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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杂感精华录》编余

1985-07-15郑朝宗

读书 1985年2期
关键词:世故杂文天才

郑朝宗

鲁迅一生所写杂感,用最严格的标准来计算,至少也有五六百篇。这是一个很大的数量,倘要一般读者全体通读,恐难办到。前些日子听一位老作家说,目前读鲁迅书的人不多了,我想她指的不是文学研究者,而是青年学生。据我所知,大学中文系学生现在往图书馆借阅鲁迅作品特别是杂文集的,确实不多。原因倒不在于缺乏兴趣,而主要是由于看不懂。鲁迅的杂感大部分是针对当时社会上发生的具体事情而作的,时过境迁,不了解事情发生的背景而要读懂他的杂感,确非容易。其次,他有一部分杂感是出于爱国热情,力挽颓波,因而故作惊人之论,如当时有人主张复古,大谈“整理国故”,置国事于不问,鲁迅便劝青年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之类,这也使不明真相者无法理解。复次,鲁迅毕竟是人不是神,他有时受了很大的刺激也会作偏激之论,如因父亲被庸医所误便否定中医,因不满于京剧之泛滥便对梅兰芳时有微词之类,这些也引起了读者的疑惑。把以上这些扣除,我想至少还有一二百篇足供课余浏览。但浏览不如精读,倘能从五六百篇杂感中选出二十篇,放在案头,日夕观摩,这将是十分有益的。鲁迅先生是老一辈学人中思想最深刻、态度最严肃、文字最精练的一位,青年学生应该永远以他为榜样,从他的文章中学习写作、治学与做人之道。我不揣浅陋,于汪洋大海中妄探骊龙之珠,以供莘莘学子三隅之反。这二十篇未必尽是鲁迅全部杂感中之最佳者,我也只是就上述三方面——写作(附批评)、治学、做人——各选最心爱的几篇,编为一集,姑名之为“精华录”云。

为了阅读的便利,这里拟对二十篇文章小作绍介。第一方面共选七篇:《未有天才之前》、《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作文秘诀》、《文章与题目》、《不应该那么写》、《看书琐记(三)》、《骂杀与捧杀》。

《未有天才之前》(见《坟》)是一篇思深虑远、眼光敏锐的文章。作者从严厉批判几种扼杀创作天才的思潮——如复古、排外、恶意的批评——开始,谆谆劝告文学青年不要急于当天才,而要老老实实地甘充培养天才的泥土。他说:“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所谓“泥土”指的是一些“小事业”:“能创作的自然是创作,否则翻译,介绍,欣赏,读,看,消闲都可以”。他相信如果大家都这样做,天才便可从这里面“长育出来的”。未有天才之前应该先有造就天才的环境和气氛,这是千古不磨的定论。

《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见《南腔北调集》)是一篇非常朴素的创作经验谈。鲁迅的令人钦仰的美德之一就是从不大言欺人,不摆作家的臭架子。他告诉读者,他下手写小说不为别的,“只不过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所以他的兴趣不在于创作本身,他也没费多大力气去研究如何写小说,“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他教别人写作真是卑之无甚高论,不外“力避行文的唠叨”;“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不要照抄生活,要从各方面取材来讲故事写人物;“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之类平易近人的话,然而对初学写作的人来说,这些却是最切实有用的。

《作文秘诀》(见《南腔北调集》)是一篇富有风趣的说反话的文章,作者根本不相信作文有什么秘诀,如果说有,那也只是些骗人的把戏。他以做古文为例,说古代有些作家专以“缩短句子,多用难字”,内容莫测高深作为行文的方法,这就是“作文秘诀”。“做白话文也没有什么大两样,因为它也可以夹些僻字,加上朦胧或难懂,来施展那变戏法的障眼的手巾的”。他主张去掉这面手巾,采取“白描”的方法,即“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

《文章与题目》(见《伪自由书》)是一篇无比深刻、极有远见的文章。兜头便说:“一个题目,做来做去,文章是要做完的,如果再出新花样,那就使人会觉得不是人话。然而只要一步一步的做下去,每天又有帮闲的敲边鼓,给人们听惯了,就不但做得来,而且也行得通。”作者以抗战时期报刊上流行的与《安内与攘外》这个题目有关的文章为例,说明当时无耻之徒是如何利用诡辩术来欺民卖国的。这种手法并不缺乏继承者,但看“文革”时期“四人帮”的文学侍从们写的那一大堆“批儒评法”的文章便可略知一二。愿一切执笔为文的人以此为殷鉴,勿再一跌再跌以贻千古之羞!

