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胜

青州有个穷书生叫王瑞，家境极为贫寒，平日刻苦攻读，一心想考取功名，却屡试不第。老母也在绝望中死去。两间破茅屋，一盏青油灯，王瑞成了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人，连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也租了出去，寻些租金，才勉强度日。

这一年，正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夜半，王瑞突然被一阵“啪啪”的敲门声惊醒。王瑞心想：门上有门铃，何以叩门叫人？顿时心生不悦。待起来一看，门外靠墙斜躺一有气无力的老人，看似已病入膏肓。令人称奇的是他身边有一只黑猿，极通人性，不但替老人挽着包袱，还拿着一只盛水的葫芦给老人饮水。想必刚才拍门也是这个畜牲所为，王瑞怒气全消，禁不住对这个灵畜多看了几眼。

待王瑞将老人扶到炕上，见老人已是出气多于进气了。老人费尽最后的气力，断断续续地告诉王瑞：包内尚有数十两银子，除用少许为他买口薄皮棺材外，余下的可用于接济生活……唯一恳求的，就是要善待这只灵通的黑猿，切记……切记……说完，老人打了个手势，黑猿一下跪在了王瑞面前，像有教养的人那样对王瑞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抬起头时，眼里竟闪动着晶亮的泪花，让王瑞心生爱怜。见老人尚不放心，王瑞也一下跪在了老人面前，指天发誓地说道：“我王瑞如不能将黑猿视如兄弟，定遭天火焚身……”

老者闻言，这才安详地闭上了双目。

从此，这只黑猿成了王瑞生活中的帮手，拾柴做饭，缝补浆洗，无所不能，竟使王瑞潦倒的生活渐渐地有了起色，王瑞也由蓬头垢面变得衣着光鲜起来。王瑞非常感谢这只灵性的黑猿，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灵儿。

这一天，王瑞参加完同窗李公子的婚宴回来，因酒席上贪恋新娘子的美貌，借酒浇欲，竟喝得酩酊大醉，被李家的下人像拖死狗一样送到王瑞家的门口一扔了事。王瑞浑身上下，已吐成了一摊烂泥。灵儿见状，忙把他背到炕上，又烧了热水，用软布沾着温水擦净了王瑞身上呕吐的污垢，宽衣解带地服侍他躺下。

夜半，王瑞恍惚中走进了李公子家，偌大的院子竟无一人守夜。王瑞欢喜异常，径直来到了李公子的卧房，试探着轻推房门，门竟“吱呀”地开了，想念中的新娘在纱灯的映照下更加迷人。王瑞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在新娘子的推搡中竟还是行了鱼水之欢……

转眼到了秋风萧萧的秋冬时节。这天，王瑞外出访友归来，进门后大吃一惊：只见灵儿怀中竟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灵儿见了王瑞，双手把婴儿举了过来，眼中饱含着少妇初为人母时的幸福与娇羞。

王瑞疑惑地接过了灵儿递过的男婴，细细端详，见这孩子五官周正，双目黑如润珠，尤其是那高耸的鼻梁，竟同王瑞如出一辙。王瑞吃惊不小，细细回忆，方想起那次梦中同李公子之妻媾合，是在虚妄之中，其实她是灵儿……

王瑞顿时悔之晚矣。心想：我虽没有考取功名，可还是一堂堂的读书人，竟与畜牲行了苟合之事，并且有了子嗣，传扬出去，岂不被天下人笑话？何不寻机除掉这头畜牲，也好遮住人间是非的口舌……罪恶的念头刚刚浮现，只听怀中的婴儿“哇”地一声啼哭，声震屋宇，十分响亮。灵儿迫不及待地夺过婴儿，将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看着母子间的亲昵，王瑞仰天长叹了一声，一时间竟动摇了除掉灵儿的念头。

王瑞有了子嗣，自是欢喜异常，想自己人生过半，既无功名，也无妻室，今有一子嗣传续香火，实乃幸事……

这天，同窗李公子路过王瑞家，这个平日里看也懒得看王瑞的公子哥竟突然来了兴趣，摇响门铃，要与同窗叙谈叙谈。王瑞吃惊不小，见屋内实在没有藏得下灵儿的地方，一狠心，竟把灵儿摁在了还热着的锅里，怕灵儿挣扎露出破绽，王瑞又搬起了一扇石磨压在了锅盖上面。

