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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上的恶梦

1995-08-22郑茂生

中国青年 1995年2期
关键词:偷渡者蛇头日本

郑茂生

“长柏轮”拉响了郁闷的汽笛,缓缓地离开了日本国长崎港,沿着熟悉的航道,驶回福州马尾港。迎着徐徐海风,面对太平洋汹涌波涛,我站在“长柏轮”的甲板上,陷入了沉思……

我不知道,这连接东西方的太平洋波涛,曾埋藏了多少令人泣下的故事,有多少痛苦不安的灵魂,在以往的岁月中默默消逝了,还有多少人带着飘飘渺渺的金钱梦,将要涉入茫茫苦海……

sOs,发自大洋深处

1992年10月24日。太平洋深处。

一艘洪都拉斯注册的台湾渔船——“大友1号”,正随着太平洋的波涛飘荡着。

这是一艘十分破旧的渔船。当初台湾“蛇头”及其组织者是这样跟偷渡者描述的:接你们去美国的是一艘万吨级客轮,船上有豪华客房,轮机房,卡拉0K舞厅、游泳池等,船头船尾都电话联系……而我在东京时,见过这艘破船,它长不过15米,宽约5米,船体铁壳锈蚀得漆皮斑驳,锚链严重磨损,主机曲轴支架都有裂纹,也根本没有什么客房,一个小小卧舱,四处漏风,门板早已破损。最糟糕的是,连像样的航海仪器和通讯设备都没有。这艘满载着100多人的偷渡船,一路故障叠出,机器不灵,只有一台副机还能时开时停。半个月后,船舱开始漏水,船上淡水和食品已所剩无几。代号陈老三的台湾“蛇头”陈永禄开始少给或不给食物,引起了偷渡客的强烈不满,他们三四十人挤在一个船舱里,饥渴难忍,福建长乐人曹某等人怕向美国方向继续行驶性命难保,要求改航开往日本。陈老三不允,随后发生争执。当晚,曹某等人密谋除掉陈老三。次日晨,陈老三被他们从驾驶室拖出,猛打一阵后,将其推入海中,至今杳无音信,是死是活可想而知。

除掉了陈老三,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好运,反而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没有海图,没有导航设备,更没人会驾驶。副机也不灵了,机舱开始进水……暗夜深沉,海潮澎湃,寒气萧瑟。绝望之中,先是女人哭成一团,继而是全船人恸哭号淘。大海茫茫,没有听到回声,只有几只大鲸,小山般地从船边掠过。飘流了一夜,东方微明。他们堵住了机舱进水,发动副机,还勉强能运转。一线幸运之光。至14日早晨5点多钟,沧海中发现了一个小黑点,全船人惊喜万分,纷纷脱下白衬衫,在海天之间飞舞,燃起毛毯,连同绝望中的呼喊……黑点渐渐靠近了,原来是一艘日本渔船,一个懂英语的长乐人跟他们搭上了话,日本人扔过十几瓶淡水和两包大米,匆匆地给他们指了航向,就躲瘟疫般地逃走了。但这毕竟使偷渡者暂时逃避了灭顶之灾。

向西,向西,当“大友1号”飘走了一个星期后,又一条日本渔船发现了他们,报务员发出了“S0S”国际求救信号。2小时后,日本海上保安厅的的直升机出现在“大友1号”上空盘旋。第二天,海上保安厅的舰艇,把他们引渡到了日本口岸。等待他们的是被遣返回国。

生命的祭奠

我们先遣组一行5人这趟到日本的任务,是要接回关押在长崎市大村收容所的200多名偷渡人员。没想到到达东京的第二天,中国驻日大使馆通知我们说,要派人到八丈岛去接收6具骨灰一并带回福建。正当我们着手重新安排计划时,又接到消息说,八丈岛方面将主动派人护送骨灰盒到东京交接。护送骨灰到东京的是八丈岛最高行政长官奥山町长等3人,为了让亡灵得到安宁,办事作风严谨的町长亲自将6具骨灰盒安放在两个结实漂亮的长方型硬纸箱里,中间塞满海绵防震,骨灰盒上面放一束鲜花。在飞机乘客已满的情况下,奥山町长说服了两位乘客退票,让出两个座位安放骨灰,以寄托对死者的一片哀悼之情。

