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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家事

1999-03-18陈晓白

清明 1999年1期
关键词:叔叔母亲

陈晓白

1、父亲真的走了

父亲不行了。

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我无法逃避这悲怆,在病房的内走廊神经质地走来走去。眼泪改变了路线,集中在喉头滚上滚下,泪腺发出绝望的痉挛。痛苦如同一只冰凉的刷子慢慢清理着我全身的细胞,所到之处留下不可名状的颤栗。

一声凄婉的怪叫从我口腔直奔而出,我被自己的叫声吓住了,下意识地用手去捂嘴。可来不及了,对面袅娜而来的小杨护士已将一托盘的药剂惊落在地,愕然地望着可怕的我。

我努力对她一笑,弯下腰帮她拾起地上的托盘,可她显然被我怪异的笑又吓着了,她抓住我的肩膀,极不连贯地说:“你哭你哭,千万别这样憋着,千万别……”

我使劲儿咬了咬自己的舌头,终于判断明确这不是梦而是一种不可回避的灾难正在死神的安排下潜入我们自以为是的卑微的幸福之中。

我自幼对死神的了解来自于姥姥每年在夏季必拿出来晾晒的那一箱由红白黑三种对比强烈色泽鲜艳款式夸张的衣服。我每每在这个姥姥称之为“曝伏”的时候,用小手充满羡慕地抚摸着它们,而姥姥总是毫不留情地啪一下将我的手背打得通红。我只好后退用一双圆嘟嘟的双眼贪婪地扫描着这堆散发着神秘色彩的衣服。

“这是姥姥回老家穿的,小孩是动不得的。”

“那你老家在哪儿呢?”我天性使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唉,难说着呢,反正,不是天堂就是地狱。”

我没有再问天堂和地狱,那对于我来说太遥远,但我心里却十分的明白:天堂好。

再一次走进病房时,我看到了浑身插了好多管子的父亲已奄奄一息。母亲和弟妹麻木地站在病床的两边,面对死神,束手无策。

我一眼便看见了置于病床旁的监护仪,那上面父亲的生命正如一群稚嫩的羊群在清醒的午夜赶回一个不是家的家。我的手轻轻伸进被窝,抚摸着父亲柔软修长的手指和温热而缺乏弹性的手掌。

这是我成人后第一次主动抚摸父亲的手,在我短短几十年的生命历程中几乎都是父亲抚摸我的头,他喜欢抚摸所有孩子的头,他的语言常常显得过于精炼,伴随他手掌的动作仅有“嘿嘿”和“唉”三个字,可就这三个字却会在我们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或鸣起短笛阵阵。

我感觉到我的手掌被一种力量轻轻地围住了,父亲用他最后的努力又一次接通了我们的血脉。我靠近他苍白的面颊,轻轻呼唤着:“爸爸、爸爸,我是妞妞。”他眼皮稍稍动了一下可就是没有力气睁开,肯定没有力气睁开了,不然他从不会闭着眼睛听我说话的。

“爸,您一定要撑住,您会撑住的。爸,我保证今后每天回家看您不再跟您抢孙子不再跟您闹别扭,这次说话一定算数,决不食言。”面对植物人似的父亲,我企图用最好的誓言使他对我希望倍增而不忍离去。

一滴泪,悄悄从父亲闭着的眼眶中流出,慢慢沿着太阳穴向枕边滚去。这情景使站在父亲床边的我们呜咽不已痛不欲生。

我抓住爸爸尚有余温的手,紧紧贴在我已被泪水浸透的腮边,绝望如同潮水慢慢吞没挣扎的眼睛。还有什么比死亡对亲人的抛弃更彻底呢?

护士小杨又一次走了进来,两眼盯住心电图监护仪上渐成直线的图像,然后小心地开始拔管子。

母亲仿佛清醒过来,一把抓住小杨的手,用十分哀切十分恳求的目光阻止她。小杨犹豫了一下便不再动作,她轻轻走到理智尚存的弟弟那儿,在弟弟的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弟弟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我给爸洗澡。姐,你将爸上路的衣服准备好。”弟弟使劲儿吸了一下鼻子,用刚刚战胜了哽咽的平静对我们说。

我无限眷恋地放下父亲逐渐变凉的双手,取出那包我精心挑选搭配的父亲穿着远行的衣服。我将衣服递给弟弟时,认真地纠正了他一句:“爸爸不是上路,是回家。”说完后在弟弟莫名其妙的眼光中我迅速转过身去。由于姥姥和父亲的离去,回家的概念在我脑海里已成了一个多元的概念。

“姐,你坐着歇会儿吧。”高大的弟弟正将一双厚实的男子汉的双手扶在我的肩上。

“不能叫上路,不能再让爸走路了,他走了一辈子的路,他太累了,不能再走了,懂么?”我一味地强调和纠正着。

“姐,我知道,我懂,咱爸是回家,是上天堂。”弟弟噙着泪水,赞同着我,顺应着我。

天堂,天堂是什么样子的,奇花异鸟歌舞升平么?人们说灵魂干净的人,才能化作一缕青烟袅袅而上进入天堂之门。自洁自律一辈子的积淀修行的确不易啊,难怪有人及时行乐油脑肥肠只管今生不管来世进地狱也无憾呢。

也许人死如灯灭,天堂和地狱只是个境界而非其它?

父亲正静静地躺在灵堂里,穿着一套合体的中山装脚蹬一双布鞋,脸上似笑非笑。有人拿来一面鲜红的党旗,我谢绝了,盖上了代表我们儿女的绣有若干温馨小鸟的绸被面。

来的人很多,可以用络绎不绝来形容。用这种方式与大家告别,肯定不是父亲的愿望而恰恰是他老人家所反对的,父亲一生最忌张扬铺排。可一切均是组织安排的,身为组织同志的我们又能怎样呢?

我们不得不服从于许多规定和规矩,我们不能固执己见既拂了组织者的一片好心也会被人认为不知好歹。

“你这个老家伙,没良心的,把伤心就这么扔给我们了!”一听这喊声,我和弟妹齐刷刷下跪在地,“老笨蛋”来了。

解放战争那会儿,国民党的弹片不偏不倚地落入这个共产党营长的双眼,他咆哮的声音压过阵地所有的枪炮轰鸣,不是疼痛只为从此丧失了瞄准的权利。在他愤怒的叫声中他所率领的那个营如猛虎下山飞龙凌空一举消灭国民党一个团成为华东野战军战斗史上以少胜多的战例之一。

从我们忆事起,“老笨蛋”就是我家的座上客,只要听到“得”“得”的拐杖着地的声音,我家的人就会抢在保姆前面打开大门迎客。

“老笨蛋”十分喜欢吃父亲烧的红烧肉,而餐桌上的笑声皆因他这一嗜好而起,由于他双眼失明,一上桌便拿着筷子问肉呢肉呢?于是父亲立即挑起那种肥瘦相间类似于汉堡包的那种五花肉挟给他,正当他吃得开心之时,父亲又会乘乱给他一块颤抖抖的肥肉,他一口咬下去便大声怒骂,肯定是你这个老不死的捣鬼!孩子们是革命下一代是不会搞这些阴谋诡计的!父亲会因自己成功的诡计大笑不止,边笑边说:“老笨蛋,老笨蛋!谁让你嘴馋的。”

那年中国去世了一位伟人,一个穿黑衣的女人吊唁时没有脱帽,“老笨蛋”听说后冲出一句“操”被人告了密,父亲硬说瞎子坐牢不方便坚持是自己“操”的要去投案,两人争来争去差点儿动了拐杖,最后达成了没有录音谁也不承认“操”的共识才言归于好。

“老笨蛋”的拐杖在寂静的灵堂得来得去,边走边自言自语:“唉,都走了,留下我个瞎子,你们真是狠心啊。”他摸摸索索弯下身去,摸着父亲的帽子衣服鞋子,一面对陪他过来的儿子说:“我走的时候就给我穿跟叔叔一

样的,看明白了?”身居要职的儿子温和谦恭地说:“爸,我看明白了,您尽管放心吧。”说完用厚重依恋的目光对着父亲的遗体注视片刻,跪在地上实实在在磕了三响头后才扶着他那风烛残年的瞎爸爸慢慢离去。

我不知用怎样的语言才能形容那个凄凉的傍晚。我和妹妹各披一件军大衣可我们还是感到寒冷像一只无所不在的小虫子,从皮肤到肌肉,最后钻进骨头死活不肯离去,那种彻骨的寒冷是我们未曾经历过的,任我们用尽全身力气还是咬不紧牙关,从牙齿磕出的杂乱无章的声音中不难看出我们招架厄运的能力不够强,表现出的是父亲遗传下来的那种唯感情至上的非理智基因。

天色越来越暗,气温越来越低,我静坐在花圈挽幛之间,用心和父亲对话,我在心里极有条理地向父亲说了许多非说不可的话。总结了父亲一生所作所为后,我向父亲庄严地宣布:爸爸,你可以上天堂,你符合那个条件。

门外有汽车急刹车的声音,接着又响了一声我们这座城市早已杜绝的喇叭声,我和妹妹同时被这声音从默哀中惊醒,随着车门啪地一声关紧,晃进来一个年轻的身影。

来人是个驾驶员。他拿着一只纸包大大咧咧地对我说是谁谁首长让他来的,说着打开纸包,是一床橙不橙黄不黄的被面,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写着某人的名字。

我跟驾驶员毫不相识,但对白纸黑字上的名字倒是熟悉得很。

那是在一个特殊的年代,此人因被一宗案子牵着,除了撤职以外还停了他的工作,甚至连专业书都不允许看了。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敲醒了我们全家,父亲未及披衣为他开了门,又将已封的煤炉捅开给他下面条。他咚地一声跪在父亲面前大声嚎啕:“叔哇,我完了,彻底完了,你无论如何要救救我呀!”

