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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的武士

1991-07-15杜小真

读书 1991年2期
关键词:奥尔加武士知识分子

杜小真

读克莉思特娃的《武士们》

《武士们》(《LesSamourais》,一九九○年四月)并不是一部写得很好的小说:它结构松散,对话冗长,有时还有些生硬,情与思的描写显得分离,融合的也不够自然。但这确又是一部好小说:好就好在它写的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历史时期中的知识分子,而且是世界文化中心巴黎的一群最优秀的知识分子,读完了它,你会思考很多,并且会清醒很多。

《武士们》是克莉思特娃(JuliaKristeva)的第一部小说。克莉思特娃原籍保加利亚,一九六五年二十二岁时来到巴黎,很快成为新思潮学术杂志“太凯尔”(telquel)小组的重要成员,并且以符号学、语言学的研究享誉欧美。《武士们》实际是一部记实小说,记述了二十多年来她与她的朋友们所经历的风风雨雨,真实地再现了这些人精神上的动荡、冲突。书中的主人公奥尔加·莫雷娜就是克莉思特娃的化身,其他人物也都明显地对应于六十年以来的法国思想界的一些著名学人:埃尔维是“太凯尔”小组核心人物菲利蒲·索雷(PhilippeSollers);萨伊达是后结构主义代表人物、解构理论家德里达(Derrida);舍埃尔内是结构主义人类家富柯〔Foucault);伍尔斯特是著名新马克思主义理论代表人物阿尔都塞(Althusser);布雷阿勒是著名新文学批评家罗兰·巴尔特(R.Barth);埃德勒曼是存在主义理论评论家高尔德曼(Goldmann);罗赞是精神分析学家拉岗(Lacan);等等。奥尔加在一九六五年冬季的一个下雪天里,手捏着仅有的五个美元只身来到巴黎,她一进入这个陌生的世界,就结识了这一群才华横溢、醉心于革命的年轻“武士”们。迎接她的是一个生机勃勃、绚丽多彩的精神世界。

这些新思想的武士们热情友好地接待外貌酷似中国人的、从“那边”来到巴黎的美丽姑娘奥尔加,用火热的激情,智慧的光明熏陶她的身心。奥尔加则像饥渴已久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汲取营养:她读遍邦维尼斯特、列维·斯特劳斯、巴尔特、高尔德曼等人的著作;她走遍巴黎的大街小巷,她参加“现在”(即太凯尔)杂志小组的重要活动。对她更具决定意义的是她与埃尔维的狂热爱情,她享受到爱情的欢乐,体味到从未有过的精神与肉体的至高幸福。在这些人当中,奥尔加身上蕴藏着的所有激情、欲望、智慧、力量都像火山爆发那样喷涌而出。奥尔加与她的朋友们一起思索、一起行动……他们在六八年五月走上巴黎街头,亲历具有历史意义的革命风暴;七十年代又一起去中国,目睹那荒谬年代的怪状种种;后来他们又去纽约工作,还去过以色列、加利福尼亚……奥尔加的命运就这样与这一代优秀学人的命运紧密交织,息息相通。

六十年代后期的巴黎确是学人荟萃、各种新旧思想流派交替变换的文化中心。六十年代后期在巴黎崛起的这一代优秀思想家最突出的共同特点就是:不再相信什么绝对、统一和至高无上的真理,他们崇尚的是“分”的思想,重视的是“区别”与“重复”。他们要与“体系”、“整体”告别,要向形而上学进攻,要打倒“纪念碑”式的思想家。他们是一群向经典理论挑战的“武士”。日本的“武士”擅长战争的艺术,也擅长俳句、书法和茶道。而奥尔加这一群,他们是现代社会中的沉思者,面对一个毫无神圣可言的社会,这些“武士”要穷尽生活的一切意义,以至穷尽完全的自身。

