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耘

91年夏天，我从大学毕业了。分配时，同窗四年的男友赵峻豪情万丈地去了深圳。他让我等着他，等他的状况稍微有了起色，他就接我过去。

这年冬天，分回故乡了的我参加了一次中学同学的聚会，就在这次聚会上，我遇见了现在的丈夫王文灼。

高中毕业后，王文灼没有考上大学，而是很快参了军。两年后退伍，自筹资金干起了电脑生意，这么些年，似乎干得还不错，反正足够在我们这些刚参加工作的同学里当当“款”了。

我对他在中学时的许多事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可他总说他曾和我坐过同桌，“你那时很凶，我的胳膊稍微过点线，你就拿尖尖的笔头扎我的手背。”他甚至还指着胳膊说我把他那里掐破过，到今天还有伤痕。

他说话很风趣，只要有他在，我们的聚会就不会冷场。而且呢，他又有钱，每次玩完，他都会请大家吃饭。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小圈子人却越来越小了。有两次我得到通知，却发现只有我和王文灼两个人。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想法，带着半开玩笑的口气，我很明确地告诉了他，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可他居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有事没事仍然会来找我，只是那些暗示的话再也没有说过了。我们的交往非常风平浪静，更像是个宽厚的兄长了。甚至，他会问起赵峻的事。

赵峻去深圳快一年了，我们只能用通信来弥补着彼此深深的想念。信我已存放了很多，可他的状况仍然不好，在一个私营企业里做着业务员，专业早已丢弃，没房也没有多少钱。

93年春天，赵峻来了一封信，信里说因为寂寞和孤独，他已经和一个从四川来的女孩子同居了。他让我忘了他。

我的生命里也将不会再有爱情这两个奢侈的字眼了。第二天，当我见到王文灼时，我对他说：“我和赵峻完了。”他温柔地看着我，用胳膊搂着我的肩膀说：“要不要我带你去哪里玩一玩?”

那晚，我和他在舞厅疯了一夜，我没有掉一滴眼泪，虽然心里像是有刀在扎一样。

一个月后，在极度的失望中，我和王文灼举行了婚礼。

婚礼前的头一个晚上，我趴在床头好好哭了一场，我对自己说，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赵峻而哭了，从此，他该在你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95年头，我的女儿毛毛诞生了。也是这一年，王文灼的生意垮了。用很低的价格卖掉剩下的电脑，贴上我们买完房剩下的不多的存款，还完债，我们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他开始从头做起，到一个战友的通讯器材公司当起了推销员。工资是按推销数量来定的，而他，因为刚接手，客源不稳定，收入并不好。

这一年，我所在的药品研究所因为市场的不景气，开始了裁员。我已明确得到了通知，再发半年工资后，就按下岗人员对待了。

我的心情沮丧透了，未来突然显得渺茫无比，只有去读上研究生了，也是为了今后能走的顺利一点。王文灼很支持我，二话没说，就把毛毛放到我婆婆家去了。

96年我考回了母校，仍是老专业。又重新开始了我的学生生活。

学校所有的一切，重新勾起了我的回忆。那些年轻的学弟学妹们，依然是那么少年不知愁滋味。我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毕业短短5年，我的生活和当初想象的发生了多大的差距啊，这些，5年前作为意气风发的女大学生的我曾想到过吗?

97年夏天，一个北京的同学突然告诉我说，赵峻所在的深圳公司的总部搬到了北京，现在他做得不错，当上了人事部的主任。

一个星期后，我刚回宿舍不久，有人敲门，打开门，赵峻站在外面。

这是我们毕业整整6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岁月给我们都烙上了鲜明的痕迹，当年脸上幼稚、欢乐的神情已经大为改变了。

我并不吃惊，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似乎每分每秒都在设想我们重新见面的情景。重新听到这个名字，我才发现自己对他的思念仍是那么刻骨铭心。也许，当初对爱情这两个字的定义下得太早了。

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已经一点也看不出几年以前的那种落魄了。

是的，也是到了这个年龄，经历了一段人生后，我才明白，年轻时打垮我们的都是些多么微不足道的东西啊。包括他的孤独，包括我轻率的结婚。当初看上去那么不可逾越的困难，如果放在今天，我们将肯定有理由也有勇气来面对它们的。

他感激地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这短暂的接触突然让我一阵颤抖，我流下了眼泪，历历碧树，悠悠空云，你为什么不能是我一场糊涂而幼稚的梦啊。