“给我站直喽,男儿膝下有黄金,只有软蛋才下跪!”在父亲的怒喝声中,他挪到小板凳上去了,声泪俱下说出他所受到的不公。父亲答应帮他找有关部门反映,父亲的许诺和面条汤一样烫人,他吃完面条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他知道,父亲说的反映就是奋力搭救。可父亲这么一折腾,好了几年的气管炎重新复发,咳嗽不断,但还是扎紧围脖穿过风雪为他奔走鸣冤。

不出数日,父亲的匡扶正义终于见到了效果,不仅给他平反而且还恢复了原职务。这次父亲是真生气了,在家奋笔疾书以此例为证上书内参旨在提醒当权者要厚爱知识分子。母亲就此事曾多次提醒父亲看人不能光看表面,人家单位领导也不是捧茶杯呲牙花子的人,对他不好肯定有不好的道理,可父亲对母亲的提醒置若罔闻,我行我素。直至后来此君当了大官和父亲在某个场合碰面,感受到他那种颐指气使时父亲才不再吭气。

本指望父亲略有醒悟可他并没有吸取应有的教训,导致后来他在同一个错误的河流里又几次连连翻船。

2、愤怒的端午节

我们家的端午节,严格地说是爸爸和姥姥的节日,他们为这个传统节日所做的准备和展现出来的风采绝不亚于民间博览会。

先是做香袋。找来早就准备好的各式各样的零布头,姥姥戴上老花镜就着父亲从百忙中挤时间绘制的涂了颜色的各种动物图案精心缝制,缝好后再塞进拌好香料的棉花。

“你瞧你画的这个哪象个虎啊?小猫似的。”姥姥越瞧越不满意。

“瞧您老人家说的,三分裁七分做嘛,你应该在实践中调整才对呀,您看您看这儿,走样了吧?”父亲忍住笑狡辩完又从鸡蛋里开始挑骨头。

缝制香袋的过程是漫长的,通常要花去姥姥十天半月的夜晚。父亲是当官的,据他自己讲解放前在农村中学上学堂最怕的就是美术课,他所谓的绘制充其量也只能算个涂鸦水平,这只能说明父亲只是想借助一个形式和他的孩子们同乐一下,也可以叫做感情投资,为他今后的亲情疏淡做准备。孩子们一连几天看不到父亲的影子只要闻着香袋就能感到父爱的温暖而不会因责怪而疏远他。

包粽子是端午节一个重要的必不可少的节目。父亲和姥姥在这件事上一贯分工明确配合默契,父亲负责采芦叶,姥姥负责包。

跟父亲采芦叶,是我们少年时期的美境之一。父亲带着他的儿女们浩浩荡荡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五月的阳光抚摸着我们稚嫩的脸庞,在微黄的麦地边,在松软的苇荡旁,父亲把脱掉鞋袜脚丫朝天的孩子们带进了一个自由的天地,用他的话来讲就是给我们“松绑”。父亲用这种方式,破坏了母亲对我们长期苦口婆心立下的规矩,使母亲的心血付之东流。

回想起来父亲应是最早尝到承包甜头的人了。他向我们下达战斗任务,规定每人采摘的数量后就悠哉悠哉地点燃一支大前门坐在地上看报纸,我们三人则在竞争意识的支配之下顽强地表现着自己。

完成指标后我们带着伤痕累累的双手站在父亲面前等他检验成果。

父亲先是拨弄着芦苇叶,然后将一些窄的破的一一挑出。我们低眉顺眼地站在各自的次品面前任凭父亲冷嘲热讽:“你们争第一等表扬吧,从小做事就有功利心了?竟然以次充好!”

我们只好夹着尾巴认认真真地返工,耳边响着父亲的话:只有求质求量才能得第一,想其它的心情浮躁脑手不一能不出岔子么。

果然如此,只要弃除杂念投入身心没有干不好的活儿,这个真理已被我们多次证实。父亲终于摸着我们的头发出“嘿嘿”之声。

香袋、艾草、粽子构成了被民俗文化浸泡得如诗如画漂漂亮亮的端午节终于在我们的期盼中姗姗而来。

我长大后对父亲如此迷恋端午节大惑不解,曾经问过他,他回答说:“因为屈原。”

刚直的屈原和神秘的驱邪方式符合父亲的重点节日标准。

端午节的早晨,我起床一看,一小提篮淡黄的枇杷放在柜子上面。这是姥姥用自己攒的私房钱在水果摊前经过无数次挑选权衡讨价还价买来的。刚刚上市的枇杷贵得很,一贯节俭的姥姥能不计后果孤注一掷地花钱只能说明她老人家对我们爱到极至。

那篮成熟的枇杷发出诱人的光泽。

按母亲的规定是吃过饭才能吃水果的,母亲更反对小姑娘看见吃食就猴急猴急没教养的模样。我悄悄走近它,仔细观察一番,只见它们或三个或两个共同抓住一根粗短的枝条完美统一,如若做了手脚那是一眼就会发现的。我无从下手,也慑于母亲的威严。

不知何时,父亲已悄悄站在我的背后。我的耳朵被温暖的手指轻轻揪了一下,我扭头神情寡然地说:“我不想玩。”父亲喜欢和我下跳棋,他常一有空就揪我的耳朵,我就会蹦蹦跳跳随他而去,可今天我实在是打不起精神,除了枇杷,我脑子里已装不进其它。

父亲微笑着站到我的对面,我很快就知道他已发现了我的秘密并开始反感他作弄味道很浓的笑容。父亲不由分说牵着我的手,我们来到院子里刚刚搭起的西红柿架子旁。父亲迅速地将别在背后的手伸出来。哇!一根粗短的枝条上挂着三个大枇杷,我眼睛一亮抢了过来啪啪几下摘下枇杷塞进口袋,抱着父亲的头左一下右一下小鸡啄米般亲了起来。父亲自言自语扔下句“你这个小笨瓜怎么

就想不到拿走一串比揪下一只更方便呢?”说完就钻进汽车开什么会去了。

听了这话,我愣了一下开始垂头丧气,为父亲的将门出不了虎子而羞愧万分,可仅一会儿便忘了一切厚着脸皮开始品尝枇杷。

那年要不是表哥和表舅的到来,或许我们的端午节会像往年一样过得很开心。

这个表舅是姥姥娘家的亲戚。每年定要到我家来几次的,一般都是在春天和冬天来。春天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冬天则是农闲。他们那里很穷,除了风沙和地瓜一概不生产其它。我们家的衣物大多支援了他们。

表舅来的第二天姥姥就开始给他派活儿。大都是在院子里给黄瓜秧子搭棚,松土施肥什么的,有时还帮姥姥做煤球。姥姥惯于勤俭持家,再说时值自然灾害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全凭姥姥在大院子里绣花般地种瓜种菜,在厨房屋顶上吊南瓜丝瓜才把我们这群“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孩子肚子填满。

姥姥和表舅边干活边唠嗑,父亲有时也蹲在旁边听。知道有的地方已饿死了人,父亲叹着气拿树枝划着干燥的地皮长时间不语。

表哥来是我们最高兴的日子。我们班的同学都喜欢这乡下表哥。曾有两个小女生分别揣了几片云片糕和两颗糖来向表哥表示对他的崇拜和喜欢,但都遭到表哥彬彬有礼的拒绝。她们不死心又将东西塞给我让我转交,可我一想到她们平时的抠门儿样,便把那些要我转交的食品统统转移到我的胃里且有一种报复和嘲笑的快感。只是这一念之差出卖了表哥的自尊,后来成了我与表哥交往中的一块心病,久久不愈。

表哥爱书,文学历史天文地理,爸爸为他开放的书柜,他一概照单全收。土布对襟褂藏不住他的才气,举手投足言谈举止和他贫苦的家乡极不相称,清秀的眉宇间露出的智慧更使我望洋兴叹。他后来去美国读博士后并取得了成就早在我意料之中。他曾从大洋彼岸给我来电话说:“小妹,谢谢你给我的自信。”我们在电话里大笑不止。

表哥的自尊和自卑使他在我家的地位比较特殊。由于家境的贫寒和对我父亲书橱的渴望,再加上农村中学弹性的上课制度使他每年必有两次来到我家。尽管善良的母亲一再要他身心放松不必客情,可他还是十分地自觉且注意分寸。父亲常用“讨喜”二字来形容他。我们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归于他的麾下。父亲早就断言,这孩子,能成大器!

可就是这个能成大器的孩子在欢乐的端午节成了父亲和姥姥燃起战火的导火线。

问题出在我们家的大人们各有各的规矩,他们各行其事从未统一过。就拿吃来说吧,六十年代初,吃的确是个大问题。按姥姥的观点好东西是先给父亲的,理由很简单,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是在外面做官吃苦挣钱的人。于是她常掖掖塞塞地藏下一些吃食等父亲晚上开过会回来悄悄给他。姥姥绝对以身作则,自己首先不吃当然也不让我们瞎吃。父亲对姥姥的背叛就在于他常常将姥姥给他的特殊待遇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给我们,看着我们饕餮地吃完他才露出满足的笑容。

还是那篮枇杷惹的祸。

端午节的午饭自然是很美好的有红豆粽子还有南瓜汤。吃过饭后姥姥布满青筋的双手伸向那枇杷篮。弟弟妹妹的眼睛像聚焦的镜头,两双小手也配合着跟了上去,“先给我先给我”,两人均已无法克制。分到最后,姥姥挺为难地说:“唉,真是老了,记得算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对了呢?”我咬住嘴唇死活不开腔,表态不吃吧,那绝对反常和我平时表现相差甚远;声明已吃了吧,那矛盾肯定会转化,搞不好还要招来其它的惩罚。

“姑姥姥,我不喜欢吃酸,你不要分给我了。”表哥神态自然微笑着说。姥姥一听这话连连点头称是。从她的表情不难看出这正是她希望的结果。

父亲散会回到家,又走进书房看材料。他发现了姥姥的杰作,两块豆面糕和几只诱人的枇杷。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扔下材料去了弟弟的房间,表哥正在辅导弟弟做一支木手枪,见了父亲,站起喊了一声“姑夫回来啦。”

父亲说了好一阵子废话才问:“枇杷酸么?我看刚熟的样子。”弟弟抢着说:“不酸不酸。”又舔了舔嘴唇补充道:“我的都吃光了。”表哥若无其事的神态恰恰暴露出父亲最反感最痛恨的事情已经发生,他不能再给表哥吃枇杷了,这样反会伤了他。父亲摸了摸表哥的小平头说了句:“你呀!”就离开了他们。

