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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为什么是难学的文字体系

2006-05-27王开扬

现代语文 2006年3期
关键词:小篆造字部件

我不赞成梁永国先生《现代汉字体系的科学性、简易性》(《现代语文》2005年第8期)所持的基本观点。其中汉字的“科学性”内涵模糊,暂不予以讨论,而汉字具有不具有“简易性”,则是汉字研究的一块基石,必须弄清楚。

笔者认为,汉字——无论古汉字,还是现代汉字,不具有“简易性”,是繁难的文字体系。

汉字试图通过书写符号来直接显示语言的词义信息,这种图解词义的记录原则是汉字繁难的总根源。

首先,图解词义的记录原则决定了汉字的多符性。任何一种语言,其语音总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它的音位数目是有限的,一般都是几十个;而词汇则是开放的系统,词的数量成千上万。拼音文字为音位创制符号,符号的数量与音位的数量相差无几;表意汉字为词创制符号,词的数量众多造成了符号的众多。晚清学者、资政院议员江谦就指出:“文字之用,主音者简易,主形者繁难。形摄万有,造字数万,犹有未尽之形;音出口舌,造母数十,已尽发音之蕴。”([清]江谦《小学教育刍议》)前苏联学者B.A.伊斯特林指出:“表词文字体系的第二个缺点是这种文字的符号极其庞杂,这是因为表词字通常是表示词,而语言中词的数量又十分庞大。”([前苏联]维克多·亚历山大罗维奇·伊斯特林(1906~1967)《文字的产生和发展》,左少兴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版,第1O1页)中外学者早就作出如此精辟的论述。

其次,图解词义决定了造字方法的多样性。汉字造字方法有所谓“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实际上前四书才是造字方法)。在造字史上,我们的祖先为了写出汉语的词义,“象形”没辙了,用“指事”,“指事”没辙了,用“会意”,“会意”没辙了,用“形声”;这四种方法都没辙了,用“转注”、“假借”;“形声”又分为左形右声、左声右形、上形下声、上声下形、内形外声、内声外形、形符占一角(例如疆,形符“土”在左下角)、声符占一角(例如旗,声符“其”在右下角 )、“省形字”(省去形符的一部分笔画,例如亭,声符是“高”,省去了下面的一个“口”)、省声字(省去声符的一部分笔画,例如炭,声符是“岸”,省去下面的“干”)。有一些“形声字”对于一般人来说已经无法解释,只能看成独体字,例如“唐”,在小篆中,“口”是形符,“庚”是声符;“成”、“戊”是形符,“丁”是声符。有一些“形声字”你看成“形声”不行,看成“会意”也不行,例如“细”和“思”中的“田”并不是声符,它是“囟”的变体。这些形声字,都只是语言文字学家手中的学问,根本无助于学龄儿童和文盲提高学习汉字的效率。此外,由于造字方法的多样性,还造成“‘回有四种写法”之类的大量的异体字。表音文字只有一种写词的方法,那就是约等于中国的“假借”一法,这是“一刀切”原则的写词方法。哪一种复杂难学,哪一种简单易学,应该很清楚的。

第三,汉字体态演变削弱汉字字理。一部汉字体态演进史,就是汉字字形与词义关系的疏远史。从小篆到隶书,汉字的体态经历了一次飞跃式的演变。隶书解散了小篆的形体,把小篆的长圆形变为扁方形,用平直方折的笔画取代小篆圆匀弯曲的线条。在汉代“隶定”时,每个汉字都经过这种脱胎换骨的改造。这次改造,使隶书和篆书的血缘关系变得不可究诘,使“六书”差不多无从说起,汉字从此失去了形象的意味,成为纯符号性质的方块字。隶变后的汉字,字形与词义的自然联系丧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人为的规定关系,对于不认识的字,人们觉得它仅仅是一个笔画堆,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唐兰先生在半个世纪前就指出:“图画文字和记号文字本是衔接起来的,图画演进得过于简单,就只是一个记号。”(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版,第109页)20世纪60年代,高亨先生说:“文字自隶书以下,形义颇不相谋。”(高亨《文字形义学概论》,齐鲁书社,1981年新1版,第68页)80年代,裘锡生先生进一步阐述:“古汉字的‘⊙变成隶书、楷书的‘日之后,已经一点也看不出太阳的样子。如果不考虑‘日的历史,根本无法找出‘日这个字的字形跟‘日这个词有任何联系。”(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1版,第13页)2000年10月,厦门,在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第四次年会期间,美籍华人学者、美国斯沃斯莫尔学院的张立青助理教授告诉我,她曾经试验让美国人对汉字“你”见形知义:美国人说,这个字是“房子”;问他为什么,他说,一撇是屋檐,一竖是墙壁,后面就是房子里面的东西。看,这就是有些人所说的汉字的“见形知义”!