《不应该那么写》(见《且介亭杂文二集》),也是一篇关于写作的文章,作者认为从正面教人应该如何写往往用处不大,倒是叫他从失败的作品如“拙劣的小说”,或者从大作家的手稿中删改的部分,自去领会不应该那么写,更易收效。这教导很一般,但却实际。

《看书琐记(三)》(见《花边文学》)是一篇关于文艺批评的文章,篇幅很短而内容却充实完满,对目前有很大的指导意义。创作家与批评家之争由来已久,鲁迅不偏袒任何一方,也不故作调人,而是冷静地指出这是正常的现象,决不能“不问是非,统谓之‘互骂,指为‘漆黑一团糟”。他主张“文艺必须有批评;批评如果不对了,就得用批评来抗争,这才能够使文艺和批评一同前进,如果一律掩住嘴,算是文坛已经干净,那所得的结果倒是要相反的”。

《骂杀与捧杀》(见《花边文学》)也是一篇关于批评的文章,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批评家的错处不在于“骂”与“捧”,而在于“乱骂与乱捧”,就中尤以乱捧的危害性为更大,因为“现在被骂杀的少,被捧杀的却多”。什么叫做“乱捧”?不学无术、胡乱颂扬、标点一部古书使它面目全非;信口开河,胡乱介绍一个学者或作家使他失却真相之类都是。乱骂不足以长期损害被骂的对象,而乱捧却能使被捧的对象“不知道要多少年后才翻身”,这种含义深刻的箴言是值得从事批评工作的人永铭心版的。

第二方面共选六篇:《考场三丑》、《拿来主义》、《随便翻翻》、《人生识字胡涂始》、《题未定草(七)》、《选本》。

《考场三丑》(见《花边文学》)是一篇对考试出偏题持异议的文章。这种现象今天还有。比方说,为了提倡读书,在报刊上出些题目请大家回答,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有人却仿效前清举办博学鸿辞科做法,拿比较冷僻的诗文和典故要求大众说明出处,使得许多人到处奔走找专门家作“枪手”,这却不大好,因为这样做会使人丧失读书兴趣的。鲁迅严正地指出,“假使将那些考官锁在考场里,骤然问他几条较为陌生的古典,大约即使不瞎写,也未必不交白卷的。”不知道出试题的先生们想到此点没有?

《拿来主义》(见《且介亭杂文》)是一篇大家熟悉的名文。我注意到“文革”时期编的许多种鲁迅杂文选集,凡是触犯忌讳的文章大都被砍掉,唯独此篇赫然犹存,不知是鬼迷心窍一时失检呢,抑或因它名气太大不敢怠慢?建国以来,关于文艺上批判继承问题的大块文章多不可计,其中大半是空谈加废话。鲁迅先生这篇不及二千字的短文,把为什么要吸收外国文艺以及如何吸收的道理说得明白透彻,具体活泼,通篇妙语如珠,异趣横生,堪称绝代奇文。

《随便翻翻》(见《且介亭杂文》)是一篇关于治学方法的文章。治学方法不外二途:一精读,二博览。鲁迅在这里谈的是博览问题,又一次地表现出忠诚老实的态度,明白告诉读者他之所以显得“好象看得很多”,“就为了常常随手翻翻的缘故,却并没有本本细看”。他把这叫做“消闲的读书”,认为只要“自己有主意”就不怕受害。防止受害也有办法,“治法是多翻,翻来翻去,一多翻,就有比较,比较是医治受骗的好方子”。这些都是切实有益的经验之谈,可供青年学子的参考。

《人生识字胡涂始》(见《且介亭杂文二集》)是一篇跟读书和作文都有关系的文章。作者深刻地指出,许多人“自以为通文了,其实却没有通,自以为识字了,其实也没有识。自己本是胡涂的,写起文章来自然也胡涂,读者看起文章来,自然也不会倒明白”。这里指的是古文和旧语,不通古文便“连明人小品都点不断”;不识旧语便对古词汇如“”、“岩”之类弄不清它的准确含义。补救的办法是读古书时勤查字典,多下“记住、分析、比较”的工夫;作文时“先把似识非识的字放弃,从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词汇,搬到纸上来”。

《题未定草(七)》(见《且介亭杂文二集》)是一篇对文艺批评上一种错误倾向痛下针砭的文章。这种倾向流行于一时而至今仍未绝迹,即从一篇作品中摘出几句,凭主观臆测给予种种解释,说得天花乱坠却不一定符合实际。作者举了几个例子进行详细精辟的分析,然后下结论说:“不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这个论断是著名的,同时也是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历久常新的。

《选本》(见《集外集》)是一篇劝告读者读选本时要谨防上当的文章。作者列举《世说新语》、《文选》、《古文观止》、《唐人万首绝句选》等书为例,然后指出,“选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如此,则读者虽读古人书,却得了选者之意,意见也就逐渐和选者接近,终于‘就范了”。“四人帮”时代的选家们采取的正是这种手段。在文章的末了,作者特别嘱咐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人们勿为“评选的本子”所误。

