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林 晓明

军舰在茫茫的大海上破浪疾驰。

我们此行去南沙，是去采访一位叫龚允冲的海军军官。他曾创下南沙守备部队的几个之最：赴南沙次数最多，守礁时间最长，经历危险最多，对南沙情况最熟悉，开发岛礁贡献最大。一提他的名字，同行的官兵都流露出佩服：“大家都称他‘守礁王。这人很值得写！”

我们听了这番评价很兴奋。驻守南沙的官兵是中国最勇敢最忠诚的男人，一个被这些铮铮硬汉称为“王”的人，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南沙，叫人放心不下

经过三天两夜的航行，军舰来到守备部队指挥部所在地永暑礁。这就是“守礁王”的领地。说句实话，初见“守礁王”，期盼了数天的记者都有些失望。他胖乎乎的但并不魁伟，见了生人有些腼腆，黝黑的脸总在憨笑，全无半点刚烈与威严。如果脱去标有中校军衔的军衣，人们很容易把他当成进城的农民搬运工。有的记者私下嘀咕，这位“守礁王”缺少“王者风度”。

不过上礁堡几天后，大家渐渐体验出“守礁王”的气概。所谓礁堡，就是用水泥钢筋在海水中垒起的人工岛。南沙的礁堡距祖国大陆1400多公里远，大的面积如足球场，小的还比不上篮球场，四面都是一望无际汹涌澎湃的大海。龚允冲和战友们几乎是在与世隔绝的境况下坚守在这里的。

南沙终年长夏，气温在三四十度以上。烈日下晒半个小时，身上就要脱一层皮。像龚允冲这样的老南沙，全身已经脱了20多层皮。记者们惊呼，南沙的太阳毒得厉害。比高温暴晒还可怕的是高湿。海风吹得久了，再强壮的汉子也会得关节炎。

在这样的高温高湿下，人需要大量的水分。南沙恰恰是淡水奇缺。礁上的淡水比油还贵，平常每人每周供应10多公斤，洗脸洗澡洗衣全靠它。赶上台风补给船来不了，饮用水都成问题，洗脸刷牙更是奢望。青菜比淡水还缺乏。从大陆补给

的青菜，运抵南沙多半已经发黄变烂，官兵们主要靠罐头补充营养。记者们上礁头一顿吃罐头，觉得味道还不错，一连几顿下来，食欲全无。到了第四天，有的记者口腔已经出现溃疡，据说是缺青菜所致。

更难受的是孤寂。十来个男子汉，守在只有100多平方米的礁堡内，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三个月才接到一次书信报刊，日夜和单调枯燥的涛声为伴。倘若没有坚强的意志和精神支柱，恐怕人用不了一个月就会狂躁不安，精神崩溃。就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龚允冲七上南沙，居然在小小礁堡内连续坚守两年零一个月！是他从大陆运来猪苗，饲养成南沙第一栏生猪；是他率领大家苦战数月，建成南沙第一块菜地；是他多次出海搏风斗浪，跑遍了南沙每一个角落……

当我们知道更多的底细后，对“守礁王”更加敬佩。1990年初，海军司令部欲从南海舰队挑一名业务能力强的军事干部，南海舰队推荐了龚允冲。能进北京工作，龚允冲高兴极了。就在此时，南沙守备部队急需选调一名参谋。舰队首长指示：“优中选优！”听到这个消息，龚允冲马上写了申请书，要求到南沙值班站岗。领导说：“龚允冲，这对你来说是件大事，你可要想好。”龚允冲一拍胸脯：“我早想好了！”

按规定，守礁实行轮换制，半年为期。半年到了，上级来了命令，需要部分同志留下，龚允冲说：“算我一个。”一年到了，首批上礁人员全部回大陆休养，领导找到龚允冲：“我们需要一位熟悉情况的同志留下传帮带。”龚允冲回答：“没问题。”一年半过去了，龚允冲正准备下礁探亲，后方来电说接替他的侦察参谋因妻子产后大出血，无法按期前来。龚允冲二话没说，继续坚守礁堡。舰队优待守礁干部：完成任务后，可在舰队范围内任意挑选任职地点。龚允冲和妻子商定，选择在广州安家。他兴冲冲地准备回家接妻小，谁知南沙又发生了紧急情况，几天以后，“守礁王”的身影出现在南沙的万顷波涛之上……

