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节前，我忽然接到一张请柬：

兹定于2000年3月8日下午5时在安徽宿州市举行科技明星陈江辉新闻发布会，恭请王青先生光临。

李红梅陈江辉谨邀

8年前，农民发明家陈江辉在人民大会堂开记者招待会，我们有过一面之交。

陈江辉不是小人物，200项发明，40项专利，头衔多得像恒河里的沙子；虚的有“中国爱迪生”，实的有浙江省、台州市、椒江区三级“十大杰出青年”；俗的有“发明大王”，雅的有“江辉叔叔”——当地幼儿读物印有他的光辉形象，成百上千孩子每天仰着小脸学习他的拼搏精神。现在的陈江辉是安徽宿州市新世纪公司总经理。

3月8日凌晨4时，宿州市火车站，我同陈江辉第二次握手。李红梅典型安徽妹子，清清爽爽，平平淡淡，陈江辉地道浙江农民，中等身材，黧黑、瘦削、多皱纹，眼里闪耀着野性的光芒……

乡干部抓住头部使劲揍他。后来起不了床，手抖得厉害，饭吃不进嘴。搞发明搞成流窜犯，没意思，他想一死了之……

陈光辉1961年11月出生于浙江临海市一个贫农家庭。第一个发明是声控摇篮。那时“农业学大寨”，孩子放在地头。他发明的摇篮，孩子哭时就会自动摇晃。

搞发明糟踏光了家底，还背上了1．2万元债务。这是一个天文数字，于是债主盈门，“骗子”、“疯子”、“二流子”……一天村里演戏，有人当众扒下他的衣裳。老父亲又气又急，怒吼道：“你滚，我养不活你这个败家子！”小江辉一跺脚，跑了。

四处流浪，整日与乞丐为伍，衣衫褴褛，浑身疥疮，这天来到临海市东口乡，陈江辉被民兵当作流窜犯捆绑起来。

那是1980年，陈江辉刚满19岁，被关了18天。说是办学习班，一名管治安的乡干部抓住他的头发往墙上撞，后来起不了床，手抖得厉害，饭吃不进嘴里。

搞发明搞成流窜犯，没意思，他想一死了之。后来没自杀，主要是觉得母亲特别疼他，只有活下去，做出成果才能向母亲证明自己不是骗子。

陈江辉很感动，在日记里写道：“我的心即使是一个幽深的山谷，也装不下小刘姑娘的深情……”

四处流浪，他在临海市郊认了个干娘。老太太无儿无女，他白天外出帮人割稻插秧，挑担拉车，挣钱买零配件，晚上在她家鼓捣小发明。

这里，陈江辉认识了一个名叫杨金花的女孩。金花是台州毛巾厂职工，人见人爱。干娘家背后有座巾山，山上有座尼姑庵，这天上山拾柴禾，被进香的杨妈妈看上了，忙打听那黑脸后生是谁。无巧不成书，老尼姑是干娘的远亲，杨妈妈马上请她做媒。

他们订婚了，陈江辉花18块钱为金花买了一块“南京”手表。

然而，这段恋情只维持了一年，一天在临海电影院门前遇上，刚叫了声“金花”，她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干嘛老缠着我？你当你的爱迪生，我走我的独木桥！”打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才知道，她的新男朋友就在身旁。她嫌他穿得像叫化子，太丢人。

几年后，陈江辉作为“领导”下乡检查工作，竟在路边小吃店巧遇金花——她嫁给农民，做了老板娘，杨金花对自己的选择一点也不后悔，斟酒上菜，谈笑自若，而陈江辉自惭形秽。

此是后话。另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早已开始。

1986年春天，《中国青年报》2月21日发表通讯《倔强的“发明家”》，首次向全国隆重推出陈江辉坚韧不拔搞科研的事迹，提到声控台灯、声控摇篮、数码保安锁和电子水平尺四大发明。

