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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2007-06-14素林芳

读书文摘 2007年3期
关键词:曹禺丁玲作家

在生活中,即使是在极平凡的生活中,作家一定要看见旁人能见到的东西,还要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常常听到有人告诉我:“这个材料很好,你可以写一篇文章。”每当这种时候,我只能沉默。这个材料既然人人都说好,那一定是真的;可是这个材料还不能成为我的,要成为我的,那只有当我熟悉它,而且从其中发现了真理……

———丁玲

1

1949年以后的最初几年,对许多中国作家来说,是集兴奋、喜悦、矛盾、痛苦于一体的岁月。他们对自己的创作历史,都曾经有过一番不无复杂意味的清算。

1952年3月,在为自己的选集所做的序言中,公认的文学大师茅盾就有些痛心疾首意味地说,他“沉重而又痛快”地“搔着了自己的创伤”,“检查了自己的失败的经验”。他还非常坦诚地称,自己过去的作品,“实在只能算是历史的灰尘”。

与茅盾一样,一向以真诚著称的老舍在1950年8月,发表了《〈老舍选集〉自序》。这篇“自序”简直就是一份深入灵魂的检讨书。即便如此,序中的检讨搞得对不对,老舍认为还很成问题。两年后的1952年,老舍对自己解放前的作品又进行了全方位的责难。他说:“我几乎不敢再看自己在解放前所发表过的作品。那些作品的内容多半是个人的一些小感触,不痛不痒,可有可无。它们所反映的生活,乍看确是五花八门,细一看却无关宏旨。”

在搔自己过去的创伤、挖自己创作思想的“脓疮”方面,较早且较有深度的,是剧作家曹禺。早在1950年10月,曹禺在丁玲主編的《文艺报》第3期,就发表了《我对今后创作的初步认识》,检讨自己过去的创作,“没有历史唯物论的基础,不明了祖国的革命动力,不分析社会的阶级性质,而贸然以所谓‘正义感当作自己的思想支柱,这自然是非常幼稚,非常荒谬的。一个作家的错误看法,为害之甚并不限于自己,而是蔓延到看过这个戏的千百次演出的观众。最痛心的就在于此。”

从这样的思想高度出发,曹禺把自己的代表作贬得几乎一无是处。他认为,《雷雨》“悲天悯人的思想歪曲了真实,使一个可能有些社会意义的戏变了质,成为一个有落后倾向的剧本。这里没有阶级观点,看不见当时新兴的革命力量;一个很差的道理支持全剧的思想,《雷雨》的宿命观点,它模糊了周朴园所代表的阶级的必然毁灭”。

曹剧作家还用刚刚学会的阶级分析方法来解剖自己,他至为沉痛地指责自己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跳不出自己阶级的圈子,剧中的鲁大海就是“穿上工人衣服的小资产阶级”,而《雷雨》呢?那不过是自己卖的一次“狗皮膏药”罢了。

搞定了《雷雨》后,曹禺又挥戈直指自己的另一个名剧《日出》。他说,《日出》“既没有指出造成黑暗的主要敌人,向他们射击,那么,只有任他们依旧猖狂横肆。然而这和中国革命的历史真实是不相符合的”。最后,曹禺还表达了检讨自我、实行脱胎换骨改造的决心:“只有通过创作思想上的检查才能开始进步”,“若以小资产阶级的情感写工农兵,其结果必定不伦不类,你便成了挂羊头卖狗肉的作家”。看起来曹剧作家是全方位地进步了。

1951年,开明书店邀曹禺编辑自己的剧作选集。借此机会,曹禺对《雷雨》、《日出》和《北京人》作了全面修改。几十年后,人们回头看曹禺当年的行为举止,是何等的荒唐:他“凭空用猛然获得的一些未曾消化过的思想,生硬地加进旧作之中”,结果改得面目全非,“破坏了原作的整体的艺术构思,破坏了原有的思想和艺术的和谐统一”。赎罪的心态,使曹禺完全失去了对自我的正确估计。

……

但丁玲和上述人等较为不同。到此为止,她对自己的创作历史还是非常珍惜的。她似乎更看重历史的连续性。1951年,开明书店出版的《丁玲选集》共收16篇作品,是丁玲从1927-1941年间创作的48个短篇小说中选出来的,包括《莎菲女士的日记》、《我在霞村的时候》。这些作品早在延安时期,就受到过指责和批评。在简短的“自序”中,丁玲也没有像上述作家那样,对自己作出否定。她很自信地说:“从这本集子里面大约可以看出一点点我的创作的道路。是长长的路,也是短短的路”;“我不会为我个人的缓慢进展而发愁”。

