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张立勤　发自广东云浮

电话是一个网名叫“凌天”的年轻人打来的。他来自广东云浮市的一家商贸公司，4个月前被朋友骗到当地，在交纳了3900元入会费获取一份产品后，因发展下线无果，落得身无分文。现在他只得四处奔波筹集“后备资金”（其实就是赖以糊口的生活费）。为了不让更多无辜的人卷入这场骗局，他请求我们对这家公司进行暗访。

这个组织的全名为广州美华达商贸有限公司，自称是“广东环宇通投资顾问有限公司”旗下的子公司。自2000年12月28日成立以来，其网络遍布全国，据说参与其中的传销人员有10万之众。

按照事先的设计，我以一个传销新人的身份进入该公司，开始卧底暗访。

苦行僧生活和暴富梦想

傍晚时分我随凌天到达该公司下的一个“家”。这里的传销人员一般是8到10人组成一个独立的家庭，由各自的“家长”（他们称之为“房间头”）带领，分散居住在城乡接合部的民房里。房间空荡荡的，除了一张低矮的小饭桌和几只塑料小凳外，看不到多余的物件。睡觉是席地而卧，饭菜简单的程度令人难以下咽，10个人就着一碗少有油水的豌豆吃稀饭，算是早餐。在到达的当天傍晚，房间头将我领到街头的大排档上，很“慷慨”地点了回锅肉等两样荤菜。据说这是给予传销新人的最高特别“待遇”，其中暗含的期待不言自明。

对新人的培训分三部分进行，主要是业务课、事业沟通课和素质心态课，接着是“串门”。所谓“串门”，其实就是安排有经验的业务员或讲师来说服你，让你心甘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课堂多设在某一个“家”里，气氛之热烈让人颇受感染。主持人高昂又不乏煽情的开场白总能掀起一阵又一阵掌声：“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们，祝大家早日拿到自己的100万，荣归故里！”而关于该公司董事长陈东方、西部片区负责人吴景等人不菲的“网络销售”业绩被当作暴富神话在课堂上得以屡屡宣讲，据说他们的月收入已经高达十几万，不用费劲就能日进斗金。尽管谁也没有在云浮见过这类星级人物，但众多的追随者们几乎是毫无疑虑地相信，只要坚持下去他们就能获得这样的丰厚回报。因为圈子里最流行的一句口号就是：这里没有失败，放弃就意味着失败。

这些被自己的亲人、朋友骗到云浮的传销者大多是自我保护意识差的农村青年，大多数在城里打工多年；还有相当部分的大中专毕业生也被卷入其中。文化、技能的低下使他们在日益激烈的就业市场上备受挤压和排斥，而组织者极富蛊惑力的心理诱导很容易点燃他们改变命运的热望：“我们没有能力、没有文化，靠什么致富？网络连锁无疑是21世纪最先进的营销模式，抓住机会吧！”

暴富神话让迈进这道门槛的人们一边睡着冰凉的地铺、咽着难咽的饭菜，一边编织着发财的梦想。按照该公司宣导的几何倍增“笨人计划”，每个会员只需发展两名下线，等到第10个月就能成为高级业务员，而根据其内部的“五级三阶制”（业务代表、业务员、初级业务员、中级业务员和高级业务员五个级别）的提成比例，高级业务员的月收入是19万。只需付出3900元入会费就能在一年时间收获巨额财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听者对讲师们一遍又一遍描述的美好前景激动不已，跃跃欲试。

我曾在课间和来自湖北、广西等地的传销人员交谈。他们把“创业”时间定为一年，因为笃信一年的时间足以让他们迅速脱贫致富。“一年后最低也能拿个10万吧，手里有了钱，再去干点别的。”一名稚气未脱的中专毕业生天真地遐想着。

严密的组织管理体系

这个自称是推广“复合式加盟网络连锁销售模式”的公司有着一套颇为严密的组织管理体系。据了解，美华达的网络连锁已遍布广东、西南、东部和西北等区域，其中在广东发展尤为迅速，在恩平、增城、深圳和肇庆都有其传销网点。各大片区下按地域分为几个小片区，每个片区又分A、B、C、D区，每区均设有一高级业务经理管辖。光云浮一地就有一二千人，前不久因为怕人数太多“不便管理”，公司分流了六七百人到肇庆。

在整个卧底期间，我接受了组织内部对新人的周密安排。“会前会”是新人到来前成员之间事先通气，比如不许乱说话、少谈工作；“会中会”是在新人听完第一堂课后佯装漫不经心地带其逛公园，其实是按照事前设计好的路线让你接受有经验业务员的“教化”；“会后会”则在两天之后进行，根据新人的性格、职业和“顽固”程度，有针对性地安排不同级别的业务员来“劝降”，在此过程中，他们会软硬兼施，或激将或感化，采用迂回的心理战术，以期达到各个击破的目的。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不动声色中进行，看似无意却颇费匠心。

组织内部还有着严格的纪律规定，如“五不准”（不准上发廊、不准进游戏厅、歌舞厅和录相厅、不准打架、不准喝白酒、不准赌博）、严禁不正当男女关系等，如若触犯，以罚款论处。这些律条可谓一箭双雕，既能树立规范、良好的公司形象，让不明就里的人产生信任感，又能让加入者“省钱”，以便在这个队伍里维持更久。

