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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邻右舍

1984-09-24李兴桥

啄木鸟 1984年4期

李兴桥

一、新住户和他结识的朋友

“哧——”地一声,载着坛坛罐罐的大“解放”,在东风大楼前停下了。

一个个黑茸茸的头,纷纷从楼窗口探出来:怪,新住户只有一个瘦高老头;家俱也怪,净是硬纸箱,箱上印着高脚杯或雨伞的图案。这老头是百货店的经理吗?还有怪的呢,帮着搬家的,最年轻的也“知天命”了。唉,都不是卖体力的年岁了。

“咚——”闷雷般的巨响,把半大小子们从单元里震了出来。原来,那位爬到三楼的老“眼镜”抬着的纸箱脱了手,把二楼的两个胖老头怀里抱着的纸箱子砸到了一楼。“秘密”泄露了——纸箱里全是书,大本的,小本的,硬皮的,软皮的,撒了满楼道。

既然已经露了面,看热闹的半大小子们不好意思再袖手旁观了,帮帮忙吧。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半大小子。先来的那帮象老鼠见了猫,一个个溜走了。来者也就是十六、七岁吧,发育得倒满好,模样也周正,只是衣着很不协调。绿色的军上衣配着一条蓝条绒紧身裤,头发打着卷儿,弯弯曲曲的象缠着无数个线圈儿。眼睛清秀,眼神却飘忽不定,透着梦幻般的神色。

他瞅了主人一眼,随手拿起一本书,满不在乎地说:“随便oo,不拿你的!”

他“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过一会儿,他扛了一百多斤重的煤筐上楼,一步两个台阶。

“小心,别闪腰。”主人忙唤了一声。

他探出头:“没事,百八十斤——小菜一碟!”

卸完了煤,他又抢着去搬另外的大件家什,撒欢似的拦也拦不住。东西全搬上楼了。主人帮他扫去后背的灰土时,愣住了:和着煤灰的汗水沿着脖领流淌,竟把他那月白色的线衣染黑了。

“咳……”主人心疼,不知说什么好。

“没事,一洗就干净了。”他指着旁边的楼门口说,“有事尽管叫,我离这儿十二步。”

主人瞄了一眼那楼门,问:“今天歇班吗?”

“天天歇。”

“天天歇?”

“老大爷,你在哪儿混事?”他反问道。

主人告诉了他。

“什么——做鞋?做鞋的要那么多书干吗?”

“作家协会……”

他笑了:“一样,我也坐在家里。”

“我姓郝,叫郝计之。回头请到家里坐……”

“我洗洗就来。”他回答十分爽快。

二、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倒来了

饭菜已经上桌了,他仍没露面。帮了半天的忙,怎么也得让他吃顿便饭哪!“哐,哐!”门响了。

一位妇女,五十岁出头,红光满面,很是富态,胖得连开司米外套的钮扣都系不上了。

“老郝同志吧?我姓韩,是居委会的。搬一次家真不容易,怎也得乱上几天。”她寒暄说。

“是的……”郝计之搓着手把她让进来。韩主任的屁股在沙发上蹾了蹾,似乎是检验它的弹性,这才说:“我是来落实计划生育措施的。有计划吧?”

“没……”

她眉毛一抖:“得有哇,这是中央精神哩,到两千年翻两番,小康人家,计划生育可是关键。”

郝计之搓着手:“只有我一个人。”

“老伴呢?”

“没了。”

“噢,孩子呢?”

“有一个女儿……”

“哈,三十岁,正是育龄期嘛。在哪个厂?”韩主任有了兴致,抖了抖手里的油印表格。

“在外地。”

“噢,户口不在本市?铁路警察,咱就管这一段,那就算了。回见吧,有事找我,别客气,远亲不如近邻。”

“好,好。”郝计之起身送客。然而,客人起来又坐下了。她右手遮着半个嘴巴,悄悄地说:“他帮你搬家了?”

“您是说……”

“钱虎呗。”她的手在头上绕着圈说,“你看他烫的那一脑袋头发,男不男,女不女,嗨,可不能沾边。刚从劳改农场放出来,祸害,逮嘛偷嘛。”

“看不出来……”

她突然压低了嗓音说:

“可不能麻痹大意,谁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哼,饿极了,还管窝边不窝边?”她十分气忿,然而由于她上嘴唇短,藏不住牙齿,看起来总象是在笑眯眯的。

郝计之客客气气地送走了韩主任,跟同事们打招呼说:“诸位再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大约一刻钟的工夫,他回来了,不无遗憾,咳,人家已经吃了饭。

三、他原来进过劳改农场

“砰、砰、砰!”

他被敲醒了。上年纪的人毕竟不经折腾,如果没人叫门,他没准儿会从早上一直睡到天黑。一看表,整十点。

啊,是他!

他垂着头,象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无地自容的样子。

“郝大爷——您的书。”他象被钉在地上,并不进门。

郝计之忙说:“请进,请进。”

“不。”他拒绝了。

他越是拒绝,郝计之越是诚恳相让。他终于被让了进来。

郝计之给他斟了一杯水,又拿出印着小白兔的糖盒,这才问:“看完了吗?”