从那以后，赵峻来找我的次数多了起来。校园里值得我们回忆的东西太多了，所有的一切，经过沉淀，更散发出它们纯真的香气。

在我放假回家的前一个晚上，我们的谈话因为即将面临的分别而变得艰难起来，为了打破尴尬，我讲起了毛毛。其实很久了，我还从没有对他讲起过孩子，是不是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仍然希望着能给他一个清新、自然的学生形象呢。

赵峻耐心听讲，当我说到毛毛吃饭不乖时，他说，没有关系的，我小时吃饭也不好，我妈妈总为我担心，可你看，现在我多么健康。

我抬起头看他，心里涌上了一种不可遏止的柔情。他用如此自然的口气讲起我的女儿，这让我想起了我们谈恋爱时他常常流露出的善解人意和对我的仔细呵护。我们坐在校园的人工湖边，月光下的倒影似乎比我们更清晰。听着湖水吞咽石头的声音，我把脸埋进了手掌里，我在心里问自己，我和眼前的这个人，还有没有可能重新开始?

他还没有成家，虽然我和他在一起消磨着他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但我猜他的身边一定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这个想法让我总是很沮丧、很无奈，也很紧张和痛苦。

我望着他，希望他能为我们的这次分别讲点什么，那些曾给我们造成伤害的岁月还一次都没有被提起过呢。

“现在想起来，似乎那些年深圳的雨特别的多。也许是我的心情不好，才会总是记住下雨的日子。”他的嘴角掠过凄凉的笑意，说道：“我从小到大，大概顺利惯了，从没有接触过那样不友好的眼光，四处碰壁，到处被人使唤。每走一步，身后就有一道关闭的大门，我的性格给我的工作也带来了更大的麻烦，我交不到朋友，孤独，更加的痛苦，调整不到位的心理状态，很长时间，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那个女孩子就是这时来到我身边的。在我当时的那种心理状态中，我几乎没有任何力量拒绝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靠近。似乎生命唯一的愿望只是有一个能互相温暖的体温。我为自己感到可耻，但又无力自拔。”

“她现在在哪里?”

“我们没持续多久，她后来去了香港。”

这个暑假我回到故乡，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王文灼把我们三室两厅的房子卖了，我们租着一套一室一厅的旧房住。他说战友的公司要扩大，他就把卖房的钱投了进去做了股东，他信心十足地说：“以后我们能赚回来的，赚回来再买套更大的。”

我的心里，对这套大房子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从婆婆家接回毛毛，我就要带孩子回娘家去住。王文灼拦着我问出了什么事，我看着他，一板一眼地说：“在北京，我又遇见赵峻了。”

他的胳膊木木地放了下来：“你要离开我们吗?”

我说：“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只是我的心很乱，希望你能理解。”

他再没说什么，毛毛却突然哭了起来。她对我还是有点生疏了。王文灼闷声闷气地说：“你别走了，晚上了我睡客厅。”

好几个夜晚，我都能听见客厅里王文灼翻来覆去的声音。但我对他的内疚很快就被想念赵峻的温柔而代替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容易原谅他，这大概就叫做难忘的初恋吧。

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一天，王文灼很晚才骑车回来，天太黑，大概心情也不好，注意力不够集中，不小心撞到树干上了，脸被树上的一个废钉子划了道很大的口子。他跌跌撞撞着走进来，关门声让我感觉到他是出了事。我坐起身，看见他不声不响地进了卫生间，水龙头开得水哗哗响着，他自己用水在清洗。接着，又出来找红药水，他始终没有朝我这边看一眼。我下了床，走进客厅，看见对着一面镜子在给自己擦着红药水。我迟疑了片刻，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药水瓶，让他坐好，给他涂擦起来。

伤口挺深，我尽量轻轻地给他抹。这是我从北京回来后我们夫妻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我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令我不由自主地心慌。他大概也很别扭，头总是在往下低。最后，我恼了，用手指使劲抬了一下他的下巴，他仰起了脸，索性一动不动，我看见，大滴的泪水正从他的眼角流出来，他咬着嘴唇，一幅豁出去的样子，泪水在一片血水和红药水的脸上肆意地流着，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

