨两个小老婆。从骨头缝里恨。她骂:“都是啥货嘛!还凶呢!打狗还要看主人,还闹火生个牛牛娃呢,几年了,连个棒槌都没有抓养下,男人的能射到墙缝子里保不住还能育下一窝蝎子哩。”

“呦,这一大早窗子外面就有黑老叫唤……”大花从窗子里丢出一句话。可她没敢露脸。

“牛牛娃?哼!还不知道谁下的种呢?……去娘娘庙上香,一去就是大半年,你咋城里打听一下:谁家婆娘不知道老和尚是个骚狐狸子,嗨,咱屋里怪……回来还就怀上咧。”二花搬了凳子,坐在阳坡里打毛衣。她穿着一身紫色棉袍,头脸显得光净,说起话来却丑恶:“荷!不生咧,不种咧……跟俺娃跟定咧,呸!丢人,只怕把种都种下了,还,还鬼心眼子多的把个蠢男人招呼来睡上一夜,得是让男人来顶杠呢?!谁不知道,哼!”

奶妈就像被蝎子蜇了“哇——”的一声大哭,就疯了一样的一头向二花的胸膛撞去,二花被奶妈撞得跌坐在地上,奶妈压在她身上,一只手按着她的头,另一只手就往她的裤裆里插,奶妈哭着骂着:“俺男人放心我……呜呜,我身上没有第二个男人指甲印子。”

“呼啦”,大花的房门开了,她手里拿着个鸡毛掸子,死鼓胀气地朝着奶妈扑过来了。嘴上还在骂:“狗日的下人翻天咧,这还有王法没有?!”

太太吼叫道:“你只要敢动一指头,我马上给你上家法。”

听了“家法”这个词,大花挥起来的手僵在半空里,她木头一样站在院子当中,不知道怎样动作。

奶妈听了“家法”这两个字也愣了,她拿眼睛看了一眼四周的粗作和老妈子,周围的“下人”们在用眼睛暗示她;狠狠地打,没事。可当奶奶把拳头高举起来正要往下擂的时候,二花在她的身子底下哭了,二花没有向她求饶,二花只是哭。奶妈从二花身子上拾起来,拍打完身上的尘土,拉着蛮子的手不吭不响地进了耳房。

奶妈进了耳房就把门从里面顶死了,她一边奶着蛮子,一边用口唱哄娃睡哩,可这次的口唱是新词:“财东家,真个瞎,你把下人给的扎;拿舌头,把人压,拿锤头,打奶妈,奶妈出城回老家,男人亲得像金疙瘩……”奶妈还在唱着唱着,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声音尖厉得就像蝎子把她蜇了。蛮子“哼哧,哼哧”几声之后,也哭了。

院子里的人,听见耳房奶妈的嚎叫,竟禁不住地打了唏嘘:太太和粗作们不知道房里发生了什么意外,可他们两个人的哭声里听出,里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连地上卧着的二花都惊异地拾身从地上坐了起来。

奶妈没奶了,奶妈的乳房鼓胀胀的,可就是蛮子吮不出一滴奶水。

蛮子撕肝裂肺的哭声,把花家太太的心撕扯了。

老爷依旧是上灯的钟点回来,不等下车,老爷就已经知道屋里或大或小是出了事情:门前有几挂洋车,都是西安城名医的私车,车上涂的有名医的名徽,几个车夫正缩在门道里嘀咕哩。

老爷是被从院子里慌忙跑出来的粗作扶下洋车的,不等老爷开口,老妈子赶紧给老爷说:“好俺爷呀!你可回来了,娃他奶妈‘摆在床上咧!”

奶妈躺在炕上,一双瓷嘟嘟的大眼睛望着顶棚上的花纸,她的胸膛敞着,雪白的大奶子怒怒地耸着,在她奶头的上面,有被蛮子的小狗牙咬出的清晰的牙痕,在她奶头的四周呈了一圈腥红的奶晕,就像一块火伤,而镶在门上的一对原本十分俏皮的乳尖,如今已被蛮子吮吸成了紫黑的烟袋锅的样子……她躺在炕上,哭累了的蛮子爬在她身上睡。

“哗——”推门进来的是老爷,老爷看着炕上摆平了的奶妈,倒抽了一口气,他惊异地喊道:“娃他奶妈!你可要朝宽处用心,这‘气冲奶可是性命交关的事。”老爷蹑手蹑脚走上去,拿手背在奶妈嘴跟前试探了一下,他说:“先生说咧,这是‘气把奶冲回去咧,老话说‘气比骡子还凶火哩!”