在指挥部值班室，我们问龚允冲：“南沙这样苦，这样危险，你为什么一次次选择留在南沙？”龚允冲叹息着说：“南沙这个地方，叫人放心不下啊。”他指着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南沙海图，为我们讲解起南沙的历史和现状。南沙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这是国际上公认的事实。南沙不仅是我国最大的渔场，石斑龙虾等名贵海产多得捕不完，而且还是一个石油天然气宝库。据专家预测，仅曾母暗沙一带石油储藏量就有200亿吨之多，可以和波斯湾相媲美。“南沙虽美，海患未已啊！”龚允冲激动地说：“为了上不辱祖宗，下无愧子孙，捍卫祖国的领海主权，维护祖国的海洋权益，我们已经发了誓：人在礁在国旗在，誓与礁堡共存亡！”

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

自从人民海军1988年开始驻守南沙以来，一共有37批军人经历了守礁生涯。我们在永暑礁看到一本厚厚的“南沙守礁史”，上面记载着每一位军人的名字和功绩，其中有些人已经为保卫南沙建设南沙献出了生命。陪同我们采访的一位海军军官感慨地说：“龚允冲是守礁史的编著者之一。他深知来南沙就意味着向死神迈一大步，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古人说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是国家兴旺的标志。我看今天仍没有过时。龚允冲就是一个不怕死的武官。”

龚允冲是死神的老相识了。到底和死神打过多少次交道，他自己也数不清。有一回，他随船去华阳礁补给。当时东北风刮得很大，补给船和拖船像两个巨型摇篮，在风浪中颠来晃去，相互撞击，使得换班人员根本无法靠近拖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眼看换班任务就要泡汤。在这紧急关头，龚允冲提出一个设想，把人员装进运货的网袋中，用吊车吊上拖船。船长一口拒绝：“不行，船晃得厉害，太危险。”龚允冲坚持说：“这样拖下去，任务完不成怎么办。我愿意试一试。”船长拗不过他，只好同意。全船人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因为不久前，一位叫朱建国的同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吊车砸死的。只见龚允冲穿上救生衣，独自一人钻进网袋中，扬手示意起吊。吊车提起网袋，晃晃悠悠伸向拖船后甲板。就在龚允冲从网袋里往外爬的时候，一个大浪将拖船高高托起，吊钩垂直落下，向他的身上砸去。龚允冲机灵地来了个左滚翻，吊钩“咣当”一声，重重地砸在甲板上。试吊成功了！

风浪是南沙的头号杀手。一旦它发起狂来，几千吨的大船在它眼里不过是一片树叶。在和南沙风浪的搏斗中，最能考验人的意志和胆略。有一天，3艘不明国籍的船只闯入我海区。上级命令龚允冲立即起航出海，查明情况。当时海上忽起八级大风，巨浪滔天。我们的军舰吨位小，在这样的海况下出海，凶多吉少，龚

允冲还是毫不犹豫地奉命前往。船体剧烈地颠簸摇晃，使龚允冲呕吐不止。胃里的食物吐完了，就吐带血的黄水。到达指定的海区后，已经站不起来的他爬出船舱，一步一步挪向前甲板。风浪越来越大，船体左右摇摆已经达40度。龚允冲在甲板上趴都趴不住，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船边的栏杆把他撞得鼻青脸肿，儿次差一点被风浪掀入海中。身后的战友齐呼：“危险，快回舱！”龚允冲摆摆手，强打精神说：“甲板上才能看清楚。”他让战友把他捆在船舷上，逼近观察，直到完成使命。

南沙官兵说，最难防范的敌人是鲨鱼。此次采访，没有碰上鲨鱼，我们觉得很遗憾。龚允冲笑了：“还是不见为妙。”他和我们讲起了鲨鱼的厉害。去年华阳礁进行泅渡训练，一群鲨鱼前来袭击，战友们赶紧往礁堡上撤。只听游在最后的班长小薛大叫一声，一条鲨鱼咬住了他的裤管。小薛调转枪口给了一梭子，才保住了性命。