父亲铁青的脸色把正在灯下为我们补袜子的姥姥吓了一跳,“怎么啦?”姥姥问。父亲不回答只将盘子伸到姥姥面前问:“孩子们都吃了么?”他强调了那个“都”字。

姥姥已明白父亲发怒的原因,她表情有些不自然:“乡下孩子不稀罕这个。”

“我也是乡下的。人格面前人人平等,别太势利了!”父亲言语尖刻,最后三个字像扔出去的手留弹把姥姥一下子轰晕了。

一阵来苏味儿飘了进来,当大夫的母亲值班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是了解父亲的,父亲从小失去母亲,我爷爷一向不管家,他只好跟着出嫁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姑妈一块儿生活。寄人篱下得仰人鼻息,虽说姑父是个厚道人,但他那一大家子其他成员就各色人等了。父亲小时曾经历的伤痛,犹如一幅不褪色的画,始终清晰如新,刻骨铭心。

姥姥哭了,哭得很伤心,为自己的好心不得好报也为父亲的不解人意,哭完后她提出要走,母亲只好和风细雨好言相劝。母亲劝完姥姥又去劝父亲,可父亲说原则问题不能让步,又说,人,不能忘本。

姥姥虽然不知道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但她想起小时候跟着自己的父亲去富亲戚家串门儿时,跟下人一块吃饭都不敢伸筷子的那种滋味,这才作罢。

3、患病的岁月

我这辈子的辉煌当数十岁生日那天了。

一个丑小鸭的十周岁生日本不会那么热闹的,这其间当然渗透一些不便言传的背景和父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宁拆千座桥不拆一桩婚的良苦用心。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契机,一个任父母调遣的小棋子儿,当然这是我后来才弄清楚的。搞清楚后,我当年浅薄的快乐就成了一枚吊在枯燥无味的岁月枝头再也无法怒放的花蕾。

那个年代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庆贺生日这一说。我们过生日唯一的奢侈就是多吃两个煮鸡蛋。每年过生日那天清晨,我将一双小手向枕头边移去,两只热乎乎的鸡蛋总是静卧在那儿热情地等待着我。我一手捏一个,慢慢在手中转动着,预支着即将来临的幸福。过生日的我尽可以当着弟妹的面在他们羡慕的目光中尽情地享用我的特殊待遇。每次我在被窝里抚摸我的生日礼物,都会及时回忆起母亲说过的生我不易的话。想想母亲用巨大的痛苦换来没心没肺的我,心中对自己开始愤愤然,暗暗下决心要改掉自己许多不讨喜的毛病要一心一意听大人话做大人喜欢的事不再倔头倔脑地顶嘴。可每每碰到具体情况我又唇枪舌箭只顾痛快不计后果地与大人针锋相对,害得父母对我悲观失望说我不可教也,听到父亲的叹息声,我又后悔万分只好发奋学习考个好成绩让他们重展笑靥。

拿到鸡蛋我立马算计起来,今年的两个鸡蛋不能马上就吃,更不能像去年一样狼吞虎咽还没吃出味来就剩下一堆蛋壳。我决定先和妹妹分吃一个,让弟弟在一边看着,让他因前几天剪断了我的橡皮筋而悔青肠子。还有一只第二天再吃,蛋白蛋黄分开吃可能更有滋味些。

我的方案只构思出一半就被母亲今年不煮鸡蛋的话所粉碎。情急之下,我将母亲平时教育的人穷不能志短宁死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教诲早扔在脑后,毫无骨气地磨蹭到母亲面前吞吞吐吐地说:“今年的鸡蛋我吃了保证不惹你们生气……”话还没说完,母亲一把搂住我亲着我的脸蛋用手指着父亲说:“爸爸决定今年给你做生日。”父亲则蹲下身来说:“妞妞,我的好女儿,咱们今年给你好好庆贺一下。”可我对这个“做”字不甚了解,生日为什么要做?怎么做法?比两个鸡蛋还多么?

看我愣愣的样子,母亲叹口气对父亲说:“真想把那只英纳格手表卖了,让孩子们开开心心吃顿肉。”未等母亲说完,我得意忘形抢过来说:“还有带鱼。”父亲大声说:“对,还有带鱼!”那煎得黄黄的味道鲜美无比的带鱼顽强地占据在我心里令我不由自主地向往。

为了给我过生日,父亲真地卖了手表。这种意外地疼爱使我既高兴又别扭,好比路上捡了个钱包一面窃喜一面又为不知怎样使用那笔钱而惶然。

我曾经十分地羡慕过我班唯一的是独养女的小姑娘,穿得好吃得好就连辫梢上的蝴蝶结都比我的鲜艳,也曾在心里责怪父母,生我一个就行了呗,干嘛还要再生下面那两个呢?

我盲目地受宠若惊,全然不知父母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紧锣密鼓为藐救一宗婚姻费尽心机。在父亲的战友中,高叔叔像掉进棒子面中的一小撮格格不入的细粮也可以说是夹在标语口号中的一句诗。他白净的脸上架一副眼镜,说着不卷舌的南方普通话。父亲说他当初趁着月色告别了上海一所大学美丽的校园奔向根据地实现了他光明的梦想。

高叔叔多才多艺被父亲誉为“秀才”。为了革命队伍里“秀才”真正成家立业,父亲亲自促成了文工团于阿姨和高叔叔的婚姻。

我记事那年,高叔叔就是我们那个城市日报的主编。他敏捷的才思过人的聪慧停泊在各个栏目的窗口,使他在我们那个城市名声大噪一枝独秀。大鸣大放那年他因一篇檄文差点被打成右派,领导暗示他收敛一些,哪知他孤芳自赏的神经敏感得如同含羞草的叶子一样经不起任何触摸。他先是情绪激昂反感到极点继而又灰心萎顿看破红尘喝得东倒西歪来到我家忧国忧民。父亲和他关在书房整整一夜,第二天我们被母亲撵鸭子似地赶去幼儿园时他们才打开房门,只见高叔叔脸上已是烟消云散雨过天晴。

高叔叔说我孺子可教,自我二年级时就给我买书看。使得我从小对方块字的迷恋胜过皮鞋和连衣裙,白白浪费我多年青春花季。

我小小的盛满幻想的脑壳里,高叔叔就是徐志摩就是戴望舒或者贺敬之、郭小川。只要高叔叔一来我就兴奋得没命,聆听他谈古论今指点江山吟诵诗文旁若无人滔滔不绝,他优美的话语像忘了关的自来水笼头一样流淌不止。

我成了追星一族。

我开始用一些格言警句武装自己的头脑并适时搬上作文薄或出现在与人交谈之中,老师同学开始对我刮目相看。高叔叔常常将我像献宝一样拉到父亲面前说:“老教导员你看妞妞小小年纪思想竟能如此敏锐说出话来简直入木三分,不得了不得了。”父亲总是用他那深邃的目光看着我不无忧虑地对我说:妞妞,去跳橡皮筋去打球吧,别看书了好么?”继而又对高叔叔半真半假地说,一人自寻烦恼还不够呀,又想将我女儿引入歧途。高叔叔只笑不吭声。

于阿姨是高叔叔的妻子可更像他的姐姐。她瘦弱而刚强严肃而和霭。她患有类风湿关节炎饱受折磨,年龄不大已有白发,脊椎变形使她不能久站或久坐只能上半天班,可她还是坚持一次不拉地参加机关政治学习,她不仅知道马克思恩格斯还知道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用父亲的话来讲就是:“小于这个同志真不简单哩!”于阿姨没有生过小孩,我漂亮的毛衣大多出自她手,后来因手指僵硬无法握针才不再织,可她并没有因此放弃对我的关心。她文工团员的功底使她的普通话说得非常悦耳动听,她用好听的声音给我讲故事,从卓娅到赵一曼,从向警予到宁死不屈的妇救会主任,她的故事都和战争有关,都能让我感受到一种残酷的美丽。我曾多少次鼓足勇气想请求她用那百灵鸟般的嗓音给我讲水晶鞋和姆指姑娘讲王子和牧羊女,可最终没敢开口。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我躺在于阿姨的竹榻上,驱蚊的艾条缓缓地吐出一种使蚊子难受也使我难受的味道。于阿姨用一把芭蕉扇给我轻轻地扇着。突然一颗流星从天空划过一道美丽的圆弧后迅速陨落。轻而易举就拨动了高叔叔极其复杂的心灵,只听他叹息一声:“又一个生命殒灭了。”

“你看你,又消沉了吧。”于阿姨走过去对着双手抱膝坐在夹竹桃下的高叔叔发出善意的批评。

高叔叔不再说话走进屋去点燃了一根烟,重新走出门时对于阿姨说:“我去社里看一份材料。”

“什么材料?”于阿姨发问,话语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

“一份反映农民现状的调查报告。”高叔叔回答得恭敬又不无勉强。

“这种材料你可千万别乱发。”于阿姨提醒中含有某种警告成份。

“我是主编,什么该发什么不该发我想我会知道的。”高叔叔开始反唇相讥。

于阿姨不再作声,等高叔叔走出门才嘀咕一声:“唉,真没有政治头脑。”

人的头脑分几部分?哪部分是管政治的?对此我一无所知。但我知道于阿姨是很有政治头脑的,因为她给我讲的那些英雄人物故事,新华书店出售时划在政治教育那一栏。

我十岁以前真正接触过两对夫妇,一是父母二是高叔叔和于阿姨。可我还是发现了这两对的不一样。我母亲是相夫教子的典范,她注重一个教字,将她的三个儿女视作自己衣服上的三个扣子,每天必需从规定的扣眼里进出使他们不可嚣张半分,丈夫则是她送给儿女们的最为珍贵的礼物磕碰不得还得维护好。有一次父亲失手打碎了外婆留下的一只瓷瓶,我在旁边吓得直吐舌头,可母亲只说了句“你呀”就没了下文。而我们吃饭咂巴声大了或是掉米粒了她都会抓住不放一事一议不低头认错她决不收兵。

于阿姨和母亲截然相反,她像一只永不停电的电筒对高叔叔顽强地绽放着理智的光芒。她的柔弱其实非常坚硬,她可以用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和平静稳重的语气轻轻剪掉高叔叔时而出现的某些不合时宜的触角使他不敢言更不敢怒忍痛就范。