陈江辉一夜成名，千千万万青少年为之动容。这惊动了河北省遵化市一名小学教员——刘玉清，她油然而生敬意，进而提笔表达思慕之情。

从照片上看又是一个美女，他百感交集，连忙回信：“我父母都是老实农民，没有财产，相反，还背着一身债……您的心意我知道了，千万不可一时心血来潮啊！”

心意也被小刘家人知道了，立即遭到围攻：“北方小伙子死绝了，非要去南方找？”小刘没动摇：“不爱北方南方，只要有事业心，就值得追求！”

陈江辉很感动，在日记里写道：“我的心即使是一个幽深的山谷，也装不下小刘姑娘的深情……”

“有情人终成眷属”，4个月后，小陈北上娶小刘。小刘身高1米72，人比照片漂亮；小陈喜出望外：“感谢《中国青年报》，给了我一个好老婆！”

最开心的是陈江辉父亲，他始终瞧不起儿子，担心他会打一辈子光棍，小刘愿意“下嫁”，老爸高兴得合不拢嘴。

陈江辉走马上任，铺盖卷朝墙脚一扔就干了起来，与美猴王做“弼马温”一样，甚至没问“科委副主任”是几品官。

1987年8月6日，永生难忘的日子，李德生老将军来台州视察，夸奖陈江辉是“中国的爱迪生”。

10月，桂花飘香时节，“青年农民发明家陈江辉事迹新闻发布会”在北京后海一家酒店召开。声控台灯、自动水龙头、气管炎治疗仪、自动晾衣机……林林总总15项发明现场表演，博得首都新闻记者满堂喝彩。

于是“中国爱迪生”名声大振，传经送宝，不亦乐乎。一天，山西省医疗公司领导鞍前马后，恳请他去太原共创大业。

大公司科研环境让小陈赞叹不已，而大城市繁华气派令小刘怦然心动。1988年3月16日，27岁的陈江辉出任了山西省医疗器械新产品开发研究所所长。

领导爱护，环境宽松，他一口气拿出20多项发明。3项一等奖，3项三等奖，在山西省“五小发明”评奖中独占鳌头；9项专利到手，技术卖出去，又赚了13万！

枳生淮南变成橘，陈江辉在山西的成功引起了家乡人反思。《台州日报》1989年5月10日以《奇人·奇志·奇迹》为题，整版刊出“泥腿子发明家”黄土高原显身手的事。于是，有人撰文，对人才外流现象说长道短；有人写信：“小陈，台州人民需要你！”

领导坐不住了，出面请他回来。

“家乡人太可爱了！”据说，陈江辉叹道，“叶落归根，咱们回家乡干一番事业，也不虚度这一生。”

千呼万唤，“人才”回来了，而农转非、住房、入党、编制问题也摆在了领导面前。

信不信由你，“中国爱迪生”开始重操旧业，白天打柴、锄草、拉车、割稻，晚上敲敲打打，鼓捣小发明。

皮球踢去踢来，踢给了临海市，好说歹说，1990年初聘他做了区科委副主任。

陈江辉走马上任，铺盖卷朝墙脚一扔就干了起来，与美猴王做“弼马温”一样，甚至没问“科委副主任”是几品官。在这10平方米小屋，身兼钳工、电工、钣金工，他试制成功了高血压治疗仪、台灯稳压器、空气处理机和强力灭蝇器。然而红灯照样闪烁：农转非被人顶了，一咬牙，他借来4万元买了城市户口；住房没有着落，一咬牙，他花了100元租了41平方米旧房；三次入党申请石沉大海，一咬牙，他加入了九三学社……

