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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士情怀天地宽

1992-01-01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2年2期
关键词:陶铸母亲工作

她不像她父亲那样叱咤风云。一种静悄悄的端庄神气永恒地弥漫于她的整个身姿,并且因为那脱不去柔和的嘴角而显得更加生动感人。

她就是陶铸的独生女儿陶斯亮。

我们常在一起交谈。我很喜欢听她的诉说。因为陶铸总是生动地活跃在我眼前,像遥远的地平线永远横在天际,吸引我走过去……

权延赤

我的母亲曾志是在福建从事地下工作时,认识我的父亲陶铸的。

那天,母亲从闽西到厦门去找省委书记罗明。她当时还不到20岁,穿一件素净可体的旗袍,线条匀称,秀发披肩,脸色红润,散发着青春的气息。罗明平素斯文和蔼,现在却少有地涨红了脸,正与人吵架呢。

吵架者是个陌生的年轻人。个头不高,留着分头,肤色微黑,腮帮子刮得铁青,一张棱角分明的四方脸,眼锋咄咄逼人,两道浓黑的剑眉更为他添了一股英豪之气。

罗明见曾志到来,便想借机终止这场争吵,说:“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陶铸,军委秘书。”

母亲暗暗吃惊:竟是他?福建军委的“灵魂人物?”

陶铸随意瞟一眼母亲,点点头,还想同罗明说什么。罗明把手一伸:“她就是曾志同志。”

父亲张开的嘴巴突然僵住,迅速回头,双眼盯着我母亲,毫不掩饰那副惊诧的样子。

“你就是那个闽西女将啊?”父亲叫道,“你怎么,怎么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啊?”

“你就是黄埔军校出来的那个陶铸呀?”母亲反唇相讥,不无挖苦,“你跟我想象的也不一样嘛。”

父亲脸红了,为自己的失态而尴尬。从井冈山来到闽西的女将曾志,党内谁人不晓!父亲原以为操刀舞枪的女人必丑无疑,就像《水浒》中的顾大嫂、孙二娘。

大约是曾志到来的缘故,陶铸不再那么凶地争吵,可他的血性和傲劲却无法掩饰。罗明是年长许多的老大哥,仍然心平气和地讲下去。见陶铸仍旧摆一副心不在焉的劲头来表示不同意见,不得不说:“你态度好点行不行呀?”

“那要我怎么样呢?还要我跪下来听吗?”陶铸一个劲顶撞。

“你怎么是这个样子?”曾志上来打抱不平,“你对领导就这么傲慢粗鲁……”

“算了算了,”罗明深知这两个年轻人都是火爆脾气,怕他们叮当起来,连忙说,“他就是这么个直性子,炮仗脾气。人可是好人……”

我的父亲和母亲就这样见了第一面。30多年后,母亲对我讲起那一次见面,仍然摇头说:“第一面我对他印象不好,太傲慢,太粗鲁。”可有了印象就会引起注意。父亲的几件事使母亲对他的印象由“坏”转好,终于发展成为爱情。

1930年3月,福建省委决定由父亲负责组织营救被国民党逮捕的40多位同志。经过父亲的精心准备和周密安排,于5月23日胜利完成了劫狱任务。整个行动前后不到10分钟,毙敌十余名,我无一伤亡,这件事震惊了全国,也深深激动了我的母亲。

然而,更使母亲感动的是,王明路线的代表人物竟说这次行动是“立三路线的残余”,将父亲从福建军委调到漳州工作。而陶铸面对这些,毫不抱怨,只说一句“历史会有正确评价”,又投入了新的战斗。

陶铸的智慧、勇猛和气度,深深地打动了曾志的心。两颗年轻的心终于碰撞出了爱情的火花。

1932年,陶铸与曾志结婚了。

婚后不到一年,父亲奉命去上海汇报工作,不久便被捕入狱。母亲坚持在闽东一带领导游击战争。当第五次反“围剿”失利的时候,闽东革命根据地却进入鼎盛时期,形成一万多平方公里的红色区域,抗击了国民党10多万兵力的“围剿”,有力地配合了中央主力红军北上抗日的战略转移。