此后不久,在一次回答记者的提问时,丁玲坦率地说:

你说我写了一篇文章,如果觉得不好,为什么还拿出去发表呢?我说老实话,写的时候,我对它还是非常有感情的,喜欢得很。我自己的东西写出来后差不多都记得。因为总是写了又看,看了又写,有兴趣得很。可是过了一个时期再来看,便会发现许多东西没有写上去,又觉得不够了,不好了。

看得出来,在这个类似于宣言一样的谈话中,丁玲对自己早期的作品还是充满感情的,至多只是认为有“许多东西没有写上去”,感到有所“不够”罢了。

丁玲把看待自己的标准也用到了别的作家身上。

1952年3月,丁玲和曹禺同赴莫斯科,参加果戈理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活动。那时,曹禺已经对《雷雨》等作品作了修改。对《雷雨》,曹禺所作的一处重要修改,是将鲁大海改成领导罢工的“有团结有组织的”战士。在同行中,曹禺就重写鲁大海的问题,向丁玲征求意见。丁玲对此发表的意见,大概出乎了曹禺的预料。

丁玲很坦诚地对曹禺说:“《雷雨》就是那个时代的那样一个作品,观众已经非常熟悉它了,能把它改得更好,当然好,但鲁大海在剧本中不是一个孤立的形象,一动就得大动,改大了,也就不是观众原来熟悉的《雷雨》了。小改小闹,修修补补,要是弄得不伦不类,倒反而不好。历史就是历史,让它就像历史那样吧。作家对自己的作品,总会留下一些遗憾的,还是在新作中去弥补吧!”

曹禺为自己的修改也做了真诚的辩解。他对丁玲说:“鲁大海应该是周朴园所属的那个阶级的掘墓人。”

但丁玲还是不同意曹禺的看法。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对曹禺说:“过去在上海,我也是布鞋布衫的到女工中去,我还是没有写出反映工人生活的作品来,可也不能说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从宏观上看是个阶级属性很鲜明的集体,尤其是在劳资斗争,真刀真棒的时候,大家团结得真的就像一个人一样。要是具体一个人,还是一个人一个样,也不能说他们的一招一式,都一定是阶级属性的规范行为。不然,想当然的套入一个公式或概念,写起来就难呐!”

接下来丁玲还提到,老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把列文的哥哥写成一个信奉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者,说明写人物只能从具体的时代出发。

最后,丁玲向曹禺建议:“过去的就过去了。历史就是历史。昨天的‘雷雨炸碎了一对年轻人美丽的梦,今天的阳光该照耀那禁锢生命活力的大公馆的废墟!”

可以想见,曹禺对丁玲的话是很不以为然的。

强调“历史就是历史”,这使丁玲在50年代初期的“自我否定”狂潮中,显得相当冷静、相当自信。丁玲的秘书张凤珠对此有过分析。她说,虽然丁玲非常信服《讲话》,“但是从骨子的深处她是不自觉的。她自己从不否定《莎菲女士的日记》。她不说就是了。不像有些人,建国以后,就把自己原来作品说得一无是处”。

尽管张凤珠说丁玲对《讲话》的信服是“不自觉”的,明显缺乏依据,但丁玲从不否定《莎菲女士的日记》等早期作品,也是确凿的事实。从这里,我们似乎看到了“两个丁玲”:一个是自觉信服《讲话》、自觉维护新体制的丁玲;一个是肯定并秉承了“五四”传统的丁玲。两个丁玲的存在,或许是丁玲马上就要面临的灾难的一个原始诱因。

对历史的态度实际上就是对现实的态度。

1951年,丁玲在中央文学研究所向第一期学员讲话,强调“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应该作为新时代的遗产来继承。她深有感慨地说:“大家对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的看法不同了,过去在接受遗产上只知道要向民间形式学习,要学习外国的古典东西,但没有人知道‘五四以来的中国新文学也应该接受,也可以学习。”她还直言不讳地告诉她的学员们,那些以为“只有延安的鲁迅艺术学院才有新文学”的人,“真是孤陋寡闻到极点”。