忍痛的高叔叔把家当成了饭店和旅馆。跳跃在字里行间的快乐是他全部的幸福。他清瘦的面容上徘徊着那个时代罕见的孤独。

这一切父亲看在眼里担忧在心里。

终于有一天于阿姨来到我家向父母哭诉了大半夜,隐隐约约我第一次听到了“外遇”这个词,也第一次知道了悲剧总是发生在最亲近的人之间。

被于阿姨称之为狐狸精的那个女人我认识,每次发烧去医院我总希望给我打针的是她。我了解到高叔叔不厌其烦背我去打针的缘由后不禁佩服高叔叔的眼力,那个女人甜甜的微笑如同长年停留于脸庞的五彩云霞,眼睛弯弯的皮肤白白的嗓音脆脆的个子高高的,总爱穿连衣裙,高叔叔说那叫“布拉吉”。

从妈妈嘴里我知道“布拉吉”阿姨还没有结婚,是因为家庭出身是地主,才“高不成低不就”的。

于阿姨的眼泪好比汽油,她的委屈好比火星。父亲怒火中烧,决定立即找高叔叔谈话。由于双方情绪不稳无法控制音量,忘了隔墙有耳使我能听全那次谈话并至今记忆犹新。

“你说你这算什么事嘛!”父亲开始发难,见高叔叔不吭气父亲继续教育:“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早知这样你当初还不如不投身革命省得现在前功尽弃呢。”

“可是我……”高叔叔好像有了哭腔。眼看着我的偶像倍受折磨,我恨不得踹开父亲书房的门,可我没有勇气当众说出自己喜欢“狐狸精”,尽管我认为“布拉吉”不是狐狸精。

“那你说怎么办吧?”父亲把矛头直指高叔叔。

“我不知道。”高叔叔矛盾极了。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断!只有断才是你明智的选择。”父亲将“布拉吉”阿姨视作一段烂绳一根巧木。

听父亲如此直言,高叔叔突然醒悟似地大声表明:“我爱她,真爱她!我要求离婚!”说完又补充一句:“哪怕背处分隐居山林我也要娶她!”

这下父亲是真火了,怒喝道:“你给我住嘴!你竟敢抛弃小于,古人还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呢,你算个什么共产党员,我看你简直是个、是个败类!”

高叔叔呜咽着嚎叫起来:“她整个儿一个革命领导,轻伤不下火线的领导哇,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活得还像个男人么?我受够了!”高叔叔竟斗胆跟父亲吼叫,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而且吼完后是一片可怕的寂静。我有点儿害怕了。可是只一会儿就听见父亲平静恳切地说:“小高哇,听我一句话,忍着点儿。你们是不一样,你是个文人,又受过高等教育,小于呢,只是个逃出来的童养媳,没有什么生活情趣,又没个孩子。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是委屈了,可你得看到她的优点啊,她正派稳重朴素,政治上也很成熟,你们可以互补嘛。再说你也受党教育这么多年了,夫妻之间除了感情还有个责任哪。”这番话语重心长掏心掏肺叫人无法不服。

那段时间高叔叔像生了场大病,头发留老长,面色苍白极少说话拼命喝酒写字。高叔叔喝多了就会来找我,牵着我的手在医院的围墙外面转。好不容易从下班的人群中看到“布拉吉”像一朵洁白的栀子花飘然而来,只是脸上没有了笑容,弯弯的眼睛盛满了忧伤,苗条可人的身材更加瘦弱疲惫,高叔叔紧咬嘴唇可多情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流。

最后一次去医院是高叔叔最痛心的日子,我们等下班的人走完了以后还没有见到“布拉吉”,高叔叔只好冒着风险去打听,才知道她已被调到一个乡村医院去了,走时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想不到一只小小的英纳格手表真换来了我十周岁生日,那么多的高兴那么多的激动还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美食。我像一只花蝶在席间穿来穿去。

略有遗憾的是来了许多的叔叔阿姨,可他们的主要精力并不在我身上只是一味起哄要高叔叔和于阿姨喝交杯酒,好像是他们的结婚喜宴,我只是一个跟家长去蹭饭吃的小孩儿似的。为了突出自己也为了提醒大家我才是今天的主角,我大声地嚷叫又唱又跳地闹腾,可父母一点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并用鼓励的目光暗示我做得对。我越发人来疯,最后甚至站到凳子上双手分别抓住于阿姨和高叔叔端酒杯的手促成了交杯酒这一仪式的顺利完成,一片掌声中高叔叔的脸像一块再也挤出不水份的破抹布。

那天父母特别是父亲有了一种大功告成后的轻松,只有高叔叔喝得酩酊大醉反复说着“曾经苍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可是无人搭理他,我从大人们的目光中读出了自作自受咎由自取的意思。

我端来一杯水悄悄送到高叔叔嘴边,他喝完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到他心口说:“妞妞,叔叔这儿难受,懂么?”我使劲儿点点头哭了,我多愁善感的天性使我无法忘记那朵栀子花一样的“布拉吉”阿姨。

4、“中山装”去了日本

父亲参加革命的动机来自于他对日本人的仇恨。

那年刚满十四岁的父亲从学堂下学回家,天性爱动的他走到河边蹬掉鞋开始摸鱼。据他讲他从小就能自给自足因为身为小地主的爷爷早年丧偶,一人实在无法照顾五个儿女再加上后来又完全沉溺于河西远房姨表妹的温柔之乡不能自拔。爷爷任地里的庄稼和草一块儿生长,任儿女喝稀尿床背不下“古文观止”,让老师打肿手心。却让他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姑妈一手操持那个面临崩溃千疮百孔的家,害得她久久待字闺中,直到二十七岁才给一位厚道的小商人作了填房。结婚后的她也是三天两头朝娘家跑或者带着我的父亲去婆家住。那天父亲美滋滋地抓起一条小鱼,就听得“砰”“砰”几声类似爆竹的炸响把他和河里的鸭子一块惊起。扭头一看一片黄压压蝗虫般的日本兵踏着地里的庄稼覆盖而来,刺刀白亮的刀尖挑开了这封闭静谧的乡村一个凄惨故事的开端。

父亲不大的脑袋轰一声爆炸了,前几天国文老师悲愤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东北三省的沦陷看来只是个前奏。匍匐在芦苇丛中的父亲知道要躲过这场灭顶之灾如同揪住赤练蛇尾巴一样艰难。待一阵阵呼呼啦啦夹杂着呼爹叫娘的喊声过去以后,父亲已迈不动被芦苇茬戳得鲜血直流的双脚。他站在被血染红了的河水里望着他可爱的村庄浓烟四起,凄婉的哭声将这充满了血腥的黄昏涂抹得悲壮无比。

“海儿,海儿……”我的姑母失魂落魄地喊着她的小弟。父亲这才从水中一跃而起拼命地向大姐扑了过去,姐弟二人相拥痛哭。哭够后姐弟俩走近已成废墟的家。二姐和三哥从磨盘下艰难地拱出来后齐声问:“大哥呢?”姑母这才发现她在外面读过学堂爱穿长衫沉稳寡语少年老成十九岁的大弟不知了去向。

这下子姑母真正伤心了,原以为家烧了弟妹们安然无恙仍能向九泉之下的母亲交待。现在可好少了一个,而少的又是最有学问被村里人羡慕得不得了的大弟。姑母不顾一切地嚎了起来,边哭边骂,千刀万剐的日本鬼子不得好死,生小鬼子没屁眼儿!骂着骂着从日本鬼子骂到了我爷爷骂到了河西那个不要脸的女人,骂他们伤风败俗下油锅。看着端庄秀丽三从四德的大姐开戒大怒,我父亲等人也一齐附和着怒骂起来,他们平时摄于大姐的威严和大哥的知书达礼而不敢放肆,如今十恶不赦的日本鬼子使他们再也无法故作斯文,仇恨的种子在苦难之中迅速生根发芽。

那场废墟前的怒骂为他们今后背叛地主阶级铁心跟定共产党奠定了感情基础。

等我的大伯父半夜带一支队伍回到家时,他的弟妹们早已蜷成一团宿于柴草之中,只有他的大姐流着泪跪在从烟火中刨出来的

污头垢脸的菩萨面前为他祈求平安。

父亲被一泡尿憋醒无意间发现了他大哥的秘密,虽然他当时并不知道共产党为何方神圣,可被日本人的疯狂激怒了的他还是咬破手指写下一封宁可战死疆场决不后退半步的誓言要求加入打鬼子的队伍。看父亲如此坚决想必在战场上也能刺刀见红,大伯父破例收下了偶尔还尿床的父亲。父亲因此而开始他的革命生涯。

父亲先是跟着身为支队长的大伯父当通讯员。在此期间,他时而乔装放牛娃,时而变为割草的,他的牛粪里、破鞋后跟里藏过许多作战计划甚至还有清除叛徒的急件。父亲的这一特长使他在文革期间将一些机密手稿藏得不仅造反派找不着就连我母亲也找不着。由于父亲有一些文化,人又机灵,在革命队伍里倍受重用。有一次区队长竟将一项只能一人完成的重要任务交给了他。临走时区队长拍了拍父亲瘦弱的肩头问了句:“紧张么?”父亲颇有将帅之风地一挺胸脯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罢赶集般出了门。

父亲将一车西瓜和若干滚雷送进了碉堡,不一会儿日本军曹的脑袋就开了花。第二天成队的鬼子打着白幡叽哩哇啦哭着为军曹下葬,十六岁的父亲则在鲜红的党旗下庄严地举起了右手。当捉拿小共匪的通缉令四处张贴的时候,爷爷才知道他的小儿子到底干了些什么。父亲的国文老师更是仰天长叹,国人不退山河不碎啊!

父亲犹如一条游进深水中的小鱼没了踪影,导致鬼子又一次放火烧了爷爷刚刚搭起的草房。爷爷重新逃往河西,姑母则领着其他弟妹去了婆家。爷爷隔岸观火心痛不已嘴里狠狠骂着:“这个鬼儿子!”

