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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女兵与“小萝卜头”的对话

1998-12-31黄雪蕻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8年4期
关键词:小萝卜头绿树母亲

黄雪蕻

你也许特别热爱读书,在读书的时候,你是否有过这种忘情于书里书外的沉醉?你是否与主人公有过铭心刻骨的灵魂交流?

在这本叫《红岩魂》的书中,他们把你叫作烈士。其实你还是个孩子,不到8岁的孩子。你的父亲叫宋绮云,是杨虎城将军的秘书;你的母亲是徐林侠,中共邳县第一任妇女委员。他们都是共产党员,你不是,你还没来得及加入。从时间上推算,父亲和母亲37岁时生的你,38岁他们因为协助发动了那场著名的事变而被捕。那年你才8个月,母亲在一个黑暗而泥泞的车站,脱下一件袖口脱线的大衣裹住你,从此你就在那件有她体温的大衣中慢慢长大。

渣滓洞,原来是个产量不高的煤窑。这里乌云就像墨汁把天空泅染,左邻右舍都是手脚碰响镣铐的沉重声音。8年来,你只能透过铁窗去看蓝天白云,就像一个孩子生来便被套上眼镜,而这根根冷硬的栅栏要比镜框沉重得多,也可怕得多。从照片上看,你的母亲很美丽,你的父亲很英俊。假若不是战争,他们将携着手在春天的果园中漫步,就像假若不是战争,孩子你或者已经大学毕业,成为诗人、企业家或政府官员一样。但是为了一份信仰和自由,为了一声“愿以我血献后土,换得神州永太平”的誓言,母亲抱着你,来到了那个漆黑而血腥的煤窑,剃光了头发、戴上镣铐、穿上囚服——呻吟、抗争与歌唱。

颤抖的小手被母亲牵着,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黑暗的甬道里。狱卒手持长枪跟在后面,那是每周一次的放风,不时有温暖而皴裂的手从两旁的栅栏中伸出,摸摸你的头和脸。那些叔叔阿姨亲热地叫你小萝卜头。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头大身小的。孩子,假若你有面包牛奶娃哈哈,我想你会和任何一个孩子一样发育得结实挺拔。

《红岩魂》丛书中这样介绍你,“因行动较自由,常机智地传递消息和东西”。小小年纪也要背负秘密使命,我想象你走向一个个面容苍白、衣衫褴褛的叔叔阿姨,扑向他们怀抱时,塞给他们一枚鲜红的五角星、一团有胜利消息的剪报。孩子,你永远不知道你给了叔叔阿姨们怎样的一份坚持与憧憬。你就是沉重而娇嫩的明天,就是即将到来的日子。和你天真纯洁的笑脸相比,黑夜在四野逼近的沉沉脚步声,算不了什么。敌人并不因为你的年龄而给你童年,一样经受呵斥暴打,一样要吃窝头咸菜。孩子,你不会撒娇,不会憨笑。假若唱歌,也不会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而是唱硬硬的、烫烫的“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假若躺在妈妈怀中,也会注意不要碰到妈妈的肩膀,那里才被坏人钉了枚长竹钉;假若想上学,就由罗世文将军教你识些简单的字。

罗世文将军说:绿,绿树的绿;罗世文将军说:红,红旗的红。可亲爱的孩子,你永远看不到那反复默写的红旗了,你甚至不曾看过远方原野上那些郁郁葱葱的绿树。

1949年9月6日,你和爸爸妈妈,还有杨虎城将军的一家三口,在戴公祠内被特务用乱刀刺死。我不知道刺向你的那双手怎样残忍而虚弱,就像电影《南京大屠杀》,鬼子把冒烟的手榴弹放在中国孩子的怀里,并笑着比划:“糖馍馍,好吃的糖馍馍。”小萝卜头,我恨我的手无法伸过重重岁月,折断那双杀人的手,把你拉向我的怀抱,温暖你、亲吻你,把你举到罪恶与血腥再也够不到的地方。