他不喝水,也不吃糖,局促地坐着。

“喝茶。”

“不。”他攥着沙发套的一角,盯着水泥地面,似乎有什么话要讲,又难于启口。扛一百斤煤筐上楼连大气也不喘的小伙子,居然会扭捏了。

“您,您不怕我偷吗?”他终于说话了。

郝计之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臂膀说:“小伙子,我可不喜欢那个字眼儿,干吗使用那个难听的词呢?”

“不,真的,我真是个小偷,被劳教过……”

——“嗨,不学好,抢军帽,偷铃铛盖,逮嘛偷嘛。一辆新‘凤凰,他偷了去,怕犯案,扔到海河里。做孽!要不是年岁小,判十年八年也是他!”

郝计之耳边响起居委会主任的“警告”。

郝计之望着胀红了脸的小伙子,停了一会儿,说:“我也蹲过监狱。”

“您?……”

郝计之并不想解释。有的人总是乐于讲述那十年中所受的迫害,并以此为荣;他正相反,几乎绝少提及。共产党人坐共产党的监狱,事情本身便不堪回首!

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缩短了。渠水一经打开闸门,便会滔滔不绝。

“我原来可没那样儿。前年秋天,我初中毕业,爸爸退休,我顶替上班。八个图章都盖好了,可厂劳资科长却说中央精神变了,招工要考试。屁!是他偷梁换柱,把指标给了自己的闺女。爸爸不干了,找厂长去告状,怎么样?白费蜡,嘴都气歪了。你不是官官相护吗?我自有办法。拔气门芯,揭铃铛盖。不解气,就拿衣服,偷自行车,把科长那小妞新买的‘凤凰车扔到河里水葬!犯案了,我吃了一年窝头。后悔吗?不,那能算偷吗?他们抢我的工作,算什么罪?就不兴我出口气报复报复?不让我好过,他们也别想安生。”

郝计之心里象堵了一块棉花套子。沉吟了好一会,说:“你就用这种手段解决问题吗?

“州官能放火,百姓就不能点灯?”

“有党纪国法治……”

“哼,有几个受治了?”

“都得受惩罚!”

“算了算了!”稍停,他突然问:“您也是党员吗?”

“当然……”

“再见!”没等郝计之讲完,他蓦地立起身,向外走去。

郝计之象被冰块砸了一下,心里又疼又冷。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一提党员,意味着的是吃苦在先,享受在后,群众无不尊敬、信赖。现在呢?坏就坏在某些人挂着党员的招牌,去干那些和光荣称号相违背的事。党被他们玷污了,损害了。你看,这小家伙一提党员,竟这副怪模样!

“站住!”

连郝计之都不相信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声音,象平静的火山突然爆发一般,简直是震天撼地。

他看见钱虎吓了一跳,不知所措。面对这样一双空虚、梦幻般的眼睛讲党吗?讲我们党伟大光荣的历史吗?不,还不是时候。

“你不想再借两本书吗?”郝计之的口气又平和了。

他竟驯服地点了点头,默默地从中厅回到屋里。

郝计之在书柜前愣了半晌,才从里面挑出三本书。似乎他从来没有读过这三本书,看了又看,似导师给研究生选书目般慎重,觉着万无一失了,这才递过去。“书籍是青年人不可分离的生命伴侣和导师。”——这是高尔基的名言吧。他想。

四、他居然请小偷照看门庭

郝计之拉上了主顾。几乎每个星期天,钱虎总要光临,还书,借书,常常还要谈谈书中的主题,人物、情节。郝计之有个洁癖,爱书如命,找他借钱可以,借书那是没有商量余地的。即使他最疼爱的独女,什么都可以给她玩,但书是不准动的;然而,对钱虎他破例了。

这天,钱虎来借书,看见地上放着一个带电镀轱辘的旅行包。

“您要出门?”他问。

“对,去海南岛。”

“去海南岛?我明白了,到你们这份上,夏天去北戴河,冬天去广州,永远过着春天。”

“南下时,我在海南军分区工作过,我手底下的这部长篇就是写海南的,还有些生活需要补充,要不是搬家,我早就开拔了。”

“那,我多借几本书行吗?”

“当然行。”

“借五本吧。”

“还可以多。”

钱虎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要去很久吗?”

“看来,要在海南过春节了。”

他丝毫没有理会那胖主任的警告——“您要出门吗?那可不能声张,更不能让他知道去多久,他要是知道家里没人,更得下手了……”

“呵……”钱虎犹豫地说,“五本顶多够瞧一个月的。我现在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

“钱虎又作案了!拦路抢劫,拿刀子捅入,蹲了半天拘留。听说你也是个老干部——我们老头子原来在公安局,也是进城的。可得留神哇,弄不好也把你拐进去……”

他又想起了二楼韩主任的告戒,钱虎这些天“连门也不出”,怎么会拦路抢劫呢?怎么会蹲拘留呢?也许这是以讹传讹。不管怎么样应当向他问清楚。

“我记得你上星期天没来借书……”

“蹲拘留了。”

“啊……”郝计之真没料到他回答得竟如此痛快,直言不讳,好象是说“看了场电影”那样轻松。

“哼,真便宜了他——没捅死!”他不屑地说着,他伤害的仿佛不是一个生灵,而是一只苍蝇。

郝计之更惊骇了。沉了半晌,他才问:“你要把他致于死地?”