第三方面共选七篇文章:《暴君的臣民》、《世故三昧》、《透底》、《二丑艺术》、《隔膜》、《名人和名言》、《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暴君的臣民》是一篇一共只有二百四十三字,却能深挖出封建统治黑暗本质的文章。鲁迅恰似但丁,身在人间,神游地府,从无数蚩蚩之氓的身上看出了妖魔鬼怪的影子,暴政如虎,荃蕙化茅,中外一例,可胜浩叹。这样的时代如今已一去不复返了,但殷鉴不远,作为“臣民”的应该宁粉身碎骨而决不再充强梁者的鹰犬,以免遗臭万年。

《世故三昧》(见《南腔北调集》)也是一篇说反话的文章,但内容比《作文秘诀》更深刻。鲁迅眼冷血热,经常揭穿社会黑幕,提醒青年人勿再上当受骗,因此被心怀恶意的人谬称为“世故老人”。他回答说:“然而据我的经验,得到‘深于世故的恶谥者,却还是因为‘不通世故的缘故”。一个象鲁迅那样对社会、人生抱有重大责任感的人,哪能目睹黑暗现象,只因心知利害,便箝口结舌,装痴作聋?所以他不胜感慨地说:“责人的‘深于世故而避开了‘世不谈,这是更‘深于世故的玩艺,倘若自己不觉得,那就更深更深了,离三昧境盖不远矣。”

《透底》(见《伪自由书》)是一篇极有见识的文章,用意是在“反对一种虚无主义的一般倾向的”。作者说:“凡事彻底是好的,而‘透底就不见得高明。因为连续的向左转,结果碰见了向右转的朋友,那时候彼此点头会意,脸上会要热辣辣的。”他以反对八股为例,指出如果只看形式不看实质,那末“开口诗云子曰,这是老八股;而有人把‘达尔文说,蒲力汗诺夫曰也算做新八股”,这样就危险了。虚无主义是立身处世的大敌,容易把人引入陷坑,必须坚决抵制。

《二丑艺术》(见《准风月谈》)是一篇给两面派画脸谱的极妙文章。所谓“二丑”即“二花脸”,“身分比小丑高,而性格却比小丑坏”。他既帮主人消闲,也帮主人凌蔑、压迫、吓唬百姓,然而“一面又回过脸来,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点,摇着头装起鬼脸道:你看这家伙,这回可要倒楣哩!”他这样做是为了留一条后路,“以便将来还要到别家帮闲”。鲁迅指出,这种“二花脸艺术”不仅出现在舞台上,当时流行的刊物里也有,如平时惯于发表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帮闲文字的刊物,有时也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对于国事的不满”之类就是。

《隔膜》(见《且介亭杂文》)是一篇揭露封建统治者居心叵测,使臣民无辜受戮,至死还不明白为什么遭殃的文章。鲁迅指出,在那样的时代里,“惨案的来由,都只为了‘隔膜”。本来么,“奴隶只能奉行,不许言议;评论固然不好,妄自颂扬也不可”,“倘自以为是‘忠而获咎,那不过是自己的胡涂”。读了这篇目光如电、洞烛幽微的文章,使人心明眼亮,知道应该怎样去观察那充满血腥气的社会,怎样去思考那些表面上叫人无法理解的种种问题。

《名人和名言》(见《且介亭杂文二集》)是一篇教人如何察言的文章。作者指出,“在社会上,大概总以为名人的话就是名言”,这是错误的,“应该将‘名人的话和‘名言分开来”;“应该分别名人之所以名,是由于那一门,而对于他的专门以外的纵谈,却加以警戒”。名人倘只谈他自己的专业,那“当然娓娓可听”,如果“无所不谈”,那“就悖起来了”,他的“许多见识往往是不及博识家或常识者的”。鲁迅告诫我们:“博识家的话多浅,专门家的话多悖”。这确是一句善于察言的名言。

《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见《且介亭杂文末编》)是一篇教人如何正确评价一位先前有功于人民而后来“既离民众,渐入颓唐”的革命者的文章。作者以不偏不倚的态度,冷静地分析了章太炎的一生,认为他早期拚死反对满清黑暗统治,痛斥袁世凯妄图恢复帝制,曾“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这才是他的本质,至于后来因思想僵化而偶与北洋军阀往来,这只是“白之玷,并非晚节不终”,决不可以一眚掩大德。这样地给历史人物下结论是合乎情理的,世间无完人,而忠奸邪正自有公论,只要大家不存心袒护或故意诬蔑,每个对人类有过影响的人总会在历史上留下一分应得的结论的。

绍介既毕,把二十篇杂文重读一遍,不禁拍案叫绝。鲁迅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作者,但在这里所说的,几乎每一句话都适用于今天,都能引起今人的深思,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古话说“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只因心无杂念,故能眼观千古,在这点上鲁迅真不愧“现代圣人”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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