孩子,我是那样爱你,以至面对你小小的黑白照时热泪一遍遍涌满眼眶。我看着你的眼睛,黝黑清澈。在你窄窄肩膀上有一只手,我猜那是你母亲的手,无限温情地卫护着你。我无法想象在阴暗的戴公祠堂里,你那花朵般的身体流了多少玫瑰汁液般的鲜血。尽管书中他们把你叫做宋振中烈士,但我知道你仍然是个孩子,一个8岁的小萝卜头,风中烛火般无依无靠、惊恐飘摇。

孩子,你只有这么一张照片,黑白像纸中的你,睁着大大的黑眼睛,露着两颗玉米粒般的门牙,就像一只稚气未脱的小兔子。孩子,你要原谅你的爸爸妈妈,就因为太爱你和千千万万个你,他们才那么早便带你上路,寻找自由、平等、和平的理想之光。这是一条艰难之旅,铺满了血肉与尸骨,斗争在你们之前便已开始,在你们之后也不会结束。为此,尚未长大的孩子也被称作了烈士。

孩子,假若有一天我要结婚生子,我多么希望你就是我的儿子。我会让你顽皮地碰翻我的茶杯,尽情地尿湿婴儿床。我会给你买鲜艳的衣服与精致的食品,唱人世间最动听的歌谣。不让坏人欺负你,不让恶狗伤害你,甚至不让甜蜜的小猫挠一下你的脸。同时,我会领着你,在这片染有烈士鲜血的大地上散步。指着那棵华盖如云的大树说:看,那是绿树;指着头顶那飘扬不息的旗帜说:看,那是红旗。孩子,要有那天该多好,该多好呵。

孩子,现在我是安徽省军区一名20岁的女战士,记住多年之后你要如约前来,我将张开双臂将你揽入柔暖的肚腹。而现在,我先要一遍遍擦拭手中的枪,今天该我站岗。走在黑漆漆的大山里,脚下的草地湿润凉凉。我摸着去年植树节栽下的小树,那样纤细结实的树干,上面隐隐有雷电的烙印、霜雪的冻伤。孩子,我摸着它,就像摸着你瘦瘦的腰肢。风吹树叶“哗哗啦啦”地响,小树轻轻地唱:慢慢地长吧。你在代替一个孩子生活,在代替他讲诉那段铭心刻骨的岁月。

孩子,今天该我站岗。来之前我一遍遍擦拭枪管与刺刀,直到他们无比锋利与雪亮。热泪涨满双眼的一瞬,孩子我多想拥抱你、卫护你,在9月6日的刀刃刺来之前,用枪制止这场屠杀,穿越50年的云雾与风沙,带你来到这和平而芬芳的年代。现在,孩子你安心地睡吧,直到天使飞到你的眼睛上,直到双臂发出鹅黄的芽,直到脚趾生出茂密的根须。就像童话里的小红帽,被狼外婆吃到肚子里,却一直等着逃出来。那是一粒饱满的种籽被埋在歌乐山间。孩子,你的坟冢,其实是青春狂喜的穹顶。年年四月,那里会长出青翠的草、柔红的花或者干脆就是个纯洁的婴儿。“小萝卜头”的故事代代流传。爸爸讲给儿子听,儿子记住了他;儿子讲给孙子听,孙子便记住了他。

孩子,夜那么深了。我持枪看着远方的灯火,每一盏灯都是热茶、电视剧、天伦之乐在闪烁,还有那么多8岁的孩子在写作业与熟睡。他们不但认识红旗与绿树,还会玩电子游戏机与变形金刚。他们还在做一些科幻小说的梦,在被窝里高兴得面红耳赤。小萝卜头,他们都不是你,但假若不是战争,你有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可现在,你的眼睛、指甲、牙齿都变成了满天星星,均匀甜美的呼吸也化成了吹来吹去的夜风。红色岩石已永远刻下你的容颜和故事,孩子,我一遍遍抚摸着你粗糙的皮肤与苦难的人生,深深倾听并记住了一切:有时候啊,仇恨是为了更纯粹地爱与生活;战争是为了更彻底地消灭战争;死亡是为了孕育千娇百媚的春天;而一个个身躯的倒下,恰恰是为了一个民族的站起、一种信仰的耸立,一份心情的绝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吴科、刘明宝摘自1997年12月8日《解放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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