几个月后，陈江辉“不想白领国家工资”，被人指指点点，提出辞职，据说，“市里领导拗不过他，无奈地准许了他的辞职”。

好一颗“科技——政治”双栖明星，冉冉升起在东海之滨。

陈江辉开始扑腾。他只有32岁，还不能认命，退而致力于“少数人先富起来”。

陈江辉忍痛卖掉5项发明，筹款20万，购进两辆5吨“东风”，而后以妻子刘玉清名义注册了台州市东海运输公司。

出师不利，第一年赔出去12万。刘总经理吓傻了，强烈主张关门。

陈江辉认为主要是运气不好。第二年东海公司净赚40万，第三年窜到60万。刘总经理乐懵了，招来5名小姐，开了一家很有档次的美容院。

从此发明不搞了，一家三口过上了幸福生活。直到1995年5月10日《华东信息日报》经济纵横版刊出《全国杰出青年科技明星陈江辉一席谈：谨防干部标准走入“误区”》。

当时采访的记者很多，他也无遮拦，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文章尖锐指出：部分组织部门和领导重“才”不重德，把会赚钱作为入党当干部的标准，谁富就让谁当书记、当村长，错误认为点子多、门路广的就是好干部，偏爱能说会道，忽视苦干实干，甚至以解放思想为名，将一些犯错误的人提拔重用。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抵得上一篇《人民日报》社论，但人微言轻，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直到5月18日，经上海《报刊文摘》头版头条转载，立即在全国激起轩然大波。河南漯河市委书记王有杰说：“我认为这个观点层次深，切合实际，值得我们党政领导干部的深思。你不愧为当代青年干部的典范，管理工作的专家。”

好一颗“科技－政治”双栖明星，冉冉升起在东海之滨。敏感的新闻记者不远千里，扑向小城台州。一礼拜，陈江辉接待了海内外15波采访，累得满嘴水泡；此后一个月，有28家报纸陆续发表了“科星访谈录”。

他激动万分，立即致电市人大6常委，并写信给市委书记，用3000多字反映“触目惊心的问题”。

马王爷几只眼，他很快就领教了。

“江辉，听我一句话：你今后要少串门，少讲话——你是名人，讲话社会上有影响。”1996年夏天，一位领导离任，行前说了知心话：“你想过没有，区长办公会定下来给你农转非，为什么一个副区长就能把你卡下来？”

日子越过越没劲，1997年初夏，情况急转直下，6月13日下午4时，号称“平平淡淡，与人为善”的陈江辉按捺不住，与某“大人物”在办公室发生了正面冲突。

他激动万分，立即致电市人大6常委，并写信给市委书记孙忠焕，3000多字反映“触目惊心的问题”。

不久，市人大表决，8票拥护，9票反对，12票弃权，一项重要任命未能通过。

不久，8月11日下午3时，陈江辉正接受《浙江日报》记者采访，有人把他带进一间会议室：

“有人反映你一年半以前在远东卡拉OK厅嫖娼，嫖没嫖？”

“没嫖。”

“没嫖陈小姐为什么咬你——她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台州市的人也许不知道市长是谁，但没人不知道陈江辉——我上过1000多次报纸和电视……”

“你狡辩，不老实！”他们拳打脚踢，要他脸朝墙站着，鼻尖离墙一厘米，不能多不能少。两个人打，四小时，一动就打。

陈江辉膝盖被踢坏，不能走路，只好求他们别打了，说你怎么写都行，我签字，我摁手印。

后来被送到仙居县一个乡镇关了3天，又转到台州市农垦大厦关了14天，他写了“办案人员对我很好，比对县长还好”。

4个月后，1997年12月28日，陈江辉被撤职。他说：“这是屈打成招：如果那天不关起来，两天后我就是九三学社副主任、椒江区人大常委，他们日子更难过。”

