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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别时春意浓

1995-05-09郑兴娣

清明 1995年2期
关键词:外公母亲

郑兴娣

那远去的离别之景,如同风雨中的小船,早已消失在时代的彼岸,但往事的春风,依然能透过漫长岁月织成的帘,轻轻地吹拂着记忆的芽……

二十多年前,一张宣判命运的通知书如同一匹黑色的骏马闯进我的生活时,博学多才的父亲正挣扎在莫名之罪的桎梏中,母亲隐名埋姓出外帮佣;大姐远嫁;弟弟夭折;剩下我们姐妹四人绻缩在抄家后的废墟里艰难度日。

由于行期的紧迫,十九岁的二姐为我办理了户口迁移手续,随后,我们卖掉了一堆破烂,换得2元钱,二姐用它给我买了一件夏季穿的背心,那小小的背心好似一个纤弱的白衣女子彷徨在烟雨迷离的世界……环视徒有四壁的小屋,想到逆境中的双亲,姐妹几个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场。

“马蹄”声声催程时,我却为行囊空空一筹莫展。亲友中,有的宁肯钻到巴尔扎克的笔尖下去当高老头,也决不会轻易施舍你半分钱,有的像躲灾星似地回避着你,思来想去,只有向一位远房的堂叔去借钱。他在沪郊一所中学执教。

时令虽已初秋,但残暑依然凶猛。为了节省往返的汽车票,为避免太阳的暴晒,我一直等到夕阳西下后才徒步而去。揣着总算借到的二元钱,腿软脚酸地返回时,夜幕已降临。远处有一声犬吠把僻静的小路拉得很长,路旁的树丛轻轻地幌动在幽幽的月色里,仿佛有许多鬼魅就隐伏在暗影里,要抢你来之不易的钱……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家门时,惊异地发现原本光秃秃的桌子上,堆放了一些毛布、茶缸、梳子、手电筒、日记本等日常用品。二姐告诉我,这些都是左邻右舍送来的。我痴痴地凝望着它们,仿佛在凛冽的寒冬发现了一片珍贵的碧绿丛丛!它们用纯洁而贫寒的生命轻轻地弹拨着人世间情感之春的音乐!

躺在户口薄里的名字被一道无情的红线勾消,犹如一只已经放飞而去的风筝……

匆匆赶去与外祖母辞行,是在行期的前四天,那天外祖母正和两个小姨为赶制着棉袄,一针一线在离别的怅然和慈爱和温情里飞快地穿梭,外祖母拉住刚进门的我,流着泪责怪我走得太仓促,两个小阿姨也都默默地站在一边,只有外公拍着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好,好,有志气,有抱负……”

晚饭时。外公、外婆不停地往我碗里挟菜:“多吃点,黑龙江是吃不到的……”而他们自己,却蒙着一层食不下咽的伤感。我闷头吃饭,全然不知饭菜的滋味。

月光,轻柔似水,灯光,飘渺如雾,交融成儿时的摇篮曲,把我送进温柔的梦乡。梦中,我看见曾经生活过的小城。看见滚滚的长江水,看见已经去世的爷爷和含辛茹苦抚养我长大的奶奶,不由伤心的哭出声来,年迈的外公闻声摸索到我的床前:“别哭,别哭,可怜的孩子……”那近似梦呓般的喃喃声,饱含着一个晚景凄凉的老人对儿孙慈祥的抚爱。须臾,他用手托起我的头,把一只带有他体温的枕头。轻轻地垫在我的脖下,像一个慈母照料着襁褓中的婴儿,可怜的外公,莫非想用这只历尽沧桑的枕头,留下我的体温,留下我十七年来生命的履痕?白发苍苍的外公啊,你能留下的只是一个辛酸的故事,如何留得住时光的流水!

永远不会忘记临行的前夜——一九六八年九月九日晚。

自收到通知书的一星期来,每一天都在来回奔波,每一件事都要靠我自己去做。一幅美好的时间风景图被繁琐的事务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深夜的风怜惜地抚摩我疲惫的身体,梳理我纷乱的思绪。

托运行李的前一天.母亲托人捎来100元,这是东家预支给她的5个月的工资,深知每一分钱来之不易,我把开销节俭省到最低程度。

想到父亲,一个“囚”字便在眼前不停地晃动,一个温文尔雅的人,被窒息在四堵墙的包围之中,其情景可以想象。我不知造反派究竟把他关押在哪里,曾托父亲厂里的一位工人带去一封信,也不知父亲能否收到。

忽然,虚掩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逆境中的父亲居然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像个三岁的孩子,哭着扑向他的怀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惊异地发现父亲陡增的白发和皱纹,一种对父亲刻骨铭心的爱,混杂着即将离别的辛酸漫遍全身。

父亲穿着一身印有“安全生产”的工作服。然而,在“安全生产”的深处,却是累累的伤痕——一个没有法制的年代留下的永不能愈合的伤痕。

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包茉莉花茶,用轻松的口吻笑着说:“来,泡一杯尝尝。”茉莉花的清香混合着一份沉甸甸的父爱,飘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我用双手捧起茶杯,想哭。

