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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户地震神户人

1995-01-01毛丹青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5年7期
关键词:神户消防车消防

毛丹青

大地塌陷,楼房倾倒,桥梁断裂……

烈焰,浓烟,鲜血,死亡……

神户,这座日本第二大港湾城市,瞬间成为一片废墟。

废墟上的神户人呢?

我有幸走出了恶梦般的神户大地震,也有幸认识了恶梦中的神户人!

地震了!我拼命地拉到灯绳,灯不亮,断电了,伸手不见五指

日本兵库县南部大地震的最强震裂带正好直对神户市,刹那间,日本这座第二大港湾城市便陷入灭顶之灾:高速公路塌陷,跨海大桥断裂,集装箱码头的岸壁被海水淹没……都市机能濒临瘫痪。

地震发生的1月17日那天,我和平常一样读书很晚,到了凌晨才睡,睡得很浅。突然间,大地像被滚烫的水煮开了一样,翻出一股股恐怖的声潮,紧接着就是发了疯似的摇晃。瓶罐砸碎了,书架倒下来,电视机掉在地上,洗衣机被狠狠地甩向一旁。地震了!我赶紧掀开被子,但怎么也站不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掉进了剧烈的、乃至于非要毁灭你不可的狂震当中。破璃粉碎,冬天的寒风呼啸而入,大楼钢筋似被锯断的那种裂人心肺的金属摩擦声震耳欲聋。高架桥坍塌了,砸地的巨响惊天动地,碎石飞溅,尘土四起。我拼命地拉到灯绳,灯不亮,断电了,伸手不见五指。慌乱中,我用两臂硬撑着过道的墙,在瓶瓶罐罐的碎片里艰难地摸索着,近乎于爬行到楼道门口。这时,大约20秒的震动终于缓和了,震波已经明显减弱。公寓外仍是夜的宁静,一时间,我竟充满疑惑,莫非刚才的地震是假的?不一会儿,居民们开始陆续推开房门,偶尔听见幼儿的哭声和大人们的低语,但没有惊慌。黑夜里人们的手电筒打出的光柱相互交叉,像是传递某种讯息或问候,从楼里陆续走出来的人们脚步很急却并不乱,女人怀抱小孩,男人肩扛棉被之类的大包裹向停车场走去。汽车启动的声音逐渐密集起来,人们纷纷躲进车内。我也把汽车打着火,然后急忙打车上的电话,但电话根本不通。打开汽车收音机,广播说:“刚才5点46分,兵库县一带发生强烈地震,震源不明,现正在紧急调查中。有部分地区已经停水、停电和停煤气。往神户方面的电话很难挂。请各位一直打开收音机。不要关。注意消息。”这时,我发现周围的车里也传来同样的广播声。显然,人们在这突变的事态当中,正努力掌握着准确的情报。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地震后的五分钟左右。广播不停地重复,从头到尾并没听到类似“不要惊慌,不要混乱”的呼吁内容,但四周井然有序。

一列随时会坠毁的断桥上的电车里,乘客们泰然自若,居然还有人在看书!

天亮了。黑夜没让人看见的震灾现场此时丝毫不漏地闯入我的视觉:楼园的宅墙震瘫成一片片的碎石土块,迎面高架桥上的路轨倒栽葱式地直戳地面,数座两层小楼朝北倾斜,有的塌陷只剩房顶凸出地面,有的则靠门前的大树拦腰托住:地下水管破裂,冲出地表露出直径1米多的颈口。天空灰蒙蒙的,空气里尘土飞扬,阳光不再像平常那样耀眼。我开着车,慢速通过信号灯不亮的十字路口,大家相互礼让,只有致意的手势,没有鸣笛也没有语言。街道显得很沉重,车辆开始在沉重当中缓慢流动。我住在神户的西头垂水区,公司在市中心的三宫。平常我早上都开车到舞子车站,把车放在站前的停车场,然后换电车上班,但这天我完全不能按平时的日程走

地震后的日本三菱银行了。舞子站与2号干线公路平行的一段路正好是一座高架桥。当我靠近那座桥的时候,清楚地看见桥的东端拐到地面部分的路轨已经变形,而且就在离它寸发之地的后面,停着三节车厢的电车,车体的前半部分已经明显倾斜。如果这时乘客发生混乱,一窝蜂拥向车门使平衡破坏的话,这趟电车很可能会翻到桥下面!我不禁冒出一身冷汗。但是,我的担心多余了,车厢里的人泰然自若,没人走动,居然看见有的人在座位里看书!日本人在灾难面前、在死亡面前如此冷静,令人吃惊!