他在极力忍住会突然迸发出的哭声，呼吸因而格外地急促，并不用挨近他，我也能感到他浑身的肌肉都在抖动。我从来没有见过男人这个样子，这种悲哀的蓄积让人不由一阵害怕，我似乎是这一瞬间，才想到其实他也是有感情有痛苦的人，而这么多年，我只是把他当作一个男人，以为没有什么事会引起他感情的震动。的确，他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即使在他的生意全部垮掉时，他也是笑着对我说：“没事的，我还年轻，吃几年苦，就会挣回来的。”

这令人难堪而沉重的一幕让我非常不安。我知道，我已经给王文灼造成了伤害，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他在为爱而迁就，我在为爱而自戕。我对不住他的地方太多了。

当初如果我能理智地冷静下来，不要在痛苦中随便答应他的关怀，今天和赵峻的相逢，又该是怎样的局面呢?—我的泪水，终于潮湿了眼眶。拿着棉球的手，也忍不住抖动起来。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对我当初的婚姻选择，她并不是很满意，但婚礼后，她曾对我说：“你要爱这个被你自己选中的丈夫，你爱他就是爱你自己。”

“爱他就是爱你自己”。不错，我的父母亲是十分相爱的，他们在用毕生的爱情实践着他们对爱情的理解。而我是爱自己的，可就是因为对自己过分的爱，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后果啊。

重新回到房间，我再也睡不着觉了，王文灼的泪水和他那深深的伤口在我的眼前晃个不停，回来后的第一次，王文灼的身影代替了赵峻。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划破他脸的那枚钉子，像是一片利刃，划过了我内心的深层。经历了忧伤和等待、经历了痛苦和爱情的盼望后，越过赵峻，我看见了他的面孔，他在我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这就是我多少年一直漠视、试图忽略的一张面孔啊。我漠视了他多少细微的关怀和体贴，漠视了他多少自尊的骄傲和男人的痛苦。今晚他的泪水，是和着血水流的，这是否是神在提示我，让我知道我带给他了多少的伤害。

我想起还在研究所时，一次元旦，处里举行庆祝活动，让我们把各自的爱人都带来。我没有对他说，我羞于让人知道他只是个高中毕业生。可不知他从谁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晚上，他来了，收拾的很整齐。我正玩得开心，见到他东张西望的样子，就来了气，我跑过去，毫不客气地冲着他大声说：“你回去带毛毛去，她放在我家呢。快点把她接回去。”

他愣住了，一刹那，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扭身走的时候，他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但那眼神还是让我有点不那么舒服。今晚，我突然想起了这件过去了好几年的事，我的心，不由地一阵疼痛，作为妻子，我实在为他着想太少。如果我被丈夫这样对待，我会怎样。是的，他的学历不如我，但这并不能说明，我就有比他更丰富的感情和更值得尊重的感受，我们都是人，虽是不同的男人和女人，但单从做人这一点讲，我和他应该是完全平等的啊。

很多年了，他一直站在我的身后，用宽厚的心接纳着我的娇纵和对爱的无知，为爱，他可以是个乞丐，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国王。他用男人的尊严抗起了家庭和工作的压力，给了妻女一个平静的港湾。他从来没有因为困难为自己找过任何逃脱的借口。这让我想起了赵峻当年的背叛：一样的压力，一样孤独，而且这种孤独因为爱情的不完满更显得无助，可甚至在我的面前王文灼也从来没有流露过任何不快的神情。

比起我和赵峻，他实在要坚强许多，其实他是更懂得爱情的价值啊。

我欠他的太多，我几乎从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过他的感受，我原谅过曾伤害过我的赵峻千次万次，为什么不能把一点点的理解送给自己的丈夫呢。

“爱这个被你自己选中的丈夫。”母亲的话再一次在我的耳边回响。是的，我应该感谢上帝，是他在我软弱的时候看到了丈夫对我深切的爱情，让我在迷失中找到了应该做出的抉择。

我光脚下床，拉开卧室的门，走到了他躺的沙发前。他一动不动，外面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照在他的脸上，我看见他的眉头在动，他在装睡，我在他的身边轻轻蹲下来，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就在我手放上去的一刹那，泪水再一次从他紧闭的眼角流了下来，我把脸贴过去，让自己的泪水和他的泪水融合在了一起。我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我光着脚呢，冷不冷啊?”

他不动，过了一会，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并不睁开眼睛，侧了身，给我留出了窄窄的一条地方，但此刻，这点地方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