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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前的开笔

2007-05-14聂绀弩

杂文选刊 2007年16期
关键词:聂绀弩子产孝顺父母

我是庚戌年开笔的,即辛亥革命的前一年,宣统二年。这年正月十六日发蒙,一个月读完了《三字经》,又一个多月读完《学而》,读到《先进》不几页,放暑假,在家里休息。

我的父亲是两兄弟。伯伯,即我的生父,是个单身汉,母亲生我后就死了。爹即叔父,他和妈(叔母)未生儿女,就养我为他们的儿子。

我身体瘦弱,不爱玩,尤其不敢同别的孩子打架,因为“屁”(勇之反面),每打必输,就只好躲在自己房里看闲书。我不知道自己在大人看来是不是很讨厌,只是也觉得似乎谁也不喜欢我。

天气热,屋矮小,不通风,爹在房里躺不住,就在堂屋里的一边搭个铺。有一个晚上,有个隔壁小女孩来玩,那女孩比我小一岁,很乖巧,爹很喜欢她,高兴地教她打拳,自己先做个动作,叫她跟着学。她很聪明,教一遍就会。爹把盘子里的蜜樱桃用手拈了一颗送到她口里,她道了谢,就欢天喜地跳跳蹦蹦地回家去了。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坐在清油灯背后的暗处,心里想道:“我爹什么时候也给我嘴里放一颗什么吃的呢?”

“聂绀弩!”好奇怪,像有人喊我的学名,不觉本能地答道:“有!”喊声极低沉,但立刻悟出是爹在喊我。奇怪,不喊小名喊学名,在家里是头一次。

“筛杯茶来!”爹说。我立刻倒了茶送去,茶只八分满,这是倒茶的规矩。不知怎的,送上茶时,手发颤,茶洒到铺上了。爹不接茶,却注视着我的两眼。

“哪样搞的?哭了!”我本没掉泪,爹一说,我就再也憋不住,泪雨哗地一下子洒下,有的滴到茶杯里。妈坐在铺的另一边,看见这情况,咧了咧嘴,说了句“这小心眼儿的!”就起身进房里去了。

爹接了茶,指了指妈坐过的座位说:“你坐下!”我就坐下了。爹问我:“你几岁?”

“我八岁了。”

“上学多久了?”

“今年刚上学的。”

“已经读书了,不管读了多久,总要懂一点事了。你哭,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我回答不出,反而抽抽噎噎哭出声来了。

“是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爹说,“我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我的儿子。我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却喜欢隔壁家一个不相干的女孩子,你想想有这道理吗?我到你先生那儿了解过了,除了不很会背书以外。对于一个刚发蒙的学生来说,都是最好的。你读《三字经》的时候,能够告诉别人《学而》的字。你偷听先生跟别的大学生讲书,听得很有味儿,好像比那个大的学生还懂得多些,先生都看在眼里了。先生说,你还听见先生跟大的学生讲平仄,对对子。有一次,先生出一个‘人口叫一个大学生对,他没对好。你脱口而出对‘天门,先生吃了一惊,问:‘天门?什么“天门”?你说,‘天门县的天门!这些先生都告诉了我。我跟先生商定,彼此都不要当面夸你。你小,怕把你夸骄傲自满了。这些事我能不喜欢?这两年,你要开笔做文章,要是文章做得好,我更喜欢你。那就不是会不会打拳的事情了。

我突然问:“什么叫做文章?”

“比如说,出一个题目,你把那个题目的意思讲出来,发挥出来,用文话写在纸上,就叫做文章。比如说出一个题目叫‘入则孝,意思是说子女在家里要孝顺父母,你把这意思用文字写出来,就叫做文章。文章有正面的意思,有反面的意思,子女孝顺父母是正面的意思,发挥出来就是为什么要孝顺父母,孝顺有什么好处。不孝顺父母是反面的意思,发挥出来就是不孝顺有什么坏处,这就叫做文章。”

我说:“这还不容易吗?”

