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挺　孙晓青

聂卫平，有人戏称为棋坛上的“聂旋风”。三十五岁之生涯，趣事甚多，百看百态，删去传言与演义处，特录于下。

一

聂卫平爱妻子，爱儿子，儿女情长。

1979年，聂卫平与孔祥明“公开”相爱，1980年3月15日，订百年之好。因为这一月没有比赛了。

与寻常人家夫妻不同。

九段与八段，相识两年，数十次争吵，几至翻脸。据孔祥明自己回忆，两人吵架，一度每星期一次。

聂卫平常偷偷教给孔祥明一点绝招。过不多久，无奈孔祥明依然故我，忘了使用。

为此，聂卫平会勃然大怒。

——你看，你看，我教你的呢?你怎么又忘了!

(这是艺术，用不着虚伪，聂卫平心想)

——我怎么忘了!

孔祥明火辣辣地站起来，心里的话，你也太不给我面子，冲着满屋子的人。

——你这个臭棋!

——你下!你下!

两人均盛怒。

于是便会有下列结束语:

——吹!

——吹就吹!

过至四天，两人形同陌路人。

这两人谈恋爱，从没去过公园，下过饭馆，逛过商店。时间都用在棋盘上。可一挨着棋，就吵。“多少人劝我，与聂卫平吹了。你们俩太相象了，都太要强。水火不容，今后怎么在一块生活。”

“回想起来，我觉得很好玩。正是在那种争吵中，双方无意中把各自的胸怀袒露出来，从不遮遮掩掩，双方都产生了信任感。婚后，反而不吵了。”

孔祥明轻声细语地解释道。

开始，两人一回家，满屋子尽是棋味儿，谈棋，下棋，研究对局。

自从孩子出世，孔祥明左思右想，长叹一声:“只能牺牲一个了，牺牲他，也没有用。”

于是，她痛下狠心，把一切家务活揽了过来。

用不多久，婚前的全国女子冠军头衔，自然让与旁人了。

日本人再也没有那样令人陶醉的赞语:“世界女子第一!”

聂卫平常为此深感不安。

每每妻子洗衣服，他会端坐小板凳上，目不转睛，行注目礼。孔祥明被望得浑身上下不舒服，问这算是干什么?

聂卫平笑着说:“我不会洗衣服，又觉得你太辛苦，过意不去，坐在一旁看看，陪陪你。”

“谈恋爱时，从不知为我买东西。结婚后，大有进步。”

1986年6月，聂卫平去深圳比赛。闲时，屁股兜上塞了二百元人民币，到沙头角去买东西。

进去转了半小时，一眼看中一条裙子，一摸屁股，钱不知何时被掏了(小偷偷他的钱，根本不需要技术——孔祥明评注)。

聂卫平热情不减，借了二百多元，花一百九十元给妻子买了一条裙子。这一条价值三百九十元的裙子，如今让孔祥明一穿上就心疼。

余下的钱，还给妻子买了一个胸针。

并给儿子买了一只塑料水壶。

只是没有给自己买一件东西。

一个深深爱着妻子的丈夫，一个深深爱着儿子的父亲。

二

电影、小说，他不喜欢，因为那里分不出胜负来。

而凡是有输赢的，他都喜欢。

爱足球，他自称是“钢门佐夫”。每当对手甩掉自己的后卫，单刀直赴大门而来，聂卫平一急眼，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把对手拦腰抱住。于是，在一次比赛的开幕式上，主持人曾这样介绍他:“我国最杰出的围棋选手和最蹩脚的足球守门员”。

他爱打牌。有时实在抓不到对手，他自己一个人打，左手对右手。

打桥牌，曹大元、刘小光都不愿意和他配对。因为他不允许对方犯错误。稍有失误，他就指着你鼻子痛加训斥，从不顾脸面。哪怕对方拂袖而去，也在所不惜。因为他不能输。

第二天，他见到人家，依旧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从不去想对方心里会怎么看。

反过来，也一样。他如果犯了错误，他就会一声不吭，一副小学生交不出作业等待老师敲脑壳的表情。对手照样可以点着鼻子数落他，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

逢这时，他常常以嘿嘿地笑来自我解嘲，任打任骂，仿佛一只牛皮灯笼。在他那里，输了，被骂，是天经地义的。不管你有多大名气。

打扑克尚如此，下棋亦不必说。

中日第一届围棋擂台赛，当中方只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而日方尚有三名超一流棋士横在面前，他这样表达当时的心情:

“我恨不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了!”

为争强好胜，生平只栽在过一个人手里，让聂卫平心服口服。

聂九段与队友黄德勋打赌，比赛吃饺子，看谁吃得多。

聂卫平平时不过吃上三、四十个，可那回一上来先塞了五十多个，黄德勋亦不甘落后，也是五十多个。

双方吃红了眼，真如这肚子不是自己的。你两个，我来三个。直吃到96比96。聂卫平感到饺子全堆在嗓子眼里。再进一个饺子，肚皮就要爆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双手揉着肚子，长长地喘着气。聂卫平估摸着大不了打成个平手。

黄德勋一咬牙，呼地又吞进两个。

孔祥明一辈子也忘不了，聂卫平当时吃惊得眼珠子要掉出来的情形。

聂九段拱手称臣。

三

聂卫平虽说不上风流倜傥，却是天下第一潇洒人。

他善于“负重”潇洒。

1986年12月月初，藤泽秀行亲率一支十三人的代表团，簇拥着片冈聪飞抵北京。那架式，分明是为参加第二届中日围棋擂台赛闭幕式而来。

当日，晚饭尚未吃完，片冈聪便请主人拿一副棋子来，他要摆摆棋。

主人客气地说，这么晚了。明日再拿来，行不行?