从这座桥下穿出去,汽车就开入了2号干线公路。这是横穿神户市最重要的道路,也是贯通日本东西的咽喉要道。因为铁道瘫痪,电话不通,街上一下子挤满了各种车辆,道路水泄不通。我从垂水区到同乡们住的东滩区只有30公里,可这一天,直到晚上才接近目的地。平均每小时走不到3公里,完全像爬行。数不清的路口被浓裂的黑烟笼罩,火苗顺风势向天空窜跃,空气里渗透了呛人的焦味儿,简直和电影里的战火场面没什么两样。但堵塞的车辆并不慌张,除了从火烬里传来劈劈啪啪的焦土声,并没有相互鸣笛的骚乱。人们的目光更关心周围,你稍向前行一步,他马上就挥手示意你先行。路口没有交通警,十字路口的信号灯不亮了,过往的行人们都高举右手横过马路。消防车从远处拉着警铃而来,但车辆堵得让它也寸步难行。这时,消防兵从车上跳下来,冲两边的车拼命打手势,不喊,也不吹哨,但所有手握方向盘的人都根据他的意图安静而迅速地让道。消防车终于接近了火势最凶的现场,几个消防兵拖着高压水枪往上冲,水刚喷出一点儿突然变弱了。原来,神户市消防用水不设专门管道,就是打开消防专用的井盖,里面的水管和一般用水也是共用的。整个神户都断了水,高压水枪怎么会出水?消防兵急得团团转,怎么摇高压水枪口也不出水。比他们更着急的是站在一边的居民,眼瞅着大火正燃烧自己的财产而无能为力。人们原地不动,没有一个人埋怨消防兵,只是茫然地站着,一声不吭。其中有一个中年妇女已经泪流满面,但她的嘴角使劲抿着。当发现有人看自己的时候,她立刻低头用头巾裹住大半个脸,不让自己的痛苦流露出来。无情的火焰继续蔓延,无用的高压水枪瘫软在地上。

“消防兵诸君……我替我刚死的女儿谢谢大家,她会放心了。”

下午大约5点左右,我到达了神户的中央区。市中心的三宫地带有许多高楼出现明显的裂痕,有的大楼本身已经向路面倾斜。矮小的平房早已夷为平地。我每天上班的七层大楼也被拦腰震塌,无数条折断的钢筋从墙缝中张牙舞爪地伸出来。我的办公间所在的那一层居然被上一层彻底砸垮了。如果地震发生在白天,我肯定会在那恐怖的20多秒钟内被活活地压死。车近乎于爬行继续向滩区行驶。车窗前又一片黑烟滚滚而来,紧接着就听见了爆炸声,火花四溅。火光中,从一个两层的小楼里跑出来几个人,他们的脚跟还没有站稳,那小楼就一头冲地,跌了下来。底层部分的门窗已经淹没在大火的燃烧之中,火不停地向外喷,一个刚从里面跑出来的男人大喊:“里面有人!里面有人!”周围一下子紧张起来,但没有消防车!那个人马上不喊了,他用棉被蒙住脑袋,让旁边两个人往上泼一桶水,就向火堆里冲。可没上去几步,就被火势逼下来了。他还要往火里闯,旁边的人拉住了他,他们从地上拖出一块块的石头往火里扔,那个男子从好几米以外拖过来一块长石板,大家一起把它塞进火堆中。显然,他们要的是时间,拼死想叫火势放慢哪怕一分一秒。过了很久,终于听到消防车的警笛向这个方向鸣响。那个男子向消防车飞奔,消防兵从车上拉出高压水管一边叫大家让

地震引发的火灾道,一边向出火现场拽。这时,堵在消防车和现场的几百米的公路上至少有几十辆车,一辆接一辆。大家从车里都出来了,各自在通过车前的地方伸手帮消防兵传送那个高压水管。消防兵通过我这里的时候,我担心地问他是否有水,他一边跑一边答:“有了!我们接通了海水。”原来从海边到出火地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辆消防车当水渠,把海水引来救火。火很快被扑灭了,几个消防兵扒开烧焦的瓦砾,爬进了倒塌得再也看不出模样的房屋。几分钟后,消防兵们打开了一个口子,从里面送出一个毛毯裹着的长方体,向那个男子和旁边的几个人说了几句话,并低下了头。里面的人没能救活。大家呜咽了,有人哭出声来。看着刚才这活生生的一幕,我平静不下来,要是消防车早来一步的话,里面的人就肯定会得救。突然,我听见那男子在那里像喊叫一样地说:“消防兵诸君,你们辛苦了!我替我刚死的女儿谢谢大家,她会放心了。谢谢你们!”

说完就抱起被毛毯裹着的女儿走开了。消防兵深深地向他鞠躬,半天没抬起来。我望着那个走远的男子,眼前一片模糊。

天黑时我终于到了东滩区。找到了北京的同乡,他们幸好都平安,但和我一样,住的公寓楼受损严重。眼下要和日本人一起到学校的体育馆,或者在公园里搭帐篷过一段抗震避难的生活。

著名旅日华人作家陈舜臣在1月25日写给《神户新闻》的专栏文章中说:“我不幸曾经三次亲眼看见心爱的神户濒临毁灭,水灾、战灾和震灾,而这次强震是三灾里受打击最重的一次。尽管人们好像陷于默然自失当中,但就是这种精神正为夺回这个美丽的城市而奋勇崛起……”

(史力摘自《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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