当黎明的曙光还未来得及揭去夜幕的轻纱时,父亲已迈出了家门,他必须在清晨五点之前赶到指定的所在地,否则,批斗的鞭子会像毒蛇一样狂舞。

默默无言地送父亲到弄堂口,四周凝然寂静,只有外滩的钟声在悠悠地诉说着人问的忧愁。

父亲在弄堂的拐弯处停住了脚步,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一言未发。父亲把心中的万般感受全都堆积在微蹙的眉尖上,怀着对处境的迷惘和忧虑,怀着与骨肉分离的怅然和伤感,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走了。忽又停住了脚步,迟疑着.缓缓地转过身来,向我挥挥手,示意我回家。然后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迷蒙的震雾里……我揩去满脸泪水,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在心中久久地涌动……

重新回到楼上,姐妹们仍在熟睡,我把桌上的零碎东西收拾干净,小心翼翼地把一两茉莉花茶叶装进即将远行的军用书包里,然后把一张身穿军装的照片塞进桌面的玻璃板底下。

天亮了,我要走了,再次环顾四周,这熟悉的门窗和楼梯,竟然让我如此的依恋,这个曾经嫌弃又养育过我的家,将从此结束一个灰姑娘的童话故事,把从前所有的岁月编织成一顶资产阶级的花环,赐给我这个乞丐千金去荆棘的途中踏一条嫩绿的希望来。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我挤在车窗前,含着泪,微笑着向前来送行的人群一一握手告别,每一双紧握我的手都温暖着我忧伤的心,每一滴为我流淌的泪水都如春雨滋润着我情感的瘠土。

与我同龄的小阿姨为了我的远行哭弯了腿,为了给我赶做一双鞋,通宵不眠。这一双鞋好似一对与我互通情愫的小船,伴随着我驶向浩瀚的林海。

忽然,重重叠叠的人堆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一路跌跌撞撞,焦灼的东张西望,是谁?是母亲!是母亲!母亲居然也来了!“妈妈,妈妈!”我激动得大声呼喊,四周的喧嚣淹没了我的声音,但她终于看见了我,不顾一切地从万头攒动的人群里挤过来,一把抓住我从车窗里伸过去的手。母亲的脸苍白而消瘦,噙着泪水的双眼美丽而凄凉,因一路颠波而弄乱的头发已失去了当年的光泽,她簌簌的流着泪,颤抖着嘴唇,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已经来不及了。披红挂彩的火车在一声尖厉的长鸣声中缓缓地启动了。人群开始沸腾。有人放声大哭,有人高呼口号,车上车下忙着互相道别,次送的锣鼓声震耳欲聋。母亲用抖得厉害的手更紧地抓住了我,随着列车的缓缓启动一路小跑。

火车渐渐地加快了速度,母亲力不从心地随着车速的加快在奔跑,在狂奔,在发疯似地追赶,仿佛在追赶曾经失去的一切。

许多人们都在她的身后大声疾呼:“快松手,快松手,危险!危险!……”母亲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依然在不停地奔跑、哭喊和呼唤。

她的双脚已失去了支撑点,呼啸的列车如同劈空而下的闪电,把母亲劈倒在地,甩成我身后一个模糊的黑点,有一声凄厉的惨叫撞击着耳膜,撕裂了我的心……

生命的最初八年,没有依偎在母亲的膝下,孤独的灵魂常有一种被人遗弃的落寞和困惑。离别时,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喊深深地感动了我,母亲撕心裂肺的悲痛沉沉地震撼着我,在生离死别的窗口,我终于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母爱。已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幸福,是温暖还是凄楚,只有复杂滋味的辛酸化成哽塞在咽喉的泪。

如果车速能够放慢,如果不是战友们死死地抱住我,我会不顾一切地从窗口跳下去,泣不成声地扶起母亲。

但是,残酷的车轮把我碾碎的心呼啸着送入命运未卜的前方,我只能把身子探出窗外,张开双臂,泪流满面地去拥抱这姗姗来迟的春天!

在远离故乡的日子里,我的父亲、外公、外婆,以及与我同龄的小阿姨,相继离开了人世。所有的思念化成了泡沫,挥洒成梦中的相见。旧时的小屋,已人去楼空,只有伤感的秋叶兀自飘落。世事的沧桑,像把利刃,割断了亲情的丝线。我生命的风筝被命运的巨掌抛却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山坳里,没有乡音和故人,没人知音和亲人,只有一只无望的雪撬,沿着现实与愿望永不能相交的平行线,滑行在无人理解的茫茫大地,只有一幅昔日的春景图被岁月的流水洗刷得斑斑驳驳,留在残垣断壁。

如果.人生的路能够重新选择.我愿断舍左臂,留一只右手,重新去谱写生命的音符;如果能够重新拥有一个人世间情感的春天,我宁愿再次品尝离别的痛楚。

往事的春风,吹绿了记忆的芽,却无法唤回久已远去的青春,仅留下无奈的感慨凝聚在晦涩的笔端,仅留下落伍于潮流的文字,躲在时代的一隅,悄悄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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