父亲和母亲一别5年,音讯全无。那个年代,牺牲是家常便饭,等待也是家常便饭。

1937年10月,母亲奉调去延安。途经上海时,惊喜地得知父亲已被周恩来等同志营救出狱,并在十几天前分配到武汉工作。为此,组织上决定母亲绕道武汉,再赴延安。

五载沧桑,两人都是历经磨难,九死一生。久别重逢,心绪万千。尽管坚强的性格没有使他们发出惊喜的呼喊、进行热烈的拥抱,但是那炽热的目光却恨不能一下把对方看个够。母亲望着父亲那苍白的面孔和瘦骨嶙峋的身体,鼻子一酸,眼圈蓦地红了。父亲晃了晃那经过4年狱中生活,血肉耗损殆尽的身体,轻轻拍了拍瘦弱却坚硬无比的胸膛,笑着说:“四年狱里艰辛过,一笑昂然对镜头。”于是,母亲也笑了,尽管眼中还闪着泪花。父亲乘机一转话题:“我现在任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每天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不过,我认为抗日工作的重点,仍然应该在农村,在农村开展武装斗争……”

就这样,他们聊了一晚上的工作,讲了一晚上的抗日武装斗争。

不久,父母去了延安,在那里生活了五年,也生下了我。为了不耽误工作,生下我不久,母亲征得父亲的同意,做了绝育手术。

他们是有远见的。很快,他们便投入了炮火连天的东北战场。在向毛泽东辞行时,父亲说:“我们今生的政治方向已定,决不考虑个人得失,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一切。”

毛泽东慨然道:“这才是陶铸和曾志!”

解放后,父亲任广东省委书记,母亲任广州市委负责人。一次,母亲问父亲:“在你心中什么是第一位?”

“工作。”父亲回答。

母亲点头:“一样,我也是工作。而且是独立的工作。”

父亲说得平静:“在工作上,政治上,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不干涉你。”

母亲说得也平静:“我不和你在一起工作,是为了避免别人的闲言碎语。凭自己的能力独挡一面,理直气壮地干,心里自在。”

父亲望着母亲:“我理解,我不责怪你。”

母亲好像话没说完,想了想,低下头,声音转低:“我最讨厌别人只把我当一个‘夫人看待。我这一辈子决不会当‘夫人过日子。”

父亲勉强笑了笑,很有分量地说:“我最讨厌别人说我怕老婆,听老婆的话。我这辈子决不会怕老婆!”

母亲怔了怔,不无伤感地叹口气:“唉,我们个性都太强了……”就这样,我和父亲住在广州军区大院,母亲住市委机关。他们都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只有星期六晚上我才能高兴,因为母亲只有这天才和我们住在一起,并且能在星期天全家吃顿团圆饭。

▲五十年代末,陶铸夫妇与爱女陶斯亮在公园内。

父亲曾说:“我这个家,是个和尚庙,孤家寡人一个。”他是开玩笑,但其中不无伤感。母亲却顶上一句:“在业余活动方面,我看你比和尚还要和尚。有些和尚还喜欢下棋和运动呢。”

父亲、母亲稍一交锋便都停下来。他们彼此太了解,都明白继续顶下去会有什么后果。父亲曾大动感情地对我叹过气:“唉,我那时候光看见你妈妈漂亮了,没想到她个性这么强。”

我没作声。爸爸的个性就不强吗?他们谁也不会让谁一步。何况,爸爸确是比和尚还要和尚,他很长时间是剃光头的,每到星期天就牵一头牛下乡找农民聊天去。偶尔留在城里,便是坐车逛马路。哪儿的房子该拆该建,哪儿的卫生不好、缺少树木,他都要下来管一管。

对于父亲、母亲的“各有一摊儿”,闹闹矛盾,我从来不担忧。因为我相信他们内心深处的感情。

父亲出门,从不给我买东西。他从苏联回来,很认真地对我说:“亮亮,我在莫斯科看见一件小大衣,真漂亮,正合适你穿……”我高兴地跳起来喊:“真的?在哪儿呢?”父亲一下子尴尬了,拦住我说:“别翻了。我想了想,没给你买,不能养成你那个毛病,物质欲。我买了个锄草机,叫省里研究研究,看我们能不能制造出来。”就这样,东西没给我买,还教育我一番。

可是父亲却给了妈妈“物质利益”。那是一双狗皮靴。他满动感情地说:“曾志,20多年了,你就跟我张过一次口,我一直记着,这次才兑现,喏,你要的狗皮靴。”

母亲怔住了:“我什么时候跟你要狗皮靴了?”