奥尔加与她的朋友们和上一代思想家的这种重要差别成为新的思想流派的起点,也导致了这一代人以个人欲望为行为准则的伦理观。后结构主义代表人物德勒兹(Deleuze)与基拉尔(Girard)都被看作是“欲望哲学”的重要代表,他们的思想集中体现了这种伦理观:欲望是创造的起始,欲望不意味着欲望什么,而意味着要欲望。只有这种欲望之火才能燃起生命的烈焰,才是创造力——物质的、精神创造力的真正根源。“跟着你的欲望走,这就是你要做的一切,永远跟着你的欲望走。”奥尔加与她的朋友们正是以这种思想为引导、为准则去希求通往幸福与快乐的道路。

这部小说首先是描写爱情的,同时又是一部展示精神动荡的小说。而它还有一个极重要的主题,那就是死亡。现代的思想武士与日本武士一样,不但要勇敢争斗,而且要直面死亡:“我发现,武士的道路就是死亡。”现代思想者的精神动荡不仅仅塌落于死亡之中,而且最终塌落于对死亡的欲求之中。克莉思特娃虽是女人,但她的笔触却异常残酷:她细致地刻画了一群沉醉于自我欲求的知识分子,他们在经过一番精神追求、曲折和风波之后如何“乞求”在死亡中得到认同,他们的命运一点一点地被摧毁的欲望紧紧缠住。这些以自己独特思想风格名震一时的学者结局往往十分悲惨:邦塞拉德(邦维尼斯特),这个最先把友情给予奥尔加的好人最后贫病交加,瘫痪在医院里,失去说话能力,完全和死人一样;布雷阿勒(巴尔特)在神情恍惚中游荡街头,终于遇上车祸,受了致命伤,这位每个细胞都发出智慧火光,行文流畅如水的批评大家在弥留之际向他曾爱过的奥尔加发出永别的信号,他毫不留恋人生,没有人知道他那智慧的大脑最后在想些什么。罗赞(拉岗)这个大精神分析学家不幸受到错误的分析,死于医院的误诊。埃德勒曼(高尔德曼)突生暴病而亡。最令人感叹的是伍尔斯特(阿尔都塞)的结局:他在精神病发作的情况下扼死了妻子,他牺牲了他所钟爱的人,同时也牺牲了他全部的思想。在六、七十年代,他身后追随着多少崇拜者啊!就是这样一个永不愿停息理论战斗的杰出思想家最终竟成为一具名符其实的活动僵尸①。他曾那样相信历史,历史却碾碎了他。看到这些人的结局,忆起他们曾经拥有过的辉煌,听着后一代新骄子说:“这些人死再自然不过,他们过时了。”不禁使人悲从中来。

的确,相信通过思想方法、思考方式的改变使自己幸福,那纯粹是幻想。而那些不断滋养这种幻想的人,人们叫他们知识分子。其实,人们能够从语言中汲取的好处,从思考中求得的救助实在是太微小、太不足道了。许多知识分子往往会有痛苦和哀伤,那就是因为他们的心理不平衡,因为他们往往希望自己创立的新方法,自己崇尚的精彩论断,深刻理论能带来点什么,能或多或少被社会、历史、民众所接受。但事实是,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东西什么也带不来,你会感到,原来这些谁也不需要,特别是时过境迁,你更会有一种失落感。所以,你要平静,要心理的平衡,就不要想带来些什么,而是要像武士一样,什么都不计较,为自己的信念勇敢奋斗,把自己所钟爱的精神财宝珍藏于灵魂深处。

或者,能不能不滋养这样的幻想?奥尔加认为不能。我想起萨特在六十年代写《词语》时的感受:他发现他几十年的辛苦写作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但既然他粘上了知识分子这张皮,那就再也蜕不下来了:他还要写作。

那奥尔加就还要滋养这种幻想。

一九九○年十一月于瑞士弗里堡山中

JuliaKristeva:《LesSamouras》,Fayard,Paris。1990.4

① 阿尔都塞于一九九○年十月去世,完成了他最后的身体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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