父亲带着土改工作队重新走进村庄时已是年轻英俊威振八方的工作队长了。我的小地主爷爷对着这位年轻的土改工作队长连鞠了几躬后才发现面前的干部竟是自己的小儿子。就是这小子使他被日本鬼子连烧了几次房有家不能归,现在又要带人来分他的地,他简直感到这小子打落地起就是他的克星,他不是养了个儿子而是养了个铁锤。越想越气爷爷对着不孝子一头撞了过去,可父亲轻轻一捉,他只有喘气的份儿了。只听父亲对着手下人说了句:“这位太顽固了,先分他家的地吧。”爷爷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多少年后父亲对我们说起这一幕时脸上还跳跃着促狭的笑容,气得姑妈直翻白眼。

父亲对小日本的仇恨由来已久可他对日货却不排斥,什么松下索尼他都率先尝试选用赞其精致夸其先进很有实事求是宽宏大量的风范。可有一天他的一个老战友来喝茶聊天看看我们家几乎被日货全部占领,他有感而发提出了一个经济侵略的警告,一下子就将父亲脑子里闲置已久的那根神经重新绷紧。父亲只恨自己贪图享受折弯了民族气节,他先是羞愧万分地将所有家用电器上的日本商标迅速撕去,然后便严肃提出以消费国产产品为主的家庭购物指南。

有一天父亲负责的那个部门下属的厂长满脸堆笑推门而进,父亲一愣立即拉下脸来,根本不理睬那人的招呼。母亲见状忙捧上烟茶,那厂长一嘴燎泡搭耷着灰青的脸,母亲不知父亲哪根筋犟了搞得部下如此尬尴。

“告诉你,不行就是不行。你那个可行性报告简直就是祟洋媚外!为什么我们国产机组就不行呢?我看是你们头脑出鬼了!”父亲话说得冰冷生硬毫无余地。

“老首长,老机组目前是能运行,可是明年后年只怕就难了。再说其他几个省引进的日本机组成本低功率大噪音还小。”厂长面对身经百战解放初又在清华课堂坐过两年的又红又专的老革命底气不足地重复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聪明的父亲似乎也意识到经济侵略和控制发展贸易的关系,终于吐出一句“再详细了解一下其他国家产品的情况。”

后来父亲在给了企业一个台阶的同时也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他们很是认真地研究了一番后日方欣然前来洽谈。在接待的过程中父亲强调客户就是上帝并身体力行当了一回挑剔吝啬的上帝,可他没有想到日方对他的这种严格不仅没有反感反而露出敬佩之色,下腰九十度双手呈上父亲所需数据,问道:“您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父亲负责投入的工作精神使日本人对他刮目相看,点名邀请他去日本考察,特别是那个叫黑田的小伙子对父亲更是亲昵万分成天帮父亲捶腰捏腿挟菜添饭。我看这狗腿子模样心中十分不受用,笑着对父亲说:“黑田挺讨喜的呢。”父亲严肃地看我一眼:“你呀,嫩着呢。”

“透过现象看本质,我觉得他比您儿子孝顺多了,您不如收他为义子吧,也好让他的殷勤有个结果。”

“假如你爷爷被日本人杀死你还愿意为了推销本国产品去日本对你爷爷当年的敌人讨好吗?”父亲用不屑的眼光看着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黑田比他爷爷聪明多了。”

我心里一惊忙提醒父亲:“那你可要当心点儿,说不定这小子民族恨在哪儿藏着呢,到时冷不丁给您来一下子。”

“这倒不必庸人自扰,记住对手永远是对手。”父亲风云在胸却面露风和日丽之色。

父亲的话使我对国境线以外的所有地球人倍增警惕之心,通过他们文明修养礼貌的笑容或随意宽松严谨的外表我总能窥视到一点我所需要的东西然后调整计划攻其不备收到事半功倍之效,这导致我在外贸的工作分寸恰当如鱼得水事业如日中天。

父亲要去日本,这个消息使我们全家震惊。母亲原以为父亲内心巴不得太平洋涨潮淹没了那一堆小岛才开心。怎么能去那儿呢?怎么能面对当年残杀中国人的恶魔呢?

“你真的去么?”母亲的问话有点颤音。

“是的。”父亲的回答简洁有力。

我们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母亲拥戴出来的父亲坚如磐石的家庭地位使我们从不敢介入他的决策。

接下来便是准备出国服装。那天母亲特地请了假陪父亲去了大昌服饰公司,可回来时母亲的不悦已悄悄漫过了她修养的水平线笑容显得极其牵强,父亲则扬着漂亮弧线的下巴,一副不羁的模样。

“妈,我爸今天又怎么啦?”我终于熬不住向母亲询问。

“他不肯做西装,坚持要穿中山装。”母亲凑在我耳边嘀咕。

这可是谁也未曾料到。西服已在我国蔓延得如同盒饭一样普遍,腻歪西服的除了山里农民可能就是我那顽固不化的父亲了。我不想自讨没趣对母亲耸耸肩做一个爱莫能助样便回到自己房间。只有妹妹倚小卖小地在父亲肩头又推又搡:“老爹呀,您说现在谁还穿中山装出国呀,做一套西装好么,就穿一次,好么?”

“不行。”父亲依然如故。

“像孙中山一样再给你配一根手杖好不好?”妹妹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用尖细的嗓音阴阳怪气地问。

“那倒不必了。”父亲彬彬有礼地回答。

大家面面相觑,倒是弟弟十分宽厚地劝我们:“人各有志不可强勉,再说中山装自有中山装的威严和品味,成天一个个整得假洋鬼子似的也没什么好的。”

“马屁精!”妹妹给了弟弟一个脊背。

父亲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弟弟一眼,就这一眼令我和妹妹嫉妒了整整一周。

父亲穿着百年老店做出来的严谨工整方

块字般的中山装带着几个技术人员去了日本,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不无担心,不知这个与众不同的音符将弹出什么不同凡响的乐章?

他们出访的签证是十天可只待了六天父亲就回来了,日本人对待客户的态度我是最知不过的。看父亲提前回国我想准是谈黄了,我甚至认为父亲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希望这项目能谈成。

妹妹充满希望地翻着父亲的包,可认真梳过一遍后除了飞机上吃剩的口香糖其它一概全无。妹妹脸上写满失望。

电话倒是热闹地响了起来,拎起听筒,是和父亲一块去日本的总工程师打来的。看看倒头大睡的父亲我实在不忍喊醒他,只好抱歉地请对方过一会再打来,谁知对方竟在电话里连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让他休息吧这几天他是太累了,真的太累了。谢谢,谢谢!”这种日本模式的礼节我受之有愧摸不着头脑地想犯得着这样吗?

睡醒后的父亲将一大碗开水泡饭就辣罗卜条嚼得满屋子响。

“老爸,注意点儿影响好不好?”我忍无可忍地提醒他。

“你不知道这几天你爹快被海鲜活埋了。”父亲惬意地咽下一口泡饭对我调皮地眨眨眼睛。”

“我从没指望你在日本还能舒服到哪里去。”我说出了自己的后见之明。

“真的吗?看来你还是没有进步哇。”父亲极有内容地朝我笑笑。

我还真不相信他这个古老的细胞能在日本拱出个什么现代故事来,可父亲却让我去拿他的包,他拿出一只精致的文件夹,取出薄薄的几张纸让我看上面的数字,又拿出另一合同复印件要我对比一下,我仔细一看真是吃惊不小,两份同样格式的合同同样型号的设备价格竟差出三百二十万日元,天晓得父亲是怎样在日本戴着老花眼镜又砍又杀的,难怪他疲劳成那个样呢。我突然有趣地想起那个小伙子黑田,捧着这笔微利的买卖是笑还是哭呢?

父亲宣布:今晚下馆子庆祝!我们和父亲坐在包间海吃海喝,又打开卡拉0K,父亲带领我们齐声合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5、多事之秋

那个秋天烦恼得如同一锅烧糊了的稀饭浇在每天的日子里。

一切都因父亲的旧地重游而起。

离了休的父亲本来应高叔叔之约安安稳稳在家写由数十个战争故事串起来的回忆录,再由高叔叔改编成电视剧本,一章一章写一集一集改,流水作业。市电视台则成立好剧组磨拳擦掌等米下锅。他们称这是“素菜工程”,给被卡通武打恶补坏了的孩子们一点民族精神的维生素,也是我们那个城市向建国四十周年献礼的项目之一。

作为这个重点工程毛坯的制作者,父亲丝毫不敢懈怠,他常常白天请来仍健在的一群老同志一块儿从记忆中扒拉出那些他们共同经历过的珍贵的岁月。晚上则由父亲挑灯夜战变成文字。

那段时间父亲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他的怀旧情结好像是饥饿已久刚刚吮吸到养分的枝蔓毫无节制地疯长。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茅草房庄稼地大爷大娘拖鼻涕的毛娃和因地下支部出了叛徒穿着棉裤一天游过九条河流赶去通知父亲迅速转移的地下交通员。这种思念一旦形成后能让人茶饭不思睡眠不实久而久之导致肝火上升脾气急躁全家看他脸色行事唯恐不妥。

“老爹跟你谈对象时有没有如此这般过?”妹妹偷着问母亲。

“没有。”母亲非常肯定地回答。

“在爱情问题上想必他是考虑悠着点儿,夫妻长着呢,一辈子的事儿,得细水长流才行。”妹妹生怕母亲触景生情无端攀比。

“少跟我耍嘴皮子,那可是两种不同的感情,不能混为一谈。”母亲根本不领她的情。“对不起,对不起。”妹妹咬牙切齿地道歉。这两种人类最为珍贵的感情经历妹妹都严重缺乏,她颇为自豪的一米七零的个头顿时矮了下去。

“二妞,我说你……”母亲欲言又止。

“我知道,知道,有合适的小伙子不要放过,过日子不是编小说……”妹妹搪塞几句便抱头鼠窜。

听说几位老同志意欲去原来的根据地考察,有关部门十分重视,登门询问出发的具体时间以便事先联系各种事宜,父亲辟谣般地否认说没有考虑。我送走来者十分不解地问父亲,前几天还魂牵梦绕嘴里念着宋大姐庚子大叔的要去,今天怎么又说“没有考虑”了?您老别是患了更年期健忘症了吧?”