父亲皱起眉头:“哎,你忘了?在齐齐哈尔,富春同志和蔡畅同志都在场的么……”

“你气死人不是?”母亲哭笑不得,“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那是齐齐哈尔的冬天,零下三四十度。这是在哪儿?广州有穿狗皮靴的吗?”

父亲愣了一下,好像想通了什么重要的哲理,轻轻拍响额头:“嗯,好像没看见……”

父亲并不怕挫折。他下次出门,又替母亲买回一件塑料雨衣、两件衬衣。雨衣是草绿色带圆圆的黄点,衬衣一件是水绿色抽纱的,一件是玫瑰红丝绸的。母亲又是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喊着;“你到底是给我买的还是给亮亮买的?”

“你不是找别扭吗?”父亲也皱眉头,“亮亮能穿吗?”

“我能穿吗?”母亲一边将那衬衣比量在身上照镜子,一边问,“你看我能穿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我说了你的尺寸!”

“我说的是颜色!我多大岁数了?18还是20?太艳了!”

“真是的,尺寸完了还有颜色……”父亲大概也看出太艳了,小声嘟哝着溜走了。

工作上的矛盾虽然使父母时常感到恼火,然而有朝一日他们确实没了这种矛盾,朝夕相伴,互相关心、鼓励时,他们又是多么留恋过去那种因工作而产生的种种矛盾……但那时,往事已成回忆,可望不可及了!

“文革”开始后,父亲调到中央任中宣部长。“中央文革”本想让性格直率的父亲充当打倒刘少奇的先锋官,没想到他到中央没几天,就站到了刘少奇、邓小平一边,始终反对打倒刘、邓。这样,父亲与“中央文革”陷入了很深的对立中。不久,正在广州养病的母亲接到父亲的电话,要她去北京。

1969年9月10日,母亲来到北京。出乎她的意料,父亲居然亲自来机场迎接。这是他们结合30多年的第一次。在战争岁月里,他们总是聚短离长,难得安定;解放后,他们又不断地浓化工作,淡化生活。而今,这个场面,就象一块“里程碑”,标志着父母从此患难与共,相互体贴。

他们住在中南海的“卐”字廊。一贯坚持独立工作,追求实现自我价值的母亲,第一次留在父亲身边,甘心做他的“内助”。这是她对整个形势及父亲的处境进行了冷静的分析判断后,作出的重大选择。

果然,没过多久,在北京繁华的前门大街贴出了六十多张大字报,批判父亲的《松树的风格》,矛头直指父亲。

1966年12月27日,父亲在人民大会堂参加会议,很晚才回家。由于他坚决反对迫害王任重同志,被江青一伙说成是“犯了严重的路线错误”。母亲深知父亲那刚正的性格如今会带来什么,便轻声对父亲说:“你别太冲动了。现在你保得了别人吗?”

父亲身体猛一耸,眼瞪起来,大声嚷道:“人家在那里还怎么能工作下去呢?身体又那么不好,我可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能帮总要帮人家一把么,这是做人最起码的一条!”

母亲太了解父亲了,这才是陶铸的本色。

母亲望着父亲,眼圈忽然一潮,轻声说:“我和你的个性都太强,生活在一起,总要为一些事情争论不休……”母亲有些语塞。她是极刚强的人,几十年来她总是觉得父亲大男子主义,自己受委屈。但这一刻她的感觉全变了,世上还有比陶铸更好的丈夫吗?他的品格赋予了自己多么强烈的自豪感!

于是,母亲心里的委屈变成了歉疚。她的泪花在眼圈里转,头垂下来又仰上去,终于顽强地忍住了,轻轻地吐出一声:“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同你争论了……”

就这样,他们闭门谢客,等候最严峻时刻的到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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