同年5月,丁玲又应《中国青年报》之约,作了《怎样对待“五四”时代作品》一文。丁玲在文中很激动地说:“‘五四是一个革命,是一个思想的革命,也是一个文学上的革命。……‘五四的文学一出现,就以一种极其充沛的战斗精神来出现,他们用一切文字向封建思想斗争,攻击帝国主义……他们的攻击是彻底的,坚决的(虽说后来个别人物妥协了),最代表这种精神的是鲁迅先生。后来的文学,是在‘五四的战斗的、革命的文学传统中发展起来的。”关于“五四”文学的影响,丁玲说:“五四”给新文学“开辟了道路”,“只有从这些作品才能懂这一段的文学历史,才懂得如何有了今天的文学”,“那种否定‘五四,否定‘五四文学的影响的看法,是一种缺乏常识的偏见。”丁玲还提醒年轻人,“怎么能因为初初懂得‘为人民服务,怎么能因为曾经在农村或工厂蹓跶了一回,而对于一个伟大的历史,和这历史所产生的文学轻轻地一笔抹煞呢?”

作为一个20年代后期步入文坛的作家,丁玲的文学声誉是与“五四”文学传统联系在一起的,对此,丁玲有着割舍不了的依恋。于是,我们在维护新体制的丁玲之外,看到了另一个丁玲。这个丁玲倔犟、顽强、固执,对自由饱含着深情。

2

“一本书主义”,是1955年批判“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时给丁玲罗织的罪名。据批判者揭发,丁玲公开宣扬过,“一个人只要写出一本书来,就谁也打他不倒。有一本书,就有了地位,有了一切,有了不朽”。那个叫做批判者的人很自信,也很有底气地认为,丁玲的口号实际上是在“宣传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把文学创作完全看成达到个人目的的工具”。

1956年,中宣部调查组在重新查对“丁、陈”问题时,也曾向徐刚、徐光耀调查过“一本书主义”。徐刚、徐光耀一致认为,“一本书主义”是“推论”出来的,戴在丁玲头上,是不妥当的。但徐刚、徐光耀也说,丁玲从注意创作质量、反对粗制滥造的角度,确实向中央文学研究所的学员说过:“不要粗制滥造,写几本不很好的书,不如写一本好书”;丁玲在第二次全国文代会上的讲话中,也公开告诉与会者:“我还有一点雄心,我还想写一本好书,请你们给我以鞭策。”

作为一个作家,丁玲显然是靠创作安身立命。建国前夕,《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写完后,在呈请大众哲学家艾思奇审读的当天,丁玲在日记中写道:

我常常觉得有些人还喜欢我,又常常觉得有些人并不喜欢我。……有人之所以不喜欢我,是因为他看见了我的缺点;喜欢我的人是因为他看出了我的长处。我保持我的长处,克服掉我的缺点不就全好了吗?只要我有作品,有好作品,我就一切都不怕,小人是没有办法的。

确实,与其他方面比起来,创作才是丁玲的“长处”,也是她赢得人们“喜欢”和尊敬的原因。为了让自己的“长处”长治久安,丁玲在建国后不但自己立意写出一本好书,而且还就如何写出好书多次发表意见。这里不妨罗列一些例证,以证明“一本书主义”虽然不是丁玲的发明,也不能作为她的罪证,但丁玲确实是追求一本好书的。在这方面,丁玲有很多言行可以作证。

1952年冬,丁玲在旅大小平岛苏军疗养院疗养。在谈到自己早期的创作时,她说过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我是一九二七年开始写小说的。……我那时写小说不是个人远大的计划,只不过是说明自己的思想,我个人对于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所做的批评和抗议;希望有与我同感的人,或者我希望用我的小说去争取一些人,获得与我同样的思想。当然,那时因为时代、年龄和修养所限,我的思想不见得十分成熟,十分正确,但我是忠实于我自己的,而且也希望表现得真实。”

1950年10月,在中央戏剧学院讲话时,丁玲又特别强调:“在生活中,即使是在极平凡的生活中,作家一定要看见旁人能见到的东西,还要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某个材料再好,“可是这个材料还不能成为我的”,“要成为我的,那只有当我熟悉它,而且从其中发现了真理,这个真理是普遍的真理,却又是我把它和生活有了联系的”。

为此,丁玲还点名批评了《光明日报》上连载的小说《韩营半月记》,说它只不过是对土改生活的记录。丁玲颇为不满地说:“作者把什么都记录了,但除了与我们一样的表面情形以外,我找不到作家自己所发现的东西,是我没发现,是我发现不深的东西;或者因为他的发现启发了我,使我看见了我过去不曾看见的东西,没有。……这里面是找不到所谓诗的东西,文学的东西,找不到创作。”