奶妈木然地躺在炕上,不言不语地就像蜡像。

老爷看了一眼僵卧在炕上的韭叶,老爷又把她看了一眼,怏怏地走出了耳房。在他扭身要走出耳房的时候,心里不禁地打了一个寒噤:当女人顾不得鲜廉寡耻的时候,世上也就没有了男人的至尊与至圣;当女人把一切都面对男人展示的时候,男人的至尊至贵也就不再值钱,也就什么都不是了。韭叶扯胸露怀地躺在炕上,一任院里的粗作畅出畅进地看她的奶子。老爷心里在想:这些粗作在看奶妈奶子的那一刻,心里会有一种进入庙门的感觉吧?面对奶妈光洁丰实的奶子,粗作会有面对菩萨的感觉吗?女人,她在为你活着的同时,她也让你服服贴贴地为她在活。

老爷狠狠地反手关上了房门,骂了一声:“日他先人!”老爷昂着头、扯着脖子又骂了一声:“把人亏了!”

老爷骂人的时候摇晃着脖子随便地在脸门前划了个圆。不知老爷在骂谁,老爷在太太和两个小老婆跟前都说过“心疼乖蛋蛋”这类话的,在奶妈面前也这样说过,老爷骂谁哩?

整个花家大院只有老爷可以这样畅美着骂人,老爷在骂,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人去答理他,下人在干活,太太和两个小老婆缩在上房的灯影下嚼舌头,太太在上房里用扦子掏烟袋杆子里黝黑的烟屎,大花和小花无趣了,也就一摇一晃地回自己房里借扑克给自己算命。

老爷看没有人答他的话茬,一扭身,又进了耳房。

老爷上了奶妈的床,奶妈没说话,只是把蛮子往里面挪了一下,然后,三把两把地就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扯干净了。她气哼哼地说:“你都说我偷吃了……偷吃不偷吃都落个贼名,我还真偷上一回给你们看。”她要给谁看哩!奶妈在老爷的身子底下压着,老爷在上面使劲,还用嘴吮奶妈的奶头,这一吮还倒好,把奶妈被“气冲回去”的奶水又咂了回来,奶妈的奶水“惊”了一样汩汩地往出流,奶妈的脸上卧了笑影,是憨笑,样子还有点美。

奶妈的胸膛上白汪汪的一片。她拿手抚摸着老爷瘦削的肩胛和他光背上的“刷锅刷子”(老爷蓄着一根小辫子)她说:“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我想要的看你可说个啥呀?”

“你,你想要个驸马?我给!”老爷说。

“我要个驸马是挨刀呀!我要娃,我就要咱蛮子,蛮子一辈子都是我的奶娃子,我把咱娃奶一辈子。”

“噢,噢……嗯嗯……”老爷嘴上支吾着,尻子却在使劲。

第二天,奶妈要回沟里给蛮子断奶,她把手脸收拾得光光净净的,头上还打了生发油,在脑后还梳了一个髻儿,她牵着蛮子去见太太和小老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她和两个小老婆嘻嘻哈哈地说笑,说到动情处还用糙手摸她们的肚子;大花和二花也都不把昨天的事往心里面放,还把些旧衣裳往奶妈的包袱里塞,大花羞红着脸,对奶妈说:“甭计较,咱都姊妹们的。”

二花忙前忙后地为奶妈张罗,泪眼汪汪的。最后,奶妈拉着蛮子的手去上房见太太,不等奶妈开口,太太的脸倒先红成了“关公”,太太咳,拿手帕掩着嘴咳,挥了挥手算是招呼奶妈把娃领走。

蛮子蹑手蹑脚地在他妈跟前跪下。这年,蛮子4岁。

奶妈牵着蛮子的手走出了花家,4年的身银由老爷给她换成了银票,银票就装在她的身上,装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奶妈走出花家大门的时候,心里面是虚的,她不知道回家去,男人会说些什么,沟里的人会说些什么……她回过头去看花家大院,奶妈看着静卧在早晨的薄雾里的花家大院,心里面软软的、酸酸的。转过身,她埋着头往巷口走,背上背着个蛋笼大的花包袱。蛮子早跑远了,都快跑出老笛巷了。

蛮子要去奶妈家断奶,他朝着城门跑去,一边跑一边口唱着奶妈新教给他的口唱:“过了冬至,天长一插翅,过了腊八,天长一叉耙,过了个年,天长了一船。”

是的,进了腊月白天一天就比一天长,而夜短了。在沟里蛮子一定会把奶断掉,可能是明天,也可能还要再过一些日子。

花家老爷几乎每天都能在南院门碰到沟里下来的奶妈。这个给他说:“嗨!蛮子真蛮,有窗子人家就从来都不走门。”

也有人给老爷捎了话:“蛮子他奶妈又开怀了——生了个女子,不够月,软囔囔的。”

老爷喊了家里的粗作接蛮子回城,蛮子不回,蛮子他奶大也不让蛮子回。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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