奥山町长神情沉重地谈起了这一偷渡事件的经过。那是1992年3月31日的夜晚,八丈岛洋面上刮着7~8级的大风,海浪滔滔。在风浪中,一条偷渡船被警方发现,后来知道这条台湾船叫“桃友1号”,船上有60多名偷渡客。船上的“蛇头”见势不对,不顾偷渡者的死活,放下几个橡皮艇,让他们抢滩登陆。据说当时先下来了十几个人,在漆黑的海面上,任凭海浪翻腾,结果全部落入海中,无一生还。警方派出了9批次直升飞机,20艘次的舰艇,打捞了3天,只捞到了6具尸体,日方把他们化装整容,举行了祈祷仪式,征得中方同意后火化。奥山町长交给我们一大叠死者的照片,照片上的尸首经海水一浸泡已经面目全非,倒是大使馆的小王同志给我们的一叠照片中,我们才看到死者的真面目,一个个西装革履,英俊潇洒。这些照片是死者家属寄给大使馆的信中附上的。郑根铿的两个儿子在八丈岛同时遇难,后悔莫及,痛哭不止。他在信中说,“我已年迈,老年失子,倍加凄惨。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将二子骨灰送回,我将感恩不尽……”

看着这一封封信和一具具骨灰盒,我们内心的痛楚是难以言表的。至今我还常常回想起奥山町长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中国人了不起。我们非常欢迎中国人到八丈岛工作,但不要采取这种方式。”

让灵魂走出炼狱

11月29日凌晨,整个东京笼罩在烟雨蒙蒙之中。我和驻日使馆的葛秘书就驱车赶往横滨市,去接收141名偷渡人员并随海上保安厅的舰艇前往长崎港,在那里交接转乘中国轮船遣返。

在我们来之前,就不断接到我驻日使馆关于这批人员被日方禁止上岸,闹绝食,以及漏夜跳海潜逃等事件的电报,到日本后,又听大使馆的同志讲这批人如何如何在日本记者面前哭求,大丢中国人的脸等等。今天,我是应日方要求,只身接送这批人从横滨至长崎,心就像被冬雨冲刷一样,紧张之中又一阵凉似一阵。

到达横滨港时,天刚放亮。只见横滨码头的仓库外面,已站满了警察。在仓库的门口,大约有200多名特警部队列阵肃立在那里。他们右手拿着长长的警棍,左手持白色的盾牌。码头边,停靠着两艘几千吨级的白色军舰,正整装待发。码头外的海面上,几艘小艇背后斜插着太阳旗,在海面上游弋着,让我回想起电影里抗战时期的白洋淀。天上直升机在低空盘旋,不知是警察还是记者。整个海陆空戒备森严,给人如临大敌的感觉。

仓库里,偷渡者还在熟睡,随着“咣铛”一声铁门被打开,特警队迅速进入大厅,吆喝着要他们快起床。我随着日方人员进入仓库,只见一道铁丝网把偌大个仓库隔成两半,这141人全部睡在半边仓库的水泥地上。铁丝网约有3米高,上面拉一层由6根电线组成的电网。门是由一个圆柚式的钢管做成的。钢管直径有1.2米,厚度约2厘米,前后被割出两个小门,约1.5米高,人要躬身才能进去,门的中央有两个火柴盒大小的孔,一把铜质大锁紧扣上面。整个看上去像国民党的“渣滓洞集中营”,所不同的是在铁丝网里多了几个厕所,多少有点现代气息。

倾刻间,偷渡者们全部给集中到仓库一角,日本方面要我去宣布他们将被遣送回国。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心中奔突着不可言状的情感之火,是爱是恨?是可怜还是可怕?自己也说不清。当我站在他们面前,望着那一双双饥渴的眼神,一切都抛到了脑后,“乡亲们,我们受省政府和你们的父母、妻儿的委托,专程前来接你们回国……”队伍里鸦雀无声,只有电视转播的摄像机的沙沙声。我讲了他们的亲人在家如何日夜思念,为他们担惊受怕之情,讲了日本政府不可能接受他们,让他们丢掉幻想;讲了回国的安排,请他们配合协助。许多人也许是激发了思亲之情,也许是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悔恨,都落下了眼泪,表示同意尽快回国。当我退出警戒线之后,一个长岛人跳出来,说要找我对话,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日方立即阻拦,我表示同意对话,日方勉强应允。他说:“你说,把我们带回去如何处理?不说清楚我们不回去!”我说:“我的任务是接你们回去,至于如何处理要等回去之后由有关部门决定。”他说:“我们是出来打工的,没有犯法。我死在日本,家里还可以拿一笔抚血金”。我心里掠过一阵痛楚,猛然,我想起了我驻日使馆杨振亚大使在接见我们时说过的一句话。“他们犯了法,却不知自己犯法,他们以为到了异国就有自由,有人权,可他们到达日本后,不让上岸,不给吃饱饭,拳打脚踢,又关在监牢般的库房里,却不觉得这是侵犯人权,这是极其可悲的!”想到此,我大声说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英雄吗?你以为自己是为祖国慷慨赴死的烈士?你触犯了中国法律,还不悔过自新,还以死命抵赖,你死了,也只是一个受万人唾骂的异国孤魂!”他无话可说,悻悻地收拾行装,随着大家步出了这“炼狱之门”……