父亲横我一眼:“你懂个屁!说你傻你还不服气,我不是不去是不想兴师动众。”

“可你已离休退位既不是钦差也无上方宝剑你已到了‘卖红薯的时候了。”我一针见血地指出。

“了解情况看看乡亲们要什么上方宝剑。”父亲强调他去的意义和目的。

弟弟在单位掌管着若干车辆也会开车,父亲让他利用职权陪几个老头子跑一趟,并充当司机兼勤务员。弟弟同意了。

他们出发的那天太阳倒是出得很早,三十四岁的弟弟开着三岁的奥迪将几个花白脑袋分别排上座位后摆摆手让我们放心汽车就稳稳地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四天过去了,母亲沉不住气开始唠叨,你说你爸这人也真是的,为啥没个信儿?

“几百里地,又是贫困地区,一个乡能有个电话就不错了,至于邮递,只怕还处在‘鸡毛信阶段呢。”我用凉水浇熄母亲的焦虑。

“没准儿咱爸碰上了一个旧时知己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你没注意他最近老爱听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吗?”妹妹无事生非总想在我们平静的生活中捣鼓点儿什么佚事出来。

母亲被她逗笑了说:“你爸年轻时在根据地真走过桃花运呢,差点儿做了几家堡垒户的上门女婿,不要说花生红枣了,他转送我的花鞋垫就一大堆。”

“哇,那些姑娘知道岂不是要桃花溅泪找你拼命啊。”妹妹做出一副后怕的怪样。

“就你在背后破坏你爸形象,不许再说了!”母亲故作严肃作势要打,过了一会儿认认真真地说:“你爸这人最纯洁了,他终生最恨采花大盗。”

“妈,您不是从哪部港台电视剧里套来的台词吧?”我和妹妹为母亲对父亲的信任所感动但被她最后的这句不伦不类的时髦台词弄得十分开心。

可盼回了父亲后我却再也无力笑了。

尽管我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可还是被这几个衣衫不整的老头儿吓了一跳。再看弟弟,除了一件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衬衣还拥抱着他以外,什么茄克外套、羊毛背心均去向不明。再瞧一眼那辆风流倜傥的奥迪也一扫往日风采灰头土脸地躺在楼角。

弟弟回避着我们的疑问有条不紊地拾掇完花生地瓜干后才用一种自豪的口吻说出了他的感慨:“想不到咱爸真是条汉子呢。”

我对着常挨我批评过于斯文不像条汉子的弟弟说:“本来就是条汉子嘛,可惜呀,大龙生了个泥鳅儿子,终身遗憾哪!”

“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是大智若愚,只有丫头们才成天咋咋呼呼的呢。”弟弟说这话符合他真聪明是让人看不出的理论,他接着又搬出事实说明:“这次下乡要不是我在只怕那乡长真要头破血流了。”

“有这么严重?”我认为他在夸张,什么年代了,老干部们总不至于是法盲吧,再说如果

用拐杖能代替法律敲头那头破血流的恐怕不止一个乡长了。

“姐,你别斜眼睛你就是把黑眼珠摘走也改变不了事实。”弟弟不是在开玩笑。

事实倒也真的令人气愤触目惊心。

父亲他们几个先到的锅洼村,顾名思义村子地势低易涝。不费周折他们就找到了当年的地下党员宋大姐那个像一只被谁随手扔在新瓦房旁边的窝窝头般的家。当年机警干练的宋大姐已瘫在床上三年了,家中一贫如洗,那条土炕的位置都没变,两床破棉絮萎琐地挤在角落。如今的宋大娘使劲儿掐疼自己的手臂证实不是做梦后才“哇”地一声哭了,直喊亲人。

问清原委才知道由于全村地势低连年遭灾辛苦一年也打不了多少粮食,村子里年轻力壮的大多外出打工学手艺了,剩下年老体弱妇女儿童只好死守着薄地看老天爷脸色吃饭。老村长退下来后上来一位年轻的村长,常跑乡里县里还能批到真化肥。这位村长在村里开了一座砖窑雇了本村的农民干。宋大娘的独生子原来就是在那儿干的,可后来出了一次事故将手给砸了不能再干了,村长不仅不给他治伤还将他开除了。为了看病欠了一屁股债,无法只得让媳妇和小孙女儿再去窑上干活挣钱还债。

宋大娘从炕席下面拖出一件旧毛背心擦着眼泪说上级还没忘记他们这就是扶贫物资,去年发的还没舍得穿哪。

父亲问,乡里领导常来看么?宋大娘回忆说是大前年乡长从前村儿喝醉了酒回不了乡里在村子里歇了一宿。

一听这话老同志个个气得七窍生烟,父亲又问:村长开砖窑是村里的还是私人的?宋大娘说是村长自家开的,又说村长是乡长的小舅子,不是本村人。这下子几个老头儿火更大了,互相搀扶着去了乡里,他们踢开乡长办公室的门掀了乡长的麻将桌,桌上的那些纸币躲藏不及统统洒落在地。要不是弟弟及时亮出他们红红的离休证差点以干扰公务罪进了人家的派出所。

他们看到如此情景,真想掐死这群红色江山上的黑蚂蚁,这时当然拐杖一步领了先。乡长的额头很幸运地中了头彩,不一会儿他油亮的前额突起了别致的小丘。乡长是农校有文化的毕业生,他知道刚才那几张红本本上的级别比他们县长还要大得多硬是忍住没有发作,还勉强撑开一片笑容要各位老前辈息怒,有事可商量先听汇报再说。

没等长乡背完汇报内容他们就回到宋大娘家中喝了稀饭吃了红薯掏出口袋中的全部人民币又将能脱的衣服都脱下堆在炕上后又去了县里。

可想而知,几位老同志在县里又是怎样一番作为。

我每天一上班就像踩上了一台高速旋转的机器,被订单传真电话电脑铁桶般地包围着忙得喘气都不匀,好在我风头正劲又跃上了总经理助理的台阶,在其位谋其职我更加全心全意兢兢业业。

父亲突然来了电话,说是想来我公司看看,听到他棉花糖般松软发甜极不正常的嗓音分明是有求于我的预兆。只有非求不可的事才会使一个线条刚健的老同志发出这种违心的信号,我顿时提高警惕。心中十分清楚,在智谋方面我永不是他老人家的对手,我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在电话中说了句欢迎光临就挂了机。只十分钟父亲就到了,他的速度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我怀疑刚才那个电话就在我们公司对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的,因父亲多次说过考察地形是战斗获胜的前提。

“妞妞,爸想跟你商量件事儿。”父亲吐出的字犹犹豫豫像粘牙的麦芽糖。

“明天就还给您孙子,虽然我是他妈。”我岔开话题故作慷慨大度样,心里却嘀咕,能使老爷子为难成这样能有什么好事儿呢?

“那个不急,再借给你玩两天吧。”父亲用心爱的孙子作糖衣炮弹。“是这样的,宋大娘的孙女宋小英在窑厂累得吐了血不能再干下去了,她只好来投奔我们,我想让你给这女孩找个工作,干什么都行。”父亲终于说完了。

“爸,我们这儿跑腿儿的都是业务员、报关员,得具备本科以上学历才行,我说吧,您故地重游会惹出后遗症来的。”我一面婉拒一面总结他老人家的毛病。

“公司不能安排,先批点服装让她摆个摊子也成。”父亲心里早有谱指给我一条路。

“那不行,管理部门要罚款的。”我立即否决。

“那只有给她开个小服装店了。”父亲又生一计。我抬头看看父亲足智多谋的脸心中明白了大半,他最后一句才是主要目的,其余的建议都是送给我否定的。我将其一条条枪毙后只剩下这条非走不可的路了。

我对父亲作揖鞠躬:“这事儿我办不到。”

“你只负责提供货源就行,其它的我让老二老三去办。”我傻乎乎地钻进父亲布下的圈套,待醒悟过来已抽不出身了。

我将公司各科的处理服装一一收购,下班时我的自行车已被包围得肥胖不堪,我如一只急于把面包拖回穴中的蚂蚁使出全身的解数。众目睽睽下,我将一把发票捏在扶自行车车把的手中示众展览,我不能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给我的部下随意浮想联翩影响我的经理助理形象。

“爸呢?”我一面擦着满头汗水一面急于向父亲讨好。

“接小英去了。”听母亲的口气好像小英是她的后代。

“这个宋小英可把我害苦了。”我一边整理服装一边感叹。

“可不能这么说,当年你爸在宋大娘家养伤,宋大娘用盐水给他消毒伤口,害得她家三个月没沾咸味。”母亲又对我展开了岁月的画卷开始了她深情的追忆。

我立即闭嘴以免再次听到那些我已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纹的往事。

不一会儿父亲咧着嘴带进来一个山里小姑娘。小姑娘身穿一件红上衣,上面皱褶依稀可见,估计在炕席下面压了多日。一条略嫌肥大的黑裤子遮住了她秀气的双腿,一双带绊的家做方口布鞋很紧地靠在一起。她刚进门就开始喊人:“奶奶大姨大舅二姨……”

“行了行了快坐下歇会儿。”我真担心她一口气憋了过去,连忙打断。说话间弟弟和妹妹都回来了。弟弟整个儿一副木匠打扮,刨子斧子一大抱,妹妹则左手一筒油漆右手一把刷子活脱脱一个文革期间上街刷标语的红卫兵。再看看自己也是一副袋鼠模样,不禁哑然失笑。

“小英,来,先看看你的小房间。”父亲领着小英向右拐,我眼睛一扫,咦,原来乱糟糟的储藏室不知何时已被母亲整理得温馨可爱,床上竟然还坐了一只从妹妹那儿讨来的毛绒绒的小熊。

看得出来,小姑娘欢喜得不行,她拘谨地坐在床沿,用手轻轻抚摸着印有小动物的床单,双脚轮换蹭着地板,什么都感到新鲜。

吃过饭父亲领着我们去了宋小英的“小小服装店”,从租房到办执照全是妹妹一手包办,现在我们只需内部装修一下即可开张。

几天后“小小服装店”初见规模。父亲亲自验收,他对我们缠满创可贴的手指视而不见,只是认真地看着错落有致的橱窗特别对镶进夹板里的灯十分感兴趣,转身对妈妈说:“我们家这三个小东西还有两下子嘛!”父亲始终坚持他只有“三个小东西”,儿媳女婿另当别论,母亲大臣般地附和。宋小英倒是嘴巴甜眼中又有活儿,可休息时常常发愣不说话,

我们知道她放心不下奶奶,就劝她挣了钱把奶奶接来治病住最好的医院,她每次听了这话双眼亮得如同希望的火炬。

衣服到位价码排好买了穿衣镜放好我突然发现忽视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小英会做买卖么?我跟父亲说了我的担心,可他坚持小英能干好,我抱来一大堆营销专业书让她急用先学,争取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几天下来可怜的宋小英被我整得面黄肌瘦心事重重。有一天她突然扔掉书本对我说:“大姨我不看书了,越看越糊涂,不就是买卖么,只要想办法卖出好价钱就行。”我一听连忙把书撤了,有了这个指导思想,我还担心什么?

