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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在中国文化界“复辟”

1996-08-28吴迪

中国青年 1996年3期
关键词:祖宗皇上帝王

吴迪

经济大潮来了,帝王们翻身得解放。最先锋最大胆也最新锐的莫过于歌颂好皇帝。

中国的传统文化并不等于“帝王文化”。我们在大力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不能不警惕——

帝王将相太子王妃正向我们走来

“没有康熙爷,就没有我们承德市,他理应受到全体市民的尊敬。”在某位前承德市市长的主持下,能工巧匠们塑起了康熙大帝的铜像,并按市长大人的吩咐,将这位“康乾盛世”的开创者置于该市中心广场。没多久,新市长上台,上台后的重大举措之一,就是把康熙大帝赶出广场。新市长的理由同样不容置疑——“承德是人民的城市,是社会主义的天下,岂容封建帝王在市中心跃马扬威!”如今,细心的游客们会在避暑山庄的某一角落里发现这尊被放逐的铜像,当地的热心人会告诉你康熙大帝的搬迁经历。

不管我们对此持何看法,帝王将相、太子王妃的确已经成群结队地走进我们的生活——帝王酒家、仿膳糕点、宫廷补品、后妃秘方、太子礼盒、皇家乐园熙熙而至。历史小说翻新出奇,从为农民起义领袖树碑立传变为帝王系列:《李自成》《星星草》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玄烨夺宫》(康熙)、《风华初露》(乾隆)摆满了书摊。“寻根文学”的首创者之一,以《棋王》《孩子王》名世的钟阿城,时不时地从国外传出惊世骇俗的论调:中国不应推翻帝制,而应该像日本、英国一样保留王室。

皇家商品可以不用,历史小说可以不看,文人的言论可以不听,可是你不能不看电视。没有人能够统计出近5年来电视里播放了多少有关帝王的电视剧——霸王别姬、魏武挥鞭、昭烈托孤、孙权称帝、李世民夺权、李隆基执政、武则天篡唐、努尔哈赤建国、康熙智诛鳌拜、乾隆打架泡妞……从有确切纪年的西周“共和行政”到民国成立,中国的帝王总共有261位,加上他们身边的将相、大吏、皇后、王妃,这个数字至少得翻上10倍,光这碗饭就够影视业吃到22世纪。

100年来,中国的帝王们一直挨骂,这倒不光是因为慈禧太后的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而实在是“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孙中山语)。民主共和势不可当,专制皇权已经到了尽头。

皇权死了,游魂尚在。民初有袁世凯,民中有蒋介石,总统、委员长、主席名号不同,但多少都有些帝王的脾气。因此,尽管龙椅进了博物馆,小民百姓仍不能议论皇帝。30年代初,《新生》周刊的主编杜重远写了一篇《闲话皇帝》,虽说的是洋皇帝,但他还是进了大牢,《新生》也就此死去。

又过了30年,原北京市副市长、明史专家吴晗写了《海瑞罢官》,立即“全党共诛之,全民共讨之”,不但罢了官,连身家性命也一起罢了。

山不转水转,又过了30年,经济大潮来了,帝王们翻身得解放,迎来了百年不遇的春天——既有人骂,也有人捧;既可以正说,又搞活了市场,有助于旅游……花样之多,益处之大,帝王们也未曾料到。就现已开发出来的“思想资源”来说,最先锋最大胆也最新锐的莫过于歌颂好皇帝。但皇帝的好坏关乎时事和人品,却与皇权无干。换言之,天下只有好皇帝,却无好皇权。

敢为帝王唱赞歌

为好帝王唱赞歌,甚至想当皇帝、皇后的人古来有之,最近一次是在70年代。那时盛行“评法批儒”,作为法家的杰出代表,秦始皇、曹操、武则天很风光了一阵子。“武则天做皇帝,上表拥戴的就六万多人。”、“她是一位敢做敢为的革新政治家”(《北大学报》1974年2月4期梁效《有作为的女政治家》)。听说一个14岁的孩子在陕西咸阳狼家沟捡到了刘邦的老婆吕后用的“皇后玉玺”,江青欣喜若狂,急忙叫人送到北京,仿佛有了它就可以重圆现代女皇梦。如果说,20年前的那场闹剧是封建专制的硕果,那么今天的歌功颂德则是“重认祖宗”的产物。

“重认”之最,恐怕要算电视剧《康熙大帝(玄烨夺宫)》,还记得刘欢那充满深情的歌唱吗——

“龙种小、精灵,天生就聪明。八岁就登基,十六就亲政。龙子龙孙龙传人,康熙他真行。康熙盛世他创立,朱笔一点写

忠诚。龙种小机灵,微服访街亭。寸心晓冷暖,慧眼识阴晴。民间饥苦他全知,百姓涂炭他心疼,皇子皇孙皇后代,惩恶扬善显英明。”