接着,她还批评陈登科的《淮河边上的儿女》。说它有不少缺点,人物没有立体感,人物行动少,作者讲述多……原因就在于,陈登科还停留在“自然形态”阶段,缺乏真正的创造。她很内行地给农民作家陈登科上了一课:“你看见过一些山、一些水,但由于你的修养,这一些山水在你的脑中还不能成为‘丘壑,你还缺少一种天然的创造,也就是说你的创作还有些勉强,还不成熟。”

1956年,在与四川大学中文系师生的一次谈话中,丁玲老话重谈,提出了“作家必须是思想家”的命题。在那次谈话中,她简直有些慷慨激昂的意思了:“一个人不能光从报纸上、书本上、别人的报告里去找思想,自己应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一个作家首先必须是思想家。不能光是接受别人的思想,否则,作品的思想就不会超过社论的水平。……作家对生活一定要有所发掘,要看得深些,透些,作品才有价值。现在有些人往往怕发表独立见解,要看‘行市,这怎么行?”

……

估计上述例证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50年代前期的丁玲,和那个时代的大氛围有些不太协调,她居然重视一个作家“独立生长”的环境。1953年9月,她在全国第二次文代会上的发言中,公开质疑当时很时髦的“创作组”现象(即“集体创作”现象),要求取消“家長制度”,还作家一个“独立生长”的环境,一个独立思考的思想空间———虽然她也表态说,她并不反对创作组这一类的组织。同样是1953年,在另一个创作会议上的发言中,丁玲一方面号召作家“要能独立活动”,另一方面,更是吁求“我们领导也要放手,让作家独立活动”。

从那个年月里走过来的老年人恐怕都明白,在1953年说这些话,是需要一些勇气的。丁玲的胆量来自何处?

很有意思的是,在不少私下谈话甚至公开讲演中,丁玲仍然以个性主义精神,表现出思想解放的一面。建国前夕在东北解放区,丁玲与周立波谈及陈学昭时,曾经大胆为妇女的“个人奋斗”声辩。

她很激动地对周立波说:“有些人责备她狭隘、小气,那是因为他们不懂得一个女人在现在满是封建,满是市侩的社会中如何奋斗的原因。”

周立波不同意丁玲的声辩,他说:“为什么是一个人奋斗呀,现在革命的队伍这样大。”

面对周立波的正统主义观点,丁玲则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了:“队伍大,但个人必须走个人的路。”

显然,这是典型的个性主义话语。在集体主义取代个性主义、集体含括個人的时代,丁玲对“队伍”(集体)中的“个人”命运和价值的思考,平心而论,还是极具现实意义的,只可惜这样的观点,在那时已经全方位地被人遗忘了。

50年代前期,丁玲为伸张个人主义思想,鼓吹思想解放,真可谓不遗余力。这在当时,毫无疑问是犯忌的。对此,我们依然不知道丁玲是从何处获得说话的底气的。

1950年4月28日,她在清华大学向学生公开讲演《青年恋爱问题》。她以一贯的语气说:“如果一个人把恋爱处理得好,很顺利,那他不但感到这个世界很可爱,而且有一个人特别可爱,觉得到处都是光明快乐,生命特别充实起来……”因此,恋爱问题“到了适当时机可以解决而不解决也是浪费,当本能上有这种要求而又能适当的解决,不会太妨碍学习”。她还就恋爱问题说开去,出人意料地谈到了无产阶级也需要“温情”、“安慰与体贴”,反对把这一切都归诸小资产阶级。

那天到会的许多人都体察到了丁玲难得的幽默:“一讲到温情,立即会有人说,嘿,小资产阶级!这个问题,我以为我们不是为了生活简单化而奋斗,三枪两刀的作风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一个人有时候是需要安慰与体贴,简简单单三言两语不能达到这个目的。如果说到感情就说是小资产阶级,那岂不是说无产阶级没有感情吗?将来的人都是很有风趣,很有修养,很有文化的。”联想到当时正在大张旗鼓地批判小资产阶级,正在猛烈抨击小说中与革命无关的爱情描写,丁玲确实算得上口无遮拦了。