第四,汉字结构演变削弱汉字字理。结构的变化从另一个角度破坏“六书”的系统,割断字形与词义间的联系。变化最大的是古今汉字的转折点——从篆书到隶书的演变。隶书对小篆字形的改造称为“隶变”。隶变包括三个方面:形变、省变和讹变。形变基本上只是体态的变化,对字理的影响相对较小,省变、讹变则对字理的破坏性很大,尤其是讹变。讹变在形变的同时,完全突破“六书”的框框,重新组织笔画或部件,把字形塑造得面目全非,其中最突出的是分化和同化。有人统计,最显著的分化有61种,同化有89种(蒋善国《汉字形体学》,文字改革出版社,1959年第1版,第198~277页)。分化是小篆中的同一部件在隶书、楷书中变为不同的部件,同化是分化的逆运动,指小篆中的不同部件在隶书、楷书中变为相同的部件。如果说一种构字部件代表着一种意义元素,那么很显然,分化也好,同化也好,不追溯到小篆,我们是无法了解这些字的形义关系的。汉字结构变化还造成了汉字的部首数量问题和具体字的归部问题。《说文》540部,明代梅膺祚《字汇》始减为214部,以后《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旧《辞源》《辞海》沿用214部,《新华词典》和《现代汉语词典》189部,新《辞海》250部,新《辞源》仍为214部,《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同为200部。有的部首由《说文》多个部首(部件)合并而来,有的拆散了原部首(如“旗”,《说文》入“方人”部,《新华字典》入“方”部),也有的按声符归部(如“舅”由“男”部转入了“臼”部),这样,同一个部首就不属于同一个意义范畴,汉字形义关系逐渐疏远和脱节。

第五,汉语发展削弱汉字字理。汉字难学并不完全是汉字这个“能记”本身造成的,它的“所记”——汉语也在发展变化,这意味着汉语和汉字的关系不断地疏远。由于三千多年来汉语语音发生了多而且大的变化,造成了形声字的老化——表音功能的退化。唐兰先生以“隹”为例,说从隹得声的字有三四十个不同的读法(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版,第109页)。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用“江河”作为形声字的例字现在还有谁读为g ng、kě呢?字形所显示的意义是词在造字时代的意义。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们认识的发展,绝大多数词的意义都不同程度地发生了变化,词义也在疏远着字形。把古今词义对比一下,共时词义者占少数,历时词义者占多数。“造”在古汉语中是“前往;到”的意思,在现代汉语中的基本义是“做;制作”的意思;再如“施”,形符在左边和上边,声符是右下角的“也”,本义是旗子飘扬的样子,现在知道“措施”和姓“施”的人那里还管得上形义分析呢?

第六,汉字中的形近字增加记忆负担。形近字是形体相似的字,长一点(土)、短一点(士),多一点(令)、少一点(今),长一点(日)、扁一点(曰),均须小心翼翼,“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根据傅永和先生的分析,笔画数相同、笔形相同、笔顺相同,只是笔画之间组合关系有差异的汉字,有43组88个字(石—右、矢—失、己—已—巳、旦—且—目);差某一笔画的汉字,有40对80个字(狠—狼、亨—享、免—兔、斤—斥);某一部件形体有差异的汉字,有6组93个字(风—凤、竽—竿、盲—肓、暑—署);部件笔画数相同、笔顺相同、笔形类相同,只是组合关系不同的汉字,有32组64个字(坑—抗、场—扬);其他形近汉字有44组89字(冠—寇、干—千、天—夭、儿—几)(同上书,第100~102页)。这些形近字,其细微的差别,从现代汉字来看,根本讲不出任何理据,只能死死记住,别无他法。

1934年,鲁迅先生说:“我们中国的文字,对于大众,除了身分,经济这些限制之外,却还要加上一条高门槛:难!”(鲁迅《门外文谈》)

1936年,王力先生说:“难学,就是汉字的致命伤。”(《王力文集》第20卷,第219页,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 1938年,王力先生指出:“而汉字之难学,仍是公认的事实。”(《王力文集》第7卷,第291-292页,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

1992年,吕叔湘先生说:“我曾经说过,俄国有个高尔基,中国有个高玉宝,都是没有进过学校,自己学会写字作文的。起点相同,而成就悬殊,一半由于两个人的天赋不同,一半也由于高尔基所要学着掌握的是拼音文字,而高玉宝所要努力降服的是汉字。这个话听起来好像是说笑话,认真想一想,不完全是笑话。高玉宝学汉字的艰难过程是有记录的。”(吕叔湘《未晚斋语文漫谈》第69页,《由笔误想到的》,语文出版社,1992年)

根据武惠恩、高凤英《汉字的繁难与现代化》文章介绍,斯大林向部属交付任务部下畏难时就质问:难道比学汉字还难?(《瞭望》新闻周刊1995年第52期第47页)

我们中国的汉字,大众觉得难,顶尖级的文豪和语言学家认为难,连素有“钢铁之人”称号的斯大林都对汉字之难服气,梁先生是不是对“汉字简易性”的命题再反复思考思考?

(王开扬,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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