1997年8月，11号台风在台州沿海登陆，大风大雨，拔树毁屋，宣告了农民科技明星陈江辉政治、经济和婚姻死亡。

陈江辉是否嫖娼，已成千古之谜——两人之间的事，女人说嫖了，男人说没嫖。

陈江辉是否屈打成招，也成千古之谜——三人之间的事，一人说打了，两人说没打。

不管怎么说，1997年8月，11号台风在台州沿海登陆，大风大雨，拔树毁屋，宣告了农民科技明星陈江辉政治死亡。

也宣告了经济死亡：陈江辉一家三口成了麻疯病人，东海运输公司门可罗雀，黯然倒闭；美容院小姐跑光，关门大吉。

更让人痛不欲生的是，还宣告了他的婚姻死亡。

此前，小两口感情已有裂痕，起因都是为一些小事。然而，毕竟患难夫妻，老公会议室挨揍，老婆哭着喊着找来一瓶农药，要和女儿一块儿喝下去。

小刘称得上燕赵奇女子。她没死成，一溜烟跑到河北唐山姐姐家躲起来，后来协议离婚，房子、银子、孩子，一样也没要。

赞歌声声，无人提及“咱们的发明家”嫖娼，无人提及“中国爱迪生”妻离子散。

“科技明星嫖娼受惩处！”天大的新闻，然而，无人炒作——中国传媒对此保持了高贵的缄默。

他们没有沉默，他们习惯于用特殊方式表达自己爱憎。

1997年8月25日，陈江辉在嫖娼口供上签字画押，《人民日报（海外版）》说：“台州市委、市政府发现了这颗从山沟里升起的科技明星，从各方面关心支持陈江辉的创造发明，给他安排工作，还为他解决了住房，作为区科协主席助理的陈江辉，现在是一门心思扑在科普工作上。”

8月28日，陈江辉释放回家，9月1日的《浙江日报》赞道：“这个农民的儿子最可贵的品格，就是有股倔劲，决不向困难低头。”

11月24日、25日，最艰难的时刻，中央电视台旗帜鲜明，用8分钟时间介绍他的事迹：“浙江省青年农民陈江辉，十几年如一日，致力于农机具与农民日常用品的革新研究，被农民誉为‘咱们自己的科技发明家”。

赞歌声声，无人提及“咱们的发明家”嫖娼，无人提及“中国爱迪生”妻离子散。

直到半年后，1998年3月22日，《钱江晚报》才发出不同声音：《昔日自学成才，如今声名狼藉——七年前的省“首届十大杰出青年”陈江辉因嫖娼被撤职》！

这一棍把他打晕了，立即递交辞职报告，一溜烟“逃出浙江”，跑回父亲出生地——安徽省宿州市躲了起来。

龙年春节前一个下午，淮北姑娘李红梅说：“发明风险大，讨饭我不嫌你，跟着你；坐牢我不嫌你，等着你！”

几个月后，在如诗如画的九华山麓，有人看见又黑又瘦的陈江辉。他满头大汗，正为池州农机厂调试收割机——这种适用于丘陵作业的微型机器，一天能割12亩水稻，他刚获得专利。

正如“弼马温”杀回花果山，陈江辉把户口迁往安徽，迎来又一个发明高峰：白癜康、粉刺净、肝炎灵茶、减肥啤酒、减肥自行车、气管炎治疗背心、哮喘治疗背心、感冒治疗袋……1998年12月17日的《农民日报》欢呼：《科技明星陈江辉3个月完成60多项发明》，28日的《市场报》惊叹：“等于一天半一项发明，真是个奇迹！”

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国家知识产权局又批准18项专利，加上原来22项，“中国爱迪生”拥有40项发明专利。此时13岁的女儿心中焦急：“爸，你该找个对象了！”

1999年10月，《农民日报》刊出征婚启事。“科技明星觅知音”！不得了，呼啦一下300多封求爱信，最小18岁，最大38岁。

龙年春节前一个下午，紧锣密鼓，陈江辉决定和一位26岁的重庆女经理结为伉俪。当他买好机票，在办公室包裹见面礼时，门开了，袅袅娜娜，走进一位淮北姑娘。

“你别走，我替你去把机票退掉。”她叫李红梅，24岁，药厂打工妹，“我爱你，我要对你好，对你女儿好，支持你工作……发明风险大，今后讨饭我不嫌你，跟着你；坐牢我不嫌你，等着你！”

3月8日，新世纪全世界女同志的第一个节日，安徽省宿州市金三维大酒店举行了一个特殊婚礼。没有傧相，没有花车，没有鞭炮，包括笔者，宾主只有11人。

（编辑李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