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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字当头

1998-08-20马明林

中国青年 1998年1期
关键词:支书笔画黑板

马明林

20多年前,我正在家乡读小学。

五六间茅屋在一个土坝上“一”字排开。几丛竹子青青葱葱。十几排石桌摆在一间土屋里,凳子是一些粗糙的木头做成的,但似乎不是用斧头锯子加工的,而是以原始石器整出来的,坐在上面,小屁股被硌得生疼。大家穿的也是那种粗糙的土布,几乎清一色都挂着许多补丁。

我们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在为我们缴纳二三元一学期的学费后,往往同时将一个割猪草的背篼或一份并不轻松的农活交给我们。他们都很尊重老师,我们常常看见我们的父亲们在小路上恭敬地为老师裹上一根粗黑的叶子烟,接着再谦卑地为老师点燃,然后说:我那狗日的在学校不听话,您就给我打他!

当然,老师是不会打我们的,打我们的仍然是鼓着牛眼睛的父亲们。他们一边向我们的小屁股上抽着黄荆条子,一边恶狠狠地吼:不好好读书就回来给老子担粪上山!

我们不好好读书,但仍然天天往学校跑。那时候,我们在学课本时还学黄帅。我们都知道黄帅这个小女娃娃和我们一样也讨厌读书,虽然尚不知啥叫“潮流”“反潮流”,不像今天的娃儿,八九岁就知晓赶“时髦”。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们,读书究竟有什么用。

有一天,我们五年级的教室里来了一个人,我们都认识他,他常常在路上逮住我们中间的一个,从那只肮脏的书包里摸出我们都不知道的李子或者烧红苕,笑嘻嘻地分给我们每一个小家伙,然后说我们那个私藏吃食的小兄弟吃独食不义气,说得人家脸红筋涨的。作为村支书,我们当时认为他确实是一位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领导同志了,我们都服他。

那天下午,老师是请支书来为我们做毕业总结的。读书读了5年,在当地已是秀才了,虽然读一篇社论仍然像拖拉机走土公路,结结巴巴,断断续续,不知所云,但毕竟小学毕业了,我们都兴奋得很。

记得那天下着小雨,40多岁的支书挽着裤腿,一脚稀泥。他披着一件衣服,站在石桌讲台边。现在想起来,他什么都没讲,既没讲当时必须讲的大话套话神话,也没讲他平时爱讲的笑话,他只是小考了我们一下。他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了很大一堆笔画,像一个什么字,笔画之多,几乎占了半个黑板。写完以后,他笑眯眯望着我们,我们只傻呵呵地望着他。他问:有哪一个认识这个字?下面就有人惊呼:这是一个字?当然都不认识。他又问:你们哪个晓得“贼”(zui,四川方言)啷个写法?就有聪明的直指那堆笔画。支书发出“嗬嗬”的笑声,然后说你们能照着写像不?大家就拿纸笔出来,一笔一画照着摹写。这个字是如此庞大,像道家咒符中的形象,又像人苦心经营的一个战场,细细研索,才发现形中有象,字中藏字。有同学在字里发现了“月”“苦”等字,又有人发现了“金”‘‘水”等,有人发现了“贝”“才”等。

支书静静地看着欢欣的娃娃们,解释说:这个字里头藏有四句话——月下苦行人/灯中度光阴/金木水火土/尽是才与财。

我们瞪大了眼睛,竖直了耳朵,沉浸在这个字里。支书说,这个字讲的是“偷”的意思,小偷用一辈子才能挣到这些。读书也一样,好好读书,就会得到比这堆笔画更多的东西,就会有出息。我怕你们不用心读书,什么本事都没有,将来成为一个“钳工”,一个真正的“贼”。

应该说,这在那个年代里,是一次反动透顶的教育,是对青少年的“毒害”。但是,却将我们这群土气的乡下娃儿震动了,准确地说,煽动了我们求学上进的热情和野心。

10年后,这几个乡下孩子中走出了三个大学生,使乡民世代灰暗的眼睛放出了惊讶的光亮。再后来,这三个乡下娃,一个做了某大城市的园艺工程师,一个成了某海关进出口文物鉴定的权威,一个当了法官。

20多年后,三个从小山村走出来的年轻人在家乡不期而遇,当年的茅屋村小已被青瓦房代替,老支书的坟墓就在学校对面的山坡上,已是青草如席。

学考古的映福告诉我,他查遍了诸如“说文解字”“康熙字典”之类的大词典,都没有查到那个zui字。但我们都认为,这个字和这个字所蕴涵的道理,其实早已写进了我们的人生词典中。我们要把这个字,教给今天的娃娃们。

(作者通联:611830四川都江堰市人民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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