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福宏　邱红花

一、双重角色/一重角色

《西厢记》中，红娘承担着侍奉与监视的双重角色。

在莺莺与张生幽会被老夫人看出破绽，要叫红娘去进行拷问的时候，红娘曾有这样的一段心理活动：

（红云）我到夫人处，必问“这小贱人！

【金蕉叶】我着你但去处行监坐守，谁着你迤逗的胡行乱走？”

这两句唱词，很形象地表现了红娘的处境和她的作为。

在莺莺爱上张生，希望有更多接触的时候，她曾这样感叹：

（红云）不干红娘事，老夫人着我跟着姐姐来。（旦云）俺娘也好没意思！这些时直恁般提防着人……

可以看出，红娘是奉了老夫人之命在看守提防着莺莺。这一点老夫人也并言不讳，“拷红”时，她就这样责问过红娘：“谁着你和小姐花园里去来？”“这端事，都是你个小贱人！”在《西厢记》中，红娘是一个重要的矛盾线索。

《梅香》中，樊素则仅仅是侍奉的角色了。

裴夫人曾这样说道：“更有一个家生女孩儿，年一十七岁，与小姐作伴读书。他好生的乖觉，但是他姐姐书中之意，未解呵他先解了。那更吟咏写染得都好。一番家使他王公大人家里道上覆去呵，那女子并无一句俗语。都是文谈应对，内外的人没一个不称赏他的。”当小蛮绣好一香囊欲送与白敏中，寻思不得合适之人相送时，有这样一段心理活动：“我又不敢使人送去。唯有伴我读书的樊素，与我不离半步儿。那妮子生的聪明晓事，诸于可爱，则是性儿飘逸些，今这事他若知道呵，便说的一家都知道了。怎生是好。”在这里，小蛮顾及的是樊素性儿飘逸，容易泄漏她心中的秘密，而不是担心樊素将自己的心事秘密告知老夫人。而老夫人责罚樊素的原因也是勾引小蛮，作出违礼犯法的事来。

还有一个问题要提一下，《梅香》中的两位女子的姓名脱胎于白居易的两位歌伎：“乐天姬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樊素年既长，小蛮方丰艳，因为《杨柳词》曰：‘树春风千万枝，嫩于柳色软于丝。”两位女子为白居易蓄养的家妓，本无主仆地位之别，郑光祖移用到戏剧中，变作一主一仆的关系。但是，读完剧本可以发现，小蛮与樊素的主仆关系并不如《西厢记》中莺莺与红娘的关系那么明显，这可以从上面所举的老夫人对樊素的介绍中看出，虽是作伴读书，但学识与小蛮不相上下，甚至略高一筹，吟咏写染都好，言谈举止文雅得体。这些显然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仆人所能具备的。又如，当樊素要“将这紫香囊待走向夫人行告”时，有以下一段唱词：

（旦儿云）是我的不是了也。（正旦云）小姐。你恰才不要打我来。（唱）你却不掴绽我这樱桃樊素口。（旦儿云）樊素。你打我两下波。（正旦云）谁敢汤着你那杨柳小蛮腰。

两人的唱词多少有一些插科打诨的成分，但我们仍可见出二人之间实质是没有明确的主仆之分。郑光祖这样做，是不是受白居易诗词中人物关系的影响，我们不得而知，但从剧中的人物实际活动来看，樊素的确已经不完全是《西厢记》中红娘的翻版，她近乎纯粹是一个可与小蛮平起平坐的侍读了。

二、热心肠撮合山/顺水推舟

在老夫人赖婚之前，红娘极力支持和鼓励莺莺与张生相爱。在白马解围老夫人赖婚之后，红娘又出谋划策，热情奔走，极力支持和鼓励他们采取“越轨”的叛逆行动，实现了有情人的自愿结合。“听琴”的主意是红娘出的，当老夫人变卦悔婚，张生智竭思穷，要“解下腰简之带，寻个自尽”的时候，红娘为他指出了一条“生路”——一条背着堂前老母与莺莺暗自成合的路。

（红云）……你休慌，妾当与君谋之。（末云）计将安在？小生当筑坛拜将。（红云）妾见先生有囊琴一张，必善于此。俺小姐深慕于琴。今夕妾与小姐同至花园内烧夜香，但听咳嗽为令，先生动操。看小姐听得时说甚么言语，却将先生之言达知。若有话说，明日妾来回报……