“小小服装店”开业后,凭着小英的勤劳朴实生意倒是不错,可就是苦了我们,得轮流给小英送饭,我还得时刻准备货源,用实际行动支持她的小康之路。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不让我送饭了,让我安心工作说是这两个多月拖得我太厉害了。

就在那个秋天的尾巴上,我从总经理的笑容里知道了自己的“助理”生涯即将结束。单位风传要提拔我为副总。我更加勤勉更加洁身自好,以至那天接到组织部找我谈话的消息时我还在考虑怎样谦虚得体同时又让对方感到我的实力所在。

从组织部出来我回到家第一次不想搭理宋小英兴致勃勃的笑脸,我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吸血鬼。

“妞妞,出什么事了?”父亲用长满褐色老年斑的双手给我端来一杯水。我立即调整好心态挣扎着笑道:“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当那个副总照样过日子,我压根儿不想当!”

“他们说你……”父亲省略了我无辜背上的那个罪名。“那不成,我得找组织部门反映,关心老区人人有责,这不公平。”父亲真的气愤了。

日子还是过得平平静静,宋小英的“小小服装店”又拓宽了门面还聘了一个姑娘当营业员。小英已将她奶奶接来送进了医院,我们全家的战略重点又转移到了医院。从父亲对我偶尔表现出的内疚之情和他躲躲闪闪的目光我直觉他连组织部的门都没跨进过,为自己的女儿奔走呐喊,那还不如先杀了他呢。

6、做了最后一件事

父亲为了构思他三个孩子的未来,曾于若干年前一个容易麻痹的午饭桌上试探性地问我们最喜欢什么?我们在热汤热菜的鼓励下毫无顾忌地齐声说道:“钱!”父亲一愣大失所望,再看看我们瞳孔发亮伸颈扬头一副可恨贪婪之相,父亲痛苦得万箭穿心半日无语。我们不知什么地方出了故障只是发现连续十天桌上没有荤腥,水果刀也变得无事可干。父亲本想以毒攻毒用清贫来遏制我们日益膨胀的物欲,可适得其反此举让我们更感到钱的可亲可爱,弟弟深有感触地说:“有钱就好了,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吃。”我们一致附和并立志将来大了要挣大钱吃遍天下。

等我们几个长大成人且每人都不是因金钱的力量而喜欢上了一个专业为儿时赤裸裸的金钱观而羞愧时,母亲却偷偷告诉我们父亲最近情绪不好,神秘兮兮联系什么集资买地可能是要“下海”。这使我们感到陌生和不敢相信,看父亲的目光如同疑问号。离休干部下海的人不是没有可绝对不是父亲这种人。

自打父亲离休以后,邀请函不断,希望他发挥余热的也不是一处,但父亲说要好好享受晚年生活一概拒绝。时间的宽裕使他有了更多的精力超出天伦放眼全球,家中电话频繁信件增多,他因在位时工作繁忙所忽视的一切似乎都决心在晚年弥补。我问母亲父亲怎就成了车马店店主一般,母亲悄悄拿出长途话单,我一看,乖,电话已越过了太平洋。

不知何时父亲萌发了下海之心,也许他内心的寂寞无法排解?我在外贸多年深知其中利害,父亲这样的人怎经得起商海沉浮?

“爸,您总不至于看宋小英奔了小康就嫉妒了吧?亏您还是个老革命呢。”我对父亲的添乱十分闹心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那是小孩玩家家挣钱呢,我们思考的是大问题跟赚钱无关可又的确需要钱。”父亲的说法矛盾极了。

“那您准备搞什么大动作呢?先透露点儿让老三给您炒炒好歹顶个广告嘛。”我的话像长满钉子的铅球朝着预定的方位扔了过去。

沉默是金轻蔑更是无言,他根本不理我的碴儿而且连眼珠也不朝我转。

我的舌头像找不到标靶的子弹只好乖乖地呆在枪膛里。

就在我赌气眼不见心不烦不再回家的那段时间内,父亲倒是忙碌得车轮子似的,和他一齐忙的还有几个老人,想必都是被物价吓怕了感到人民币的重要下海淘金去了。

我没能清静几天就接到高叔叔的电话:“妞妞,今晚有空回家吗?叔有件事儿想找你汇报一下。”

找我,还汇报,这不是存心折煞我么!肯定是父亲外扬了家丑说我怎么不孝怎么不懂事,现在他老人家又利用我对高叔叔习惯性的顺从让我听命了。

“高叔叔,您这样说让我怎么活?您就不怕我打开窗户向下跳?告诉您我办公室可是在十一楼。”我耍起了小脾气,姥姥去世以后高叔叔是吃我这一套的尚存者了。

“叔叔用语不妥,鬼丫头,你还是乘电梯吧,省时又省力。”高叔叔憋不住直乐。

我们的默契仍然存在。

见我回家,父亲露出了胜利的笑容。我有种莫名的紧张,客厅里开会似地坐了近十个人,每人神情严肃到近乎于庄严。我心想别是老干部党支部在这举行重读入党誓词什么的活动,我将迈进客厅的一条腿缩了回来。

“妞妞,坐这儿。”一位老阿姨向我招手。

我坐下扭头一看,建设银行颇为年轻的行长也在,他对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那位老阿姨也就是行长的母亲朝父亲点了点头就说:“我先说几句吧,你们知道我市南山那地方吧?就是当年拉锯战时我们一纵队在那儿死守阵地伤亡最多的地方,当时我们的口号是宁流一腔血不失一寸地,那个仗打得苦哇,最后连牙都用上了,国民党硬是被吓破了胆才逃走的。”老阿姨停住端起了水杯,我被这长长的前言镇住了,那块地现在怎么了,污染了,坍方了?

只听得“砰”一声茶杯重重落向茶几,老阿姨激愤地说:“可现在逃往台湾的恶霸吴俊仁的儿子却要回来投资办一个什么南山游乐园,你们听听,乐园啊,烈士的英灵岂不是要拍案而起又怎能谈得上安息?我们活着的人将来又怎样去见马克思?”老太太难受极了,她的行长儿子轻声劝慰她:“妈,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父亲将手中的烟蒂掐灭慢慢说道:“我听说了这事开头也几夜睡不着,心想这不是往我们头上撒尿么?可光急不行,就琢磨着给市委领导写了一封信,市委接信后很重视让我陪着亲自去南山乐园筹建处看了,将乡里领导喊过来批评并命令这项合资项目赶快中止,不然也可以请吴先生重新挑选地点价格优惠。”听到这儿大家都轻轻吁了一口气。

“可现在的情况复杂在对方不肯另选地址。”父亲话还没说完周围响起一片嚷声,不得了啦,这不是太猖狂了么?像几十年前那样让他们滚!

“这些日子我也走访了不少部门,不瞒你们说连法院都去过,可经济不同于政治更不同于感情,关键是对方资金已部分到位地也

圈好,大陆是社会主义更是法制的社会,因此还不能简单地叫他们滚,得协调解决。”父亲如同织毛衣一般,终于把个图案织出来了。

“他们已到帐了多少资金?”行长问得很关键。

高叔叔立即回答说:“一百万。”可见他的重视程度。

行长“哦”了一声说:“对方不肯挪地点那只有打官司了,我们要赔对方的损失。”

“那个见钱眼开的乡党委书记已受处分,可乡里拿不出一百万来让对方索赔。”父亲点燃了一根烟又继续说:“市里也挺被动的,市长也说迅速中止合同,不然他们看这块地风水特好说不定哪天将吴俊仁的骨灰还乡下葬此地那这届市政府真要愧对先人了。”

“不就一百万吗,市里有钱市里出,市里无钱几家一凑也就行了。”外贸的我哪能被区区一百万难倒。

“资金出来得有个说法,总不能称代某某乡赔款吧?”我的大大咧咧使那位比我年轻得多的行长失望。

“这事有点难度,再说保得了现在也难保将来,我们这些老家伙一闭眼一伸腿谁管这些,所以我又向市里提了一条建议,那就是在南山建一座烈士陵园。”父亲这一锤真是敲到要紧处了。

“市委常委非常赞同,这项工程由民政局承办,另外请我们在坐的各位作筹建小组的顾问。”父亲掏出了复印的立项报告和若干本大红封皮的聘书,我一听这话拔腿就走,我离顾问标准相距甚远。

“妞妞别走。”父亲一面笑着我的窘态一面点名留我。

“今天请你们两位年轻人来是想让你们干点事。”高叔叔先是“请”后是“让”我们领会到就是完成任务。

“市里拨款建烈士陵园已尽最大的财力,可和实际所需资金还有缺口,民政局是行政部门贷款连担保单位都找不到,即使能贷到又哪来偿还能力?总不能由烈士陵园收门票还钱吧。”高叔叔话没说完我就想起母亲说父亲集资买地的讹传竟然还怀疑父亲什么“下海”,如此看来母亲的衰老的确早于父亲。

见我分神高叔叔又加大了音量:“我们几个碰了个头建议向全社会募捐,银行和外贸是大头,所以先和你们通个气,希望你们能积极响应,等市里文件下达后起个带头作用。”

行长当即表示收到文立即汇款八十万,还不包括个人捐款,他的母亲虽然历史曾赋于她很大的权力,身为巾帼英雄在市委那间最为神秘的办公室下棋般地运作了众多干部的上下但仍不乏母爱,双眼注满慈祥爱抚婴儿般地对行长发出舒心的微笑。

我没当上副总仍是助理,我的权力只限于掌握使用家庭的存款,对公司财务大权我只能是蚍蜉对着大树叹息。我硬着头皮说向领导汇报,具体数字等文件来了再定。我已想好,谁再让我表态我立马回家取存款。