李公子进屋后看见了婴儿，非要拜见尊嫂夫人，王瑞指天发誓地说夫人有急事回娘家还没返回，这才骗过了他。临别时李公子告诉王瑞，改日定来拜访夫人。

王瑞惊出一身冷汗，如何处置灵儿成了王瑞的一块心病。这一日，漫天的雪花飘了足有半尺厚，行人极少。傍晚，苦思冥想了一天的王瑞终于下定了决心，用被子包裹了婴孩，让灵儿抱着，鬼鬼祟祟地出了家门。风雪中，王瑞警觉地四处打量着，灵儿则蹒跚着紧紧跟随，有几次，灵儿被脚下雪中的石头绊得踉踉跄跄，但它每次都把孩子护在了怀里。

来到了离村子很远的一棵百年老榆树下，王瑞从灵儿手中接过了孩子，看到灵儿那不解的目光，王瑞用手做了一个给孩子喂奶的动作。灵儿懂了，忙把正在酣睡的婴儿弄醒，让他吃奶……一遍又一遍，灵儿几次抬头，都遇见王瑞那如电的目光。直到婴儿饱得再也不能吃了，王瑞才收回那凶恶的目光。

这时候，一阵夹杂着雪片的狂风吹来，灵几本能地弯下了腰，转过身挡住呼啸的狂风，把脸紧紧地贴在了婴儿的脸上。趁灵儿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孩子身上时，王瑞举起早已握在手中的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灵儿的头部狠狠地砸了下去……

从此，穷书生王瑞在人们的眼中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一年，正逢皇上开恩科，考生王怀玉以绝对优势一举夺魁，高中头名状元。早有快马飞报其父王瑞，喜得王瑞泪水涟涟。

这天，新科状元王怀玉回乡省亲，按习俗，对已故亲人要进行祭奠，以示亲人在阴间的庇荫。灯下，怀玉问起了小时候问过上百遍的问题：“母亲姓甚名谁？既是得产后风而亡，到底葬在哪里？”王瑞躲闪着怀玉如电的目光，嗫嚅着说道：“玉儿，为父供养你十八年，历经艰辛，难道还抵不上你早已朽成泥土的娘么？”怀玉立即跪在王瑞面前，说道：“养身重，生身更重，如爹爹拒不告知娘葬在哪里，玉儿将死给你看！”

王瑞思忖了一夜。第二天，将怀玉及其随行引到了北山一荒弃的坟丘前，指了指荒草萋萋的坟丘，说道：“玉儿，这……就是你那苦命的娘！”

“娘！”怀玉一声哭叫，当下跪倒在地，未曾开口，已是泪水涟涟。接下来，怀玉按照新科状元及第后的风俗，在母亲坟前行了大礼，历数母亲养育之恩。待进行最隆重的为慈母升功德旗仪式时，却出现了意外，连竖了几次旗杆，均被一阵莫明其妙的阴风所刮倒，随行的兵士及乡人无不面露惊恐之色。尤其是王瑞，面色苍白，双目昏暗，仰望竖不起的旗杆，竟如同见了躲不脱的鬼魂，踉跄着跑回了家中，倒闩房门，任尾随而来的怀玉怎样苦求，就是闭门不出。

怀玉在柴房里度过了伤心的一夜。睡梦中，从未见过的娘穿着一袭黑衣走来，待来到怀玉身旁，猛地揭掉遮在头上的面纱，一张似人又似兽的血脸呈现他的面前……怀玉“啊！”地一声惊叫，醒了。

第二天一早，怀玉来到了王瑞面前，“唰”地一下抽出宝剑横在了脖子上，一字一句地说道：“爹爹，难道您非要儿以死谢娘恩么？”王瑞不敢迎接怀玉那坚毅的目光，半晌，才无奈地说道：“青州城外的百年老柳树下，才是……你的亲娘……灵儿……”

怀玉带着随从来到了青州城外，见老柳树用浓密的枝桠遮蔽着一座微凸的坟丘。怀玉一下跪倒在地，说道：“娘，不管你是人还是兽，只要是你生养了我，你就是我永远的娘！” 随后竖功德旗的过程异常顺利。微风中，猎猎彩旗迎风飘舞，怀玉仰望着旗帜，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娘！我亲亲的娘哎……”

王怀玉祭母归来，本想向父亲讨个明白，待到了家，竟大吃一惊，前后不过才两个时辰，家中房屋已被烧成了一片瓦砾。有人见证说，一个时辰前，晴朗的天空中突然飘来了一团黑云，霹雳闪过，房屋便燃起了大火。奇怪的是，无论王瑞跑到哪里，那团火始终相随，直到把他烧成了灰烬。

怀玉或许永远也不知道娘是谁，长的什么样子，但从父亲王瑞莫明其妙的惨死，使他懂得了天地间善恶有报这个道理永远也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