这首主题歌,无以名之,称之为“好皇帝颂”可也。颂扬派会说:我们是为历史真实说话—一康熙难道不值得歌颂吗?他开辟了康乾盛世,扩大中国疆土,缓和了民族矛盾……此话不假,遗憾的是,在歌颂之前,首先得弄清专制皇权的性质——好皇帝与百姓之间能否建立鱼水深情。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是“文革”时的一副对联。“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是30年前毛泽东的话。谚曰:二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可谁能想到,世道变得如此神速,人心一下子“西”到如此地步——荼毒良知、杀人无数的“血统论”和“先验论”同时复活。

“重认祖宗”是为了改换门庭,改换门庭是为了脸上有光。“我们先前——比你们阔多了,你算什么东西!”这是阿Q常挂在嘴边的话。“美国算什么?我们是人的时候,他们还是猴子呢!”这是王起明在纽约时的豪言。歌颂好皇帝的精神动力,常常来自于与西方对比后所产生的民族情绪——别以为只能你们有凯撒大帝、亚瑟王、伊凡三世、拿破仑、斯特凡大公、伊丽莎白……我们也有!民族感情发作,帝王遂成宝贝;热血一旦沸腾,头脑难免发昏。“皇子皇孙皇后代”、“龙子龙孙龙传人”,颂歌一曲,心香数瓣献上的同时,玉牒重写,家谱另造的工程亦剪彩动工。陈胜吴广绿林赤眉黄巢李密洪秀全……农民造反英雄们歆享的香火搬到了汉墓东陵。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穷人没什么可吹,“重认祖宗”之后情况大大不同——五千年文明,八百年兴周,四百年旺汉,三百年盛唐,男皇女皇,老皇小皇,261位皇帝,煌煌哉,伙伙哉——别看我们现在穷,过去阔得很呢!

20多年前,世道是越穷越革命,人心朝着工农兵。出身赤贫,祖宗三代扛长工,爷爷奶奶要过饭,家无隔夜粮,全家一套破衣裳,等等等等,成了光荣,成了美德,成了时代颁发的金书铁券。到如今,谁发财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日进千金,夜销万元,大款斗富,小款吃醋,穷人自叹弗如。价值观来了个拿大顶:“欠债还钱,合理合法,杨白劳不还钱罪有应得。”某些大学生如是说。活人朝钱看,活人眼中的死人也要以钱来衡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之物都归皇帝老儿,选祖宗,帝王自然是首选。一位英国朋友问我:ISprole—tariat'sforefatheremperors(无产阶级的祖宗是皇帝吗)?我只能说:Sorry,Idon'tknow.

弘扬传统文化生出来的怪胎

说不知道是搪塞,实在是因为用英语说不清,怎么才能让这位略知一二的“汉学家”明白,“重认祖宗”是弘扬传统文化生出来的怪胎?怎么才能说清这块遮羞布下,封建专制的病毒在拼命复制——裙带关系、关系网、一言堂、大修阴宅、大办丧事、长官意志……张中行老先生批评《唐明皇》“污染看客的意识”,《康熙大帝》一类的东西已经不是污染而是毒化。它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思想混乱、价值失衡的现实,映照出现代化下面隐藏着的前现代的愚昧和狰狞。

重认祖宗,改换门庭,掩盖贫苦低贱的事情,古已有之——

陈胜躬耕陇上时,对同伴们说:“苟富贵,毋相忘。”等到当了陈王,穷朋友来看他,“言陈王故情”——揭了他当年受穷的短,于是脑袋搬了家,吓得“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史记·陈涉世家》)。没多久,陈胜的车夫庄贾替那些不知轻重的冤鬼报了仇—一将陈胜的脑袋献给了秦二世。

朱元璋祖父两代佃农,家穷没饭吃,当了游方僧。刚刚做上大明皇帝的龙椅,就想方设法与宋代名儒朱熹攀亲。为了掩盖自己的贫穷史和造反经历,朱元璋定了诸多禁忌——“光”、“秃”、“僧”、“生”、“贼”,甚至与“贼”相近的“则”都不能说不能写,许多臣民莫名其妙中就成了刀下鬼(吴晗《朱元璋传》)。

“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鲁迅)歌颂皇权的人们不但要有三即九拜、自称“奴才该死”和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勇气,还要时刻准备为皇帝献上自己以至九族的头颅。

70年前,鲁迅有言:“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可感的,但措辞太绕弯子了。有更直截了当的说法在这里——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时代不同了,心思却一样,想做奴隶的人们,可曾记得我们的《国际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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