对于新人，他们实行24小时跟踪，避免其受到外界的干扰。当然，这些活动会往往冠之以“关心爱护”新人的名义。

温情笼罩下的残酷骗局

与这种严格管理同时进行的还有大力宣扬的人性化管理。家庭式的集体生活让身处异乡的年轻人体会到家的温情，而在课堂上给予每个成员展现自我的机会，又让大家消释了在社会的跌打滚爬中难以宣泄的孤苦、无助和被漠视的失落心态。在课堂、街头，不少来自农村的打工仔均剃着平头、身着白衬衫，文质彬彬地和大家点头、微笑和握手（这是其内部反复宣讲的“事业三宝”）。在课前例行的节目表演中，一群面容青涩的打工者唱起了广为流传的《打工歌》:“离家的孩子流浪在外面，想起了远方的爹娘泪流满面，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辛勤把活儿干，心中淌着泪脸上流着汗……”歌声中弥漫的伤感情怀让许多人流下了眼泪。

在课堂上，传销人员被反复教导“要有强烈的成功欲望”、做人处世的宽容、乐观和付出心态，这些积极的价值理念极易给人留下美好的印象。当然，“付出心态”在这里被再三诠释成“付出三水”（口水、汗水和泪水）、“闯三关”（面子关、冷水关和行动关）。据说一名年仅20岁的女孩为了筹足3900元入会费不惜街头乞讨从而最终暴富的传奇经历，成为每次课堂上必备的动人教材。一个非常极端的例子在这个圈子里竞相传诵。一个小偷也能发展两个下线，一个是望风的，另一个则是销赃的。“别人能做到，为什么你就做不到呢？”这种激将法果然屡试不爽，使不少人趋之若鹜。

但这种温情笼罩下的欺诈行为却欲盖弥彰。最典型的是，这个网络连锁组织声称其“总代理销售宁波中海药业有限公司的最新一代养生产品‘补血养血口服液”，但细心人撕开其小瓶外的商标，却发现里面贴的是“江西康太利保健品有限公司生产的‘铁锌氨基酸”。一名刚入会者因交钱后迟迟不见产品而发急时，被上头反斥：“你是为事业还是为了产品？”奇怪的是，大多数入会者对此似乎并不关心，因为他们早就深信3900元真正申购的是“经营权”。究竟经营的是什么？是产品还是某种服务？当我向A区某名劝导我入会的“重量级人物”提出疑问时，他却王顾左右而言他。

一条秘而不宣但众人都心领神会的“工作秘诀”在这里被奉为“金科玉律”：用“善意”的谎言邀约远在他乡的亲戚朋友加盟。电话或信件的内容大都是“给你介绍一个发大财的机会”、“在大公司工作赚大钱”如此等等。一名负责人振振有辞地解释道：“我们的事业是个新兴的行业，暂时还不被人们理解，就是欺骗也是善意的。”

进退两难中的受害者群体

很快我就发现，许多“家”里的门上都用粉笔写着“不说名字不开门”的警示语。同时，各个“家”频繁变更住址，行踪不定的迹象颇令人生疑。有知情者透露，地处偏僻山区的云浮市近年来成了非法传销的基地，在街头游荡的三五成群的青年人十有八九是来自外地的传销者。该市的出租屋也成了非法传销组织的“风水宝地”，今年以来当地警方先后对几家大的传销公司进行了清查，并取缔了兴亚、兴田等非法组织。而美华达也在前不久受到审查，当地电视台对其从事的不良活动还进行了曝光。但奇怪的是，在多家传销公司纷纷折腰之际，美华达却安然无恙地存活了下来。这使成员们渐渐相信了负责人貌似公允的说辞“我们不合法但也不违法”。这些年轻的“创业者”照例在入夜的市政府广场前集会，唱歌、跳舞，重复着快乐而单调的游戏。

但是，在日复一日的上课、串门和邀友活动中，这个群体渐渐感到了某种不安和坚守的无奈。在我落脚的“家庭”里有9个成员，他们属于“湖北体系”，来自湖北恩施和枝江。入会三四个月了，业务发展却不大如意。没有下线就意味着没有收入，其实即便有所发展，处在最底层的业务代表也只能获取仅仅一个月的600到700元提成，其余的都由其上线及其更高一级的业务员瓜分掉了。许多人由此陷入窘境，近4000元的金额对于许多农村家庭来说不啻是个天文数字，在这个片区就流传着许多人为了筹钱不惜借高利贷的故事。当暴富的神话渐渐剥落其眩目的光环时，进退两难的困窘、失落攥住了人们；与此同时，发财的热望又支撑着他们在无奈中坚守，鲜有人甘心血本无归地撤退。尽管他们尽量在我面前表现出对这个组织的“热爱”和归属感，但是从沉默的晚餐和孤寂的笛声中，我还是能察觉出他们行将崩溃的精神防线和无法掩饰的脆弱。

来自湖北荆门的一对中学教师夫妇，今年先后辞职来到美华达。他们的教龄都长达15年以上，称得上是学校里的骨干教师。他们离开心爱的教师岗位的理由很简单，当地长期拖欠教师工资，而且看不到未来发展的希望。妻子发展的第一个下线就是丈夫，他们共同发展的下线是自己已毕业或刚刚毕业的学生，这些学生的平均年龄在15岁左右。为人师表的感召力使其在这个庞大的网络连锁中脱颖而出，不到两个月时间就从家乡“召”来了六七个学生。

“现在我觉得生活有盼头，我们得为将来着想。你还年轻，有机会不要轻易放弃。”在组织者精心设计的“会中会”时，这名36岁的女教师对佯装冥顽不灵状的我苦口婆心，现身说法。我看着她似真诚又似游离的目光，想起她那些青春稚气的学生，想起她以一个教师的身份用“善意”的谎言唤来那些天真的孩子，一阵巨大的悲哀突然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