梦断美利坚

1993年7月20日,在离美国边界只有8公里的墨西哥西北角蒂华纳机场,出现了70多个蓬头垢面的中国人。他们眼看着梦寐以求近在咫尺的美国而没能跨越过去,却要乘坐一架包机,飞越不久前刚刚离开的故乡——福建。

在厦门机场,我们就已经接受了十几批近2000名满脑子“美国梦”的偷渡客们。他们有的直接跨越太平洋,有的经非州绕过好望角进入大西洋。有的从海上、从陆地迂回曲折到达洪都拉斯、海地、危地马拉、尼加拉瓜等美国的周边国家,最终的目的地就是美国。可是,他们往往历尽艰辛,受尽苦难,却没能踏上美国领土一步。最终又回到了出发地。

“我们是拿2万美元买了一张通往地狱的门票啊!”一个姓陈的长岛人是这样向我们诉说偷渡美国的经历。1993年1月5日,他从广东沿海乘船到公海,爬上了仅有750吨位的巴拿马籍运输船“东木号“,上船后发现已经装有500多人了。“蛇头”把500多人像“猪仔”一样分装在几个船舱里,吃喝拉撒睡,不分男女老少,统统窝在一起。还严令不准上甲板放风,违者将受皮肉之苦。启航之后,许多人经不起风浪,开始晕船,吃进的东西全吐在船舱,臭味难闻,不吐的也吐了。十几天后,食物越来越少,基至喝不到一滴水。“蛇头”趁机开始敲诈,一杯矿泉水要交5美元。船上8名船员是印尼、缅甸籍的,他们不但对偷渡者大打出手,还轮翻凌辱女偷渡客。大海苍茫,度日如年,就这样,他们在海上漂泊了70多天,才走到马绍尔群岛附近,幸被美国海岸巡逻队发现,被送上马岛美国海军基地审查。他说:“当时,我们个个瘦骨嶙峋,神情灰灰,难以想像,如果再这样航行下去,这500多条生命怕要葬身太平洋。”

被西方新闻媒界闹得沸沸扬扬的“黄金探险号”,真是名副其实地为实现“黄金梦”而探险。它穿越了印度洋,在非州肯尼亚又接上了一批偷渡客,然后绕过好望角,进入大西洋。连续100多个昼夜,行程25000多公里,于1993年6月6日凌晨2点抵达纽约的罗克威半岛海岸,却不见原定的接应船只。在这种情况下,“蛇头”下令强行靠岸,结果触礁沉没。几十人在船员的怂恿下,从船舷上跳进水温不到10℃的海里,向着200多米外的美国海岸游去,有8人葬身海底,6人被送进医院抢救。这起偷渡案令美国朝野震惊,美国移民局官员警告说:“美国绝非遍地是黄金。那些怀揣发财梦非法来美国的人所能得到的将永远是个梦。”

1993年8月5日晨,当偷渡船“伊特汉”号在我公安人员的押解下,在福州马尾港抛下锚时,130多名偷渡客的“美国梦”也随之破灭了。在这条船上,有夫妻结伴而行,也有兄弟姐妹同行,像梦游者一般飘向茫茫大海。我们见到的是一家兄弟姐妹4人同上一条偷渡船的。当问到为什么要偷渡时,回答目的只有一个:挣钱。因为他们看到别人很快富裕起来了,自己家里还很穷,盖不起房,只有偷渡到美国,才能尽快富裕起来,拿“绿卡”衣锦还乡。这就是做不完美国梦的直接原因。由此可以想见,为什么一批又一批的人不顾一切地告别本可以使他们致富的黄金海岸,基至还有为数不少的人们是在掩埋了同伴的尸体,擦干了心中的血和泪痕,又爬上贼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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