1952年8月19日,丁玲在天津学生暑期文艺讲座上讲话。她看到座间穿花洋布衣服的同学很少,虽然百货商店挂着那么多的花衬衫,可是她们不敢穿,怕人家批评生活腐化、是资产阶级思想。丁玲几乎是在近取诸譬了:“生活不是为着贫穷,不是永远穿得不好,生活不是这个样子。革命就是为的要生活好,要打扮得漂亮……不只是这个样子,而且我们每个人要学文化,一个农民也要弹钢琴。听说现在因为要反对资产阶级思想,谁也不敢买钢琴了,钢琴生意不好得很。钢琴声音还是好听的,为什么我们不能弹呢?一弹钢琴就叫资产阶级思想吗?”很显然,这简直有些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1954年1月,在中央文学讲习所向学员作辅导谈话时,丁玲批评有些学员过于脆弱:“听一个人说坏话就抬不起头来。”她说:“不管它,一万人说坏也要看看这一万人是谁。”这就有点公开“教唆”的意思了。

丁玲在刚刚迈进共和国的50年代初期,其言其行无不表明,她非常重视创作中的情感问题,哪怕别人给她扣上小资产阶级的帽子。这在当时,依然是一个相当敏感的问题。1949年12月21日,刚刚从苏联取经回来的丁玲,在天津文艺青年集会上作讲演时。她以无产阶级文学正宗传人的口气,却说了一番在那个年头堪称不可思议的话:

我们今天的文艺工作,是停留在教科书上,总是告诉人家一定要这样做、这样做才对。……但在苏联看过了一个戏,人家问我怎么样,我说很美,可是心里想这种戏和实际有什么联系呢?但后来又看了两三个戏,才明了人家比我们高一级。苏联的艺术是提高你的思想、情感,使你更爱人类,更爱人民一些。因此苏联选了很多古典的东西来上演,像《青铜骑士》、《安娜•卡列尼娜》等戏都是提高人民的情感的。

这或许正是丁玲聪明的地方,她拉出了苏联文学给自己助拳,使那些想找茬子的人也无从下手。当然,这个时候的丁玲正如日中天,估计这也是她口无遮拦的一个重要原因。看起来,丁玲对自己的地位有着非常明确的认识。

几年后,在风声越来越紧的时候,丁玲批评谷峪的《萝北半月》,使用的居然也是“情感标准”。她说《萝北半月》中有很多人物写得不坏,“但是没有写出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这篇文章除了给读者增加些知识以外,没有在人的心灵上添点什么东西”。

在说这些话时,如火如荼的政治运动已经大规模展开了,和她拖出苏联文学给自己助拳的时期相比,气候明显转寒。一贯具有政治嗅觉的丁玲,难道对窗外的天气视而不见?

回头想起来,在20世纪50年代,政治观念对作家塑造人物形象起到相当大的制约作用。人物形象几乎是清一色的抽象、干瘪。丁玲很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问题。在一次创作座谈会上,丁玲不管不顾,仍然很担忧地指出:“现在的问题是,大家的写作方法太一样了;文章写得多,但是差不多,是不是我们的作者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呢?”

按丁玲的话说,这种“差不多”现象表现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就是“按照主观的要求去设想一个人,比如写一个模范一定是大公无私,饭也忘了吃,觉也不睡地工作。大家都这样设想,作品就一般化了”,形象就失去了应有的个性和具体性。“生活是复杂的,不像我们脑子里想的那么简单”。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决定了人物形象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为了写出人物形象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丁玲还大胆地提出,文学既要写人物的社会生活,“也要写人物的私人生活”。

我们有些作品中的人物缺乏普通人的思想感情。比如人对父母和家庭的感情是最深沉、动人的。恋爱是永远有的,当然也需要写。人的许多思想、观点往往通过恋爱和对待家庭表现出来。

在“私人生活”几乎成为题材禁区的情况下,丁玲提出描写“私人生活”以增加人物形象的厚度和深度,是极具现实针对性的,同时也十分危险。这或许给她其后的灾难埋下了伏笔。谁知道呢?毕竟在那样一个年头,什么都是可能发生的,哪怕是发生在一个叫丁玲的当红作家身上。

在50年代,“一本书主义”遭到了批判。回头想起来,无论“一本书主义”是不是丁玲的倡导,我们都可以看出来,丁玲确实在想方设法让作家写好“一本书”,并为此发表了许多在当时看来大胆、甚至大胆过头的言论。她为此付出了代价。这个代价值不值得付出?对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回答了。丁玲回答不了,我们这些后人也难以回答。

跨进新体制的丁玲仍然对“五四”精神有所眷恋。在这里,我们又一次在一个维护新体制的丁玲之外,看到了另一个丁玲。1955年和1957年风暴袭来,丁玲横祸连至。这固然与变幻不定的政治风云和文坛内部的宗派因素相关,但也与她在思想文化大一统的背景中,固守“五四”精神密切相关。

(选自《丁玲的最后37年》/素林芳 著/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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