爹说:“容易?有人读书一辈子也不会做。”

“出个题目我做做。”

“出《学而时习之》。”

我想了一想,照他说的意思说给他听,说读书要时刻温习,温习有什么好处,不温习有什么坏处。他说:“这还不是文章,你要用文字、用文话把它写下来,你现在就写。”

我就马上磨墨拿纸,歪歪斜斜地写了几句给他看。他看时摇头晃脑,也不对我讲话,只喊妈:“你出来哟!你儿子会做文章了!”

但正式开笔却在以后。下学期开学了,忘记过了多久,有一次三、八日做文章的日子,先生出了题目,忽然宣布:“聂绀弩今天也参加作文。”许多早已作文的大学生都拿眼睛看我,那样子好像说:“他也做文章!”我看看黑牌上写着两个题目:一、子产不毁乡校;二、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任作一个。这两个题目,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书上的。先生跟大家讲:子产是郑国的相,郑国的什么地方有一个乡校,这是一个公共场所,不管上不上课,常有人在那里议论国家大事,有时候把国家大事贬得不值一钱。有人听见了,去告诉子产,说应该把这个乡校封闭掉,子产说:“不用,他们说得对,我们就照他们的办;他们说得不对,我们就不办,或者办了的,就改掉。这对国家不是有好处吗?”这就叫“子产不毁乡校”。“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就是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子如果是有道明君,他就出得对,没人有话说;如果他出得不对,就会有人说话,甚至老百姓都议论。这个题目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一层是天下无道则庶人议也。有道在前,无人议在后;无道在前,庶人议在后,这就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先生讲了以后,大家摇着头,口内哼哼嗡嗡想文章。我也照那样子,哼来哼去,就把心里想的意思变成了可以说出来的话。再把可以说出来的话,变成可以写在纸上的文章。先打稿子,再抄正了交卷。我照先生的意思,写了正面又写反面,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先生:“如果照先生讲的做好了,不也都是先生的意思吗?自己一句也没有做,怎么算做文章?”

先生点了点头,又望了大家一眼,好像问:“他说得有道理吗?”

大家不做声。

先生说:“文章不是天生会做的,正像字不是天生认得的一样。要有人教,有人带路,才慢慢会做,做得好起来。我讲的只是最浅的意思,是文章做法的一种,你们学会了一种,就容易再学别种,由浅入深,随便怎样做都行。”

“那么,”我说,“如果把两个题目写进一篇文章里去也可以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先生说。

我说:“天子的礼乐征伐出得不对,这就是无道了,庶人免不了要议论。如果天子听见了那种议论,不管议论得好不好,对不对,就照子产不毁乡校的办法办:觉得对的就听,觉得不对的就不听,再不管别的,那不就是以无道变成有道了吗?这就把两个题目写成一篇文章了。”

先生说:“可以,完全可以。这意思很新。”

我说:“我还有一个怪想法。我觉得天下有道则庶人议,天下无道则庶人不议。”

“怎么讲呢?”

“天下有道,上面不滥施刑罚,庶人说点什么也不要紧,所以敢议;天下无道,上面滥施刑罚,庶人怕惹祸,有话也不敢说,所以不议。”

“聂绀弩,这是你说的吗?”

“是刚刚想到的。”

先生突然变了脸,好像要哭,却又点头带笑地说:“这意思好。你小,又头一次作文,还不能知道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它的深浅。写出来吧,不管写得通顺不通顺。”随即向大家说:“今天的作文,以聂绀弩的最好。”

以上的情景,是七十年后的今天的回忆,用今天的一个老人的话说的。七十年前一个七八岁的儿童,用什么话表达了那些意思,而且表述得让先生听懂了,这却一点也记不起了。但那些意思其实也不是我的,先生对大些的学生开讲,我常常旁听,不知哪一回先生讲了这类的话,我在这回把它用上了,如斯而已。

总之,我就这样开了笔,写了一生的第一篇文章。

[原载2007年7—8月《中国校园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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