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　鹤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惟有村边那条一箭之遥的小河，哗啦啦流淌着，河滩的野草疯长着，满天满地满眼的老绿。

十岁的我光着脚丫，穿着短裤，从小堤上俯冲下来，便没人这老绿中。当我拨拉着齐头的蒿草，走向河边时，一声尖厉而悠长的呻吟绊住我的脚步。我细寻过去，原来草丛里有只受伤的小狗，浑身脏污，弓起腰，乍着长长的杂毛，一双漆黑的毛眼警戒地盯着我，流露出一种绝望。它企图逃掉，却无法挪动，显然伤得不轻，只能本能地冲我低吼几声，听上去是种渴望挽救的哀鸣和忧伤。于是，我慢慢地接近它，用目光与它交流，渐渐的，它读懂了我的关怀，目光柔下来，放弃了敌意，顺从地接受了我的抚摸。

这真是一条奇特的生命，它伤得很重，两条腿露着白渣骨，淌着浓血。但我仅仅为它做了简单的包扎，竟不治而愈。这条普通的笨狗，食量却惊人的大。三十多年前的日子，养活这条毫无用途的狗是需要物质条件的。做生产队小队长的父亲，几次责令我扔掉，都因我的坚持而使它幸存下来，因为我和它之间的感情已密不可分。

我给它取名小笨，因为它形状小巧而不凶猛，只会一味地讨好我，大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意。只要我在家的日子，它就与我寸步不离，若晚上它在門外，它就会一整夜地抓着门，直至放到我的炕边，才会安静而甜蜜地注视着我，却久久不睡。

白天我得去上学，只好把它拴在家中，却不料每天下学，它都会在校门口静卧着等我，它是费尽心思，挣脱了绳子，从院中的柴垛跳上墙去的。学校离家三里路，它是不愿忍受独处的寂寞，而忘记职责，渴望与我厮守。

那是一个平淡的下午，我因为上课打闹被老师揪着耳朵扯出了教室，老师是女的，胖胖的像一只腌咸菜的小瓮。在学校大院粗大的洋槐下，当女老师手执教鞭向我头上敲来的那一刹那，小笨发现了我的危险处境，低吼一声闪电般扑了上来，死死咬住女老师的手腕，教鞭当啷落地，女教师也吓瘫了。

我的小笨闯了天大的祸，因为女教师是村大队长的媳妇。大队长是村里的一把手，父亲的顶头上司。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那一声带有浓重恐怖色彩的尖叫。

打死小笨!这是大队长下的令。当父亲带领几个基干民兵扛着步枪闯到我家中时，小笨正卧在我怀里，与我愁眼相对。一见这阵势，它便知在劫难逃，又不愿束手就擒，向我留恋地叫了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身一跃，越墙逃走了。

小笨重新逃到河边草丛里，准备展开游击战，父亲和民兵信心十足想捕获它。小笨在草丛里闪转腾挪，像一只精灵，任他们筋疲力尽，却又无可奈何。

围剿小笨成了全村人的一场革命行动，大队长通过高音喇叭通知全体村民，打一场狗的人民战争。于是三千多人向河滩涌来，带着木棍铁器，声势浩大。

那应该是个迷人的黄昏，落日大且圆，绸缎般的彩霞铺在河滩的绿草和水面上，充满了无限的诗情画意。

我在河堤上坐下来，我真的跑不动了，我的眼前晃动着杂乱的人影，人们喊着跳着，仿佛祝贺盛大的节日。

小笨陷入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它被缩小的包围圈逼得无路可走，又向河边蹿去，企图渡河逃生。那一刻父亲手中的枪响了，小笨灵巧的身子应声倒下。

接下来一名屠狗师施展才艺，他手脚麻利地用木棍支起个三角架子，小笨的尸首倒挂垂下，随后用尖利的刀子剥开它的皮。这显然是个熟练的狗师，剥得准确而细致，连同头皮一齐剥个精光并随手扔进了河里。小笨亦裸悬挂着闭上眼，任人宰割，不再反抗。早有人抱来干柴，支锅灶，屠狗师将小笨大卸八块，扔进沸滚的锅里，所有的人都充满了渴望和期待……那个饥饿的年代啊。

那个黄昏，整个河滩弥漫起浓浓的狗肉的香味，香得彻天彻地，这香在我以后三十年的岁月里，总是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