在此等当口，红娘表现得何等沉着、机敏、智慧！“你休慌，妾当与君谋之”，先安定张生之心，使他情绪稳定，然后设计具体行动步骤，红娘也主动承担责任，不仅在这一次听琴行动中承担责任，听琴以后仍然要为他们的成和尽心尽力——“若有话说，明日妾来回报”，表现了这个下层婢女何等恢宏的襟怀和气度，她支持青年男女争取自主婚姻的态度又是何等鲜明、坚定！

红娘根据莺莺与张生相互爱悦的现实，在他们犹豫徘徊的时候，给他们以热情的鼓励，在他们遇到困难的时候，给他们以无私的帮助，为他们传书递简就是一个例子。张生要用书信向莺莺陈述肺腑，红娘明知莺莺有许多“假处”，不好对付，也依然答应了张生的要求：“放心波学士！我愿为之，并不推辞，自有言词。则说道：‘昨夜弹琴的那人儿，教传示。【煞尾】……我须教有发落归着这张纸。凭着我舌尖上说词，更和这简帖儿里心事，管教那人来探你一遭儿。”而当她得知莺莺在约张生逾墙相会之后，仍然热情鼓励张生勇敢赴约：

【二煞】放心去，休辞惮。你若不去呵，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淡淡春山……【煞尾】你虽是去了两遭，我敢道不如这番。你那隔墙酬和都胡侃，证果的是今番这一简。

并且为他们的约会排除障碍，创造条件，在莺莺含羞作假，没有下定决心实现自己与张生幽会诺言的时候，红娘又督促她实践自己的诺言，去争取美满的生活。甚至连莺莺与张生幽会，也是在红娘的陪同下前去的。

《梅香》中也有“听琴”这一节，却并非樊素的主意，而是白敏中在书斋苦思无奈之举，“怎生借一阵顺风儿，将我这琴声，吹入俺那玉妆成粉捏就的小姐的耳朵里面去”；小蛮到后花园中游玩，听到琴声，留恋不肯离去，实属巧合，并非樊素有意为之，况且樊素还对小蛮说：“这公也不是个老实先生”，并且一再督促早点回去；再者，成为白敏中与小蛮感情发展重要转折点的是小蛮将香囊“撇在那生书房门首”，并且是瞒着樊素的。

在“传书递简”这一情节中，在白敏中近乎乞求的情况下，樊素说：“足下请起，妾身且慢慢地看小姐动静。若得空呵，我假以他端，聊发一言。肯于不肯，见乎语言颜色，稍有好音，即当飞报。但恐先生情缘浅薄，反致其怒，如之奈何？”于是白敏中出示信物，叫樊素放心，她言“虽然如此，未审虚实，我将此物试与足下通报咱”。而当白敏中将已写下多时的简帖儿托樊素一并送给小蛮时，“万一有成，先生之幸，倘事不谐，妾身不免于垂楚。”这和前面红娘积极为张生献策，并不辞辛劳，虽然有“心数多，情性诌”的老夫人，“性儿撮盐入火”的小姐，却尽一切可能成全“有情人”的态度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啊。

当然，在白敏中与小蛮由相约到结合的过程中，樊素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当小蛮承认香囊为自己所赠之物时，樊素言道：“不争小姐因而做戏，那生实心希望，以至卧病不起，命垂倾刻，事不获已，方对梅香说破。再三叩头顿首，申意小娘子。果今生不遇，愿相期于地府，言与泣下，使妾不觉垂泪，因而不避雷霆之怒，冒渎玉颜，敢通家信，以妾遇见，那生貌如玉，腮若涂朱，词藻并驱于贾马，文翰不让于钟王。异日当决策登科，觎富贵如探囊取物，若小姐之或有由此心，是佳人得配才子，有何不可？那生见今含情荏苒，真欲就死，小姐是仁者爱人，于心岂安哉？”而当小蛮“绝然不肯”时，樊素言道：“论语云，仁而无信，不知其可也。那生四海无家，一身流落。小姐以物为信，以诗见许，今却失信，岂为女子之道。既然姐姐执意不肯，我则将这香囊儿，告与老夫人行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索多虑，小姐有何台旨，着樊素回那生话去。”白敏中与小蛮月下相会，白敏中有些心虚胆战，小蛮则出于贵族小姐的羞涩，不便坦言自己的心迹，是樊素又从中敦促，成全了二人的鱼水之欢。