龚允冲多次遭遇过鲨鱼。有一次，他率艇前去赤瓜礁。小艇快到礁沿，航道上突然冒出一群鲨鱼，高高的巨翅在海面上排成刀林剑丛。鲨鱼的个头比小艇还要长，一旦相撞，后果不堪设想。艇上的人冷汗直流，连大气也不敢出。龚允冲有和鲨鱼打交道的经验，急令小船减速转向，绕道突围。抵达安全地点后，大家才长舒了一口气。

也许，对一个不怕死的人，死神总要退避三分。

“守礁王”也曾流过泪

龚允冲在南海舰队算是个知名人物。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媒介都曾报道过他。龚允冲认为，记者出于对南沙的关心，给了他很多溢美之词，他受之有愧。比如有的文章称他“男儿流血不流泪”，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刚强。他向我们承认：“我有时挺脆弱的。上南沙以来，我哭过三次了。”

第一次是探家期间。他的家可以说是多灾多难。奶奶双目失明；父亲腰肌劳损，1991年被汽车撞伤，卧床不起；母亲体弱多病，1992年被自行车刮倒，摔断右臂；大弟弟患有小儿麻痹，只能柱杖行走；小弟弟得了慢性肝炎，不能干重活；小妹妹因家中失火，不幸被烧伤致残。全家就靠妻子小施一个人支撑着。为了给亲人治病，龚允冲欠下了上万元的债，一直到1992年底，他家一部黑白电视机也没有。回家第一天，7岁的女儿拉着他的手说：“爸爸，带我去邻居家看电视吧。妈妈怕人看不起，从来不带我去。”第二天，龚允冲狠狠心，问朋友借钱买了一台彩电，对小施说是他在部队攒的钱。小施哭了：“别瞒我，你每月的钱都寄回家了。咱们再也负不起债了，快把电视机退了吧，我今后保证带孩子去镇政府看电视……”听了妻子一番话，龚允冲不住地捶着自己的胸，放声大哭：“我对不起你和孩子，对不起这个家啊！”

第二次是在大海上。守礁部队接到求援信号，海南琼海县一艘渔船在捕鱼时，遭到海盗的袭击，渔民处境危险。龚允冲马上率船出发，前往出事海区。当时海上浪高6米，搜索目标十分困难，为了看得更远一点，他不顾危险爬上主桅高处。从早晨到深夜，整整18个小时，他一步也没离开岗位。强劲的海风撕裂了他的军装，脸和手被晃动的桅杆磨出滴滴鲜血。由于风浪太大，只救起两位渔民，其余12人下落不明。渔民哭着来答谢救命恩人，龚允冲的眼泪止不住扑簌簌流下：“我们来迟了一步啊，对不住乡亲们。”

最让他伤心的是战友何正会之死。那一天，官兵们正在礁盘上执行任务。顷刻间狂风大作，如山的海浪一排排打上礁盘。在撤退中战士小章脚下一滑，被大浪推进了上几米深的海沟中。何正会大叫一声：“别慌，我来救你！”纵身跳入海水中，将小章托出海面。小章得救了，他却被强大的海流卷入海底。

部队决定举行海葬，用海军最隆重的礼仪为这位21岁的士兵送行。8名水兵抬着何正会的遗体缓缓走上军舰。汽笛呜咽，舰旗半降，官兵们泣不成声。在何正会就要赴大海远行之前，满脸是泪的龚允冲打开一瓶酒：“小何，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我知道你不喝酒，为了表达我们的心情，请你破例，我敬你一杯……”

当“守礁王”讲到这里，我们发现他的眼里又闪耀着晶莹的泪花。

后记：此稿草成时，我们得知“守礁王”已被推荐为1996年度中国十杰青年候选人。我们衷心祝愿他能够当选，给我们忠勇的南沙官兵一个鼓舞，给我们正在卧薪尝胆的人民海军一个鼓舞。

摄影：岱天荣

责任编辑：彭明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