不行。

聂卫平哪去了?

此刻，他正在家中的床上与儿子摔跤玩呢。早在四、五天前，他就不摸黑白子了，以约队友“拱猪”为乐。

第二天上午，他和对头片冈聪并排而坐。聂九段忙不迭地与熟人点头致意。

片冈沉默不语。

他随意拿起一粒黑子，轻轻放在星位上。

“哎，老聂，再来一次，”来不及拍下这一镜头的记者七嘴八舌。

他又拿起那粒黑子，再次放在盘上，连续数次。末了，他侧过头来，笑着问众记者:

“够了吗?”

1985年。

聂卫平大战小林光一。

聂卫平身陷危境。

端坐，纹丝不动，长达一小时。

心口绞痛，浑身是汗。

却神情依旧，无一丝外泄。

小林死死盯着聂卫平，良久，不禁狐疑起来。一招败棋出手。

大有“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之态。

此为天下第一潇洒。

而聂九段非天生奇能。

十余年前，他同平生第一个日本对手——西村修业余七段对阵的前夜。

他彻夜难眠，已分不出是激动，还是紧张，不得不在后半夜爬起来出去散步。

结果是，他白天在棋盘上一败涂地。

十年悠悠岁月，已把昔日年方弱冠之聂卫平，磨成一老江湖了。

1979年。

四

聂卫平的全盛时期。

包揽了国内一切大大小小的围棋赛冠军头衔。用日本人的形容词为“全冠王”。

一天，他对中国围棋队的队友宣称:

“我一个人可以打你们十个人!而且有取胜的把握。”

一片公愤。

一个人同时和十个人下十盘棋。

而十个人，全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筛了又筛的出类拔萃之辈。

除了意味着你们全是“饭桶”，不可能再有别的理解了。

当下，十名好汉立即站了出来。而围棋队的其他人全部当了啦啦队，并且观点鲜明，全是一面倒。

战至中午，大伙都要去吃饭，“战斗”才未“血”染围棋队。

此为1979年之聂卫平，锋芒毕露，狂妄之极，大有一人打尽天下英雄的气概。

但，聂九段，今日之狂妄，更胜昨日。

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中方只剩下聂卫平一人。

日方尚有三名最重量级的选手:小林光一、加藤正夫、藤泽秀行。其中，聂卫平在小林和加藤面前，屡战屡败，历史上从未胜过一周。

中方团长郝克强在离京赴日本之前，已把参加闭幕式的讲话稿写好并紧紧贴身装着。

聂九段屡屡说:“这回我要立它几功。”

没有人理这个茬。

忍不住，他又问挚友程晓流六段:“如果我把小林和加藤都赢了，你们会怎么想?”

他很认真。

“什么?!我募捐给你修个纪念碑。”

聂卫平高兴地大乐不止，居然没有听出是挖苦。

第二届中日围棋擂台赛，又是把聂卫平打成了光杆司令。这回，日本还剩五员悍将。

聂卫平与郝克强有如下一段对话:

聂:“还有五个人，你还抱那么大希望?”

问者好似有气无力，怪可怜的。

郝:“没有那五个人，要你当主将?”

聂笑。

郝:“你自己还不是也抱了那么大希望?”

脸红了。

显然被捅着了胳肢窝。

临行前，飞机场，又一次面对父老乡亲。

聂卫平口出狂言:“过了山城宏这一关，酒井猛不是我的对手，他和我不是一个档次的。”

酒井猛在日本有对付中国人专家之称，对中国棋士的胜率在90%以上。

但是，结果却证明这并非狂言。

迎战武宫正树。

只下到四十七手。还不到比赛的全部进程的五分之一。

聂君断然说:“武宫正树不行了!”

在此之前，武宫曾四次教训过聂卫平，而聂卫平从未胜过他一局。

“下棋，就要下出目空一切才好。心中树起自己的偶像，任何对手，都不在我话下。”

此为聂卫平常挂在嘴头上的话。

不过，聂卫平还有一句话，也常常给上面一段作补充:

“做人不可目空一切!”

第一届中日擂台赛，聂卫平杀败日方主将藤泽秀行。

六十岁的藤泽秀行在闭幕式上对日方的失利引咎自责:“我和小林光一、加藤正夫说过，输了棋要削发为僧。这次来中国之前，我特意和我常去的一个理发店打了招呼，告诉他们我可能要剃光头当和尚。今天最终有了这个结果。下个星期，我一定剃光头。”

胜利者坐不住了。

他马上走到麦克风前:“藤泽先生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我的老师。作为学生，我不希望看到自己的老师剃成光头。”满怀深情。

五

聂卫平，是九月，是金秋，天高云淡，包容万象。

他是什么人?

他曾当过红卫兵，抄过别人的家；他曾当过“狗崽子”，被别人抄过家。

在建设兵团的农场，他曾戴过手铐。一切与围棋无缘的活，他都干过，割豆子，扛麻袋，拉车。

这故事，如一列出轨的火车，又悲又长。

1987年3月31日晚，当他结束了与武宫正树的“世纪性大战”之后，扛着沉重的脑袋回到家中，邓小平同志的秘书打来电话，代表小平同志祝贺他。

“我接电话时百感交集”。

所以，当他在成都市作报告时，用下面六个字作为题目，绝非是为了某种时髦，绝非是说说大话空话，绝非是再也找不出其它词来表达他内心深处为人所不知的情感——他用自己那惯常的沉稳语气缓缓地说——

“祖国在我心中。”

(摘自《解放军文艺》，原题为《聂卫平面面观》，本刊作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