《梅香》中的樊素，仍然脱不了红娘的影子，但缺少红娘“快乐着别人的快乐，痛苦着别人的痛苦”的无私的胸襟和气度。在小蛮和白敏中二人结合的过程中，樊素依然是一个十分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人物。但由于剧本情节的安排，即白敏中与小蛮的结合是有“父母之名，媒妁之言”的封建礼法婚姻作为前提的，樊素所起的作用被弱化了。

三、天真大胆/谨小慎微

《西厢记》中的红娘和《梅香》中的樊素都表现出聪敏机智的一面。

红娘没有念过什么书，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因此封建纲常伦理道德不会对她产生巨大的影响，这表现在她的唱词中：嘴尖舌利，爽朗乐观，诙谐风趣。

“姐姐，我不知他想什么哩，世上有这等傻角！”

“衣冠齐楚庞儿俊，可知道引动俺莺莺，据相貌，凭才性，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

张生在老夫人赖婚之后，被相思病折磨得神魂颠倒，为让红娘给他传递情书，也曾用“小生久后多以金帛拜酬小娘子”来打动红娘，结果，被红娘着实嘲弄了一番。

【元和令】金钗敲门扇儿。（末问）是谁？（红唱）我是个散相思的五瘟使。

……

（末云）小生久后多以金帛拜酬小娘子。（红唱）

【胜葫芦】哎，你是个馋穷酸徕没意儿，卖弄你有家私，莫不图谋你的东西来到此？先生的钱物与红娘做赏赐，是我爱你的金赀？

【幺篇】你看人似桃李春风墙外枝，又不比卖俏倚门儿。（你动不动就提金钱，是不是把俺小姐看作墙花路柳，倚门卖俏之人？）我虽是个婆娘，有气志，则说道：“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忒的呵，颠倒个寻思。

我们赞赏这段语言的清脆流利，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令人叫好不迭。第二次月下幽会，当莺莺变卦，张生无所适从时，红娘言：“张生背地里嘴哪里去了？向前搂住丢番，告到官司，怕羞了你？”红娘这里大胆地鼓励张生行事，即使告到官府里去，也只羞莺莺不羞你。

《梅香》也有白敏中请樊素传递情书这一情节，来看一下樊素的回答：

（正旦云）是何言语。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以功名为念，进取为心，立身扬名，以显父母。以君之才，乃为一女子弃其功名，丧其身躯，惑之甚矣。岂不闻释氏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夫子云，戒之在色。足下是聪明达者，况相国小姐禀性端方，行止谨恪，至于寝食举措，未尝失于礼度，乱于言语，真所谓淑德之女也。今足下一见小姐，便作此态，恐非礼么。

……

（正旦云）先生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老夫人使妾身探病。如何只管胡言，是何礼也。

（唱）【归塞北】则你那年纪小，有路到青宵。有一日名挂在白玉楼头龙虎榜，愁什么碧桃花下凤鸾交，早挣个束带立于朝。

樊素的台词，如果我们不看人物的身份，则完全像一位老学究在训斥他的学生：满口的仁义道德、纲常说教，一切以“礼”为标准，以功业为上。

剧作在情节设置上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小蛮和白敏中的婚姻本来就是符合封建礼法的。该剧的结局也体现了这一点：

（白敏中云）兀的不是樊素。小娘子你可休怪。（正旦笑科）（唱）【得胜令】着壁厢是没上下的小奴胎。（白敏中云）那壁厢不是小姐么。（正旦唱）那壁厢是抢白你的小女裙钗。（白敏中云）那一夜小姐则被他抢白杀小生也。（正旦唱）那的是俺小姐存贞烈。（白敏中云）都是老夫人阻了佳期也。（正旦唱）是俺那老夫人使的计策。把好事冲开。教你挣坐一个金鱼袋。

……

（夫人云）白状元你休怨我。不是老身赶你去呵。焉能有今日。（白敏中云）当日蒙老夫人垂顾，今日恩茶，共享富贵了也。

原来这一切都在老夫人与樊素的预料之中、掌控之下：“是俺那老夫人使的计策。把好事冲开。教你挣坐一个金鱼袋。”《梅香》一剧反传统、追求人性解放的力量就被大大削弱了。

（郭福宏，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邱红花，江苏省仪征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