还好,顾问们被八十万这个定心丸逗开了笑脸,暂时休会鱼贯而出。

他们走后父亲招回弟妹说我们再商量商量。不知父亲要商量什么看看母亲倒是风平浪静样。

父亲好像在搓绳,搓一段紧一段:“你们报个数吧。”

无人吭声,不知令他老人家开颜的是哪个数?见无人开腔父亲登上了点将台:“妞妞,你先来吧。”

“爸,您定吧,没有先烈就没有我们的今天,你怎么定都不过分。”我实心实意地说。

见我这样表态父亲满意极了,脱口就说:“你们三个这样安排吧,老大老二出八百,老三出一千,我和你妈拿两千。”

我们历来在政治上和父亲保持一致当即表态二十四小时内去有关部门缴款。

三天以后公司总经理递给我一个文件我一看即知就是筹建烈士陵园的事。重要性和意义我早就明白,我不吭声是要看看总经理有没有见利忘义的嫌疑,如他已蜕化变质我决心以丢乌纱的代价与之抗衡到底。

“这是个大事,无论如何要重视,烈士献出的是什么,是生命啊!人家命都不要了我们现在为这事出点力还不是应该的么,也算是尽点孝心吧。”看不出总经理还是个孝子,他朴实的话语和他的西装革履形成强烈的反差。我首次告诫自己不可以貌取人况且那也是工作需要,总经理此举使他在我眼中的不足之处一下子消失。我也随之推波助澜。

晚上打开电视当日新闻中说社会各界都在关注烈士陵园的事,从小学生到大学教师从白领一族到离退休人员纷纷响应,捐款的地方排起了长队,还说本市旅居海外的人士听说这一消息也说这是件功德无量的好事表示捐资拥护。我想起了父亲现居国外的老战友和那些国际长途话单。我还看到市长书记带头捐款的镜头只见他们双手呈上他们的心意对着话筒说:“作为这个城市的市民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两个人还真不错。”父亲难得这样表扬现职领导。

“爸,奠基仪式是哪一天?”父亲好像是筹建处的一个编外指挥,所有情况了如指掌:“奠基那一天去的都是方方面面的代表,不过我可以单独带你去看看。”到底是父亲,他可以不费力地走进我的内心。

我们去南山的那天一大早起来心里就被一种感觉填得满满的,竟吃不下母亲为我们精心准备的早餐。一路上我们没有讲话,一切语言都显得多余。

南山之美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蜿蜒而下的长江到这里轻轻地拐了一个弯,江水在弯处停留如同一口幽深的大潭,只见一片宁静微浪荡漾轻风细唱,捕鱼的船只大多都歇息在此。

山倒是不高不险也不见高树粗木,难怪当年牺牲那么多人,此处只宜作风景胜地哪能打仗。山上到处卧满馒头石一簇簇青竹扎根于石头缝中沙沙摇曳,山下一片开阔地,水陆交界处竖一牌楼,上面“清风园”三个字刚柔相济颇具功力。这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啊,可以断言,那个恶霸的后代有些品味。

看到有人拖木架子出门,墙上的游乐园平面图虽已被凿去但痕迹依稀可见,我心中很是没修养地涌起一阵兴灾乐祸。

走了没有几步,就看见三间建起的小屋,挂了“南山烈士陵园筹建处”的牌子。我们刚刚踏进门就有人伸出热情的双手,父亲介绍此人是南山阻击战幸存者之一,原在地方志办公室现已离休,如今为了对先烈负责他扔下生病卧床的老伴儿日夜在这里承担史料的核实和每位烈士的生平事迹介绍的起草工作。尊敬之情油然而升,我由衷地说:“伯伯,您真不简单。”

“孩子,别让伯伯脸红了,我干这点儿算什么。”他说着就打开了一扇柜门,从里面捧出一大包材料,一看全都是烈士的生平,有的有照片,更多的是没有照片。

“还有多少人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我当时是班长,我们部队经过南坳时有一个放猪娃硬是拖着鼻涕跟我们走,走到晚上跟我钻一个被窝,天没亮战斗就打响了,太阳刚出他就牺牲了,什么都没留下,只知道他小名儿叫顺子。”老人家一脸悲戚。我知道没有经过战争的人是很难理解和体会到眼睁睁看见自己身边的战友被枪弹夺走生命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愤怒。

“妞妞,你该知道这块土地的珍贵了吧?”父亲对我说。

“幸亏老爸您反应敏捷、虎口夺宝,不然让他们先下手为强岂不是当了一回历史的罪

人。”我心有余悸地庆幸道。

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呀,就只能就事论事,真是缺一窍。”

我有自知之明也晓得自己缺了不止一窍,可我不指望有高人指点开窍通穴更不奢望有朝一日打开天目看世界,就这样半睁半闭活着,挺好。

我们沿着山脚慢慢地走着,我下意识的怕踩痛了谁似的脚步抬得高落得轻。走至江边我们各自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我见父亲微皱眉头半眯着眼睛出神地远眺那水天一色看不见的岸。我不知他心里想什么,可我知道他不轻松。

半晌,我打破沉默开玩笑地说:“爸,您这忧郁沉思的模样使我想起两句诗。”

“卖弄两句听听。”父亲知道我自小喜欢诗词也特爱显摆。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我随口扔出两句。

父亲认真地看我一眼,这一眼看得太认真了,而且有一句这样的潜词:你真的知道么?我直觉父亲有心事,而且是很重的心事。我不敢贸然去问,最好的方法是等待,耐心地等待。

父亲的心事不久便得到了验证,可以称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天吃过晚饭父亲让我走进他的书房劈头就问:“妞妞,你怎样理解南山乐园的夭折和南山烈士陵园的兴建?”

“我以为这是最好的最得民心的替代。”我不容置疑地回答。

“那你认为爸爸做得对么?”父亲接着问。

“我认为是对的,功罪自有后人评说,您不必为此担忧。”我一派君子之风。

“要是为此而影响了我市的经济发展呢?”父亲忧心重重。

我觉得大可不必如此,也许人老了就多虑了?马上劝慰道:“不就是损失点钱吗,捐募人数之多正说明人心所向,再说也不能光算经济帐嘛。”

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字斟句酌地说:“吴俊仁的儿子,就是那个投资的台商,因为南山乐园的事他对已签约的一个鞋业公司和中被公司均要求拆资,理由是大陆没有信誉。”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补充:“那两个公司总投资本来是两千万哪。”

这可是我没有料到的。

“有谁责怪您了?”我马上警觉起来。

“谁也没怪我,只是自己觉得堵心。”父亲将老花眼镜摘下搁在人民日报上,我的眼睛一扫那是某市一篇关于如何吸引外资的经验报道。

父亲缓缓说道:“其实说起来吴俊仁和你爷爷倒是认识的,仅仅一个是破落无用的小地主一个是恶霸地主而已。”我那可怜的胆小如鼠的爷爷除了犯了点儿生活作风上的错误以外其它一切都值得人同情,他被那女人搅得自己有多少佃户都搞不清,每年收租都会出现漏网之鱼,他发觉后也只笑笑而已不作追究,现在他儿子竟将他和有血债的恶霸地主相提并论,完全混淆了阵线。我没等父亲说完就打断:“那也不能搅在一块说。”

“我在思考台商投资的真正动机和拆资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父亲皱起了眉头:“他的目的应该是赚钱,为什么放着钱不赚呢?妞妞,会不会是对我们的行动产生了误解?”父亲在满脑子浆糊中跋涉着好不容易见到一点曙光。

父亲和吴先生的见面之所以取胜我至今仍认为那是因为人格的力量。

一个老共产党员思索多日,决定公正地将历史的功过是非捧在那个吴先生面前看看那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吴先生是否具备基本的人性感知。如不具备,强留他投资岂不是又多出一个恶霸。破釜沉舟的父亲想好后反而一身轻松一觉睡到天亮。

因为是民间的会见,只需拜访时搬出爷爷的名字。出于一种试探,父亲说出名字后观其反应,谁知吴先生连连说,听家父在世时提起过,他们是私塾里的同学呢。闻此言父亲心中大喜决定按第一套最佳方案行事,事后我们才知道父亲为了那次不想让人知道的民间活动光调查研究就搞了二十天,光笔记就记了整整二十页,总共设计了三套作战方案。

吴先生在大陆除了祖坟已举目无亲,看见父亲如同看见自己儿时的伙伴,他们从野河汉的捉鱼摸虾谈到糁子稀饭和烧玉米,谈到兴奋之处吴先生摸着花白的头发感叹,再不回来就没日子喽。

第二天父亲陪他去扫恶霸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吴先生生母的墓,吴先生在墓前长跪不起泣不成声。父亲给他讲了一个佃户的女儿怎样被主人看中掠为已有,生完儿子没有来得及看他长大又惨遭抛弃含冤而死的故事。听得吴先生遭电击一般,恶霸对他一生的哺育培养和第二任第三任母亲对他的呵护娇宠在片刻间显得轻若鸿毛。

父亲给他讲了当他少年得志在外埠求学之时他的恶霸父亲成了这方圆几十里一块不散的乌云,只要提起吴俊仁小孩都会尿裤子,欣赏家丁狼狗的怪叫和佃户的哭嚎成了恶霸一种即兴的嗜好。

讲到南山为何不能成为“乐园”时吴先生连声说道“罪过、罪过。”

“家父晚年一直吃斋念佛,他有赎罪之心哪。”吴先生感慨万端。

母亲包的荠菜馄钝和父亲亲手熬的玉米糁子粥使吴先生仿佛回到童年,父亲将本市的政治经济文化一一搬上餐桌,吴先生对海峡这边的世界不再是雾里看花。

两个月后吴先生的鞋业公司和巾被公司正式挂牌,市长剪彩,鞭炮花一地,父亲在电视机前干光了一杯茅台。

心满意足的父亲并未感到放松反倒有一种路到尽头的疲惫和倦怠,他偷偷去医院检查,医生拿着他的报告单满走廊喊家属,父亲笑笑抢过单子揣在口袋里。

那天父亲电话通知他的“小东西”们都回家吃晚饭,饭桌上父亲说要试试老干部病房治疗气管炎的水平到底怎样?我们齐声欢呼说早该如此。可麻木的我们竟没有意识到那竟是父亲去世前我们最后的一次欢笑。

责任编辑倪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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