“就是。”

“为什么?”

“很简单,他不是沙威,我也不是冉阿让。”

“究竟为什么?”

“他先捅的我!”

“你应当到公安局去告他!”

“郝大爷,有人要用刀子杀害你,你要等刀子捅进你的胸膛之后再去找纸和笔写状子告他吗?”

……原来,那是他在劳教场结识的一个“难兄”。前些天出来了,要干一笔大“买卖”,找他入伙,被他拒绝了。对方为了“镇”住他,要下毒手。

“你这是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蹲了半天黑屋!”

“弄清情况总得有个过程。”郝计之安慰他说。

“身上要是没污点呢?说不定报纸还要表扬哩。”

“要向前看,改了就好。”

“改?谁信?这辈子算是交代了,爹不疼,娘不爱。”

蓦地,郝计之站起来,走到书柜前面,两手把着钱虎的双肩,面对他那淡漠的目光,坚定地说:“我相信!”

“这样吧,我把房门钥匙交给你,烦请你替我照看门庭。你看书不是更方便了吗?”没等钱虎弄清怎么回事,又听到钥匙铿锵声。

“钥匙?钥匙交给我?”他狡黠地一笑,“彩电、四喇叭收录机、电冰箱,你不怕我把它偷个溜溜光吗?”

“还说什么‘偷?你是它们的主人,你有权支配这里的一切。”郝计之抖抖瑟瑟地打开写字台的抽屉,“这是我的图章,户口册,出版社寄来的稿酬也统统归你收管,有用就拿去用。”

不要说钱虎目瞪口呆,即使是郝计之本人,对自己这个决定也是觉着唐突。这是他从未“构思”过的“情节”。不过,他对这个“飞来之笔”十分欣赏。他被扭曲了。难道能眼睁睁看他沉沦下去吗?不,在他身上已经见到了一线亮色,难能可贵的亮色。既然有人不信任他、加害于他,那就更应当有人尊重他、帮助他,让他知道有人爱他、信任他。

“不,不,不……”钱虎刚刚弄清了是怎么一回事,他恐惧地躲闪着,逃避着,“砰”地一声撞在门框上。他身不由己地蹲在地上,两手捂着脸,呜咽了。

郝计之并不去劝,他坐在沙发上,稳稳地点燃一支香烟。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钱虎不再抽泣了。郝计之这才把他拉起来说:“小虎,有人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我看,走错了一步当然不好,不过,第二步第三步就不应当再错了。你说对不?好,就这样定了,后天你送我去车站。”

钱虎看到的目光是那么真诚,那么坚定,没有什么理由不信服,他屈服了。

“好,既然我们达成了协议,我现在要向你提出一个问题了,”郝计之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钱虎,“公安局为什么不送别人、而偏偏送你进劳改农场?”

“这……”钱虎吞吞吐吐。还好,他不象上次那样一触即发,气壮如牛了。

“是的,我并不赞成那个劳资科长以权谋私;但是,我更反对你目无法纪地采取报复手段。你那是无知,是犯罪!你应该清楚,党有党纪,国有国法,有问题可以向上级反映、申诉,直至向党中央、国家主席报告!”

“咳,谁肯管咱这芝麻粒大的事?”

“你反映过吗?申诉过吗?”

钱虎摇了摇头。

“那你就没有理由得出这个结论!”郝计之越说越激动,他不停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钱虎默默无语地看着面前这位激动的老人。

五、他又吃了十天小窝头

在五指山的芭蕉树下,郝计之每个星期准能读到一封来信。当然,那信写得很费捉摸。郝计之回信时,总是连同那封来信(批改过了的)一并寄走。令他欣慰的是,一经他改过的错别字,在下一封信中绝不会再出现。“嗯,有进步,还要练毛笔字?当然是从柳体入手为好。”

然而,春节后的第一个星期里,却突然断了音信。出什么意外了吗?郝计之不安了。等了几天,终于有了消息,是一封加急电报——机关发来的,只是让他“速归”,别的只字未提。本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他还是动身了,他惦念着钱虎。

下了火车,天色朦胧,他决定先回家看看。

刚进大院,有人便从后面撵上来。是韩主任。她刚买早点回来,左手举着一堆油条,右手捏着牛奶瓶子。

“哎呀,老郝,你可真沉得住气呀,才回来?”她气喘吁吁地埋怨说。

他一怔。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唉——”

没容他问,她便叹口气说下去:“还蒙在鼓里吗?你家里都让小偷‘卷包汇了!”

“他?钱虎……”

韩主任的解放鞋一跺:“咳,你还拿他当个灯呀——砌墙都不行的破砖头!让‘三只手替你看家呀,你这位老同志呀,也太麻痹了!”

“钱虎呢?”

“嘿,三进宫了,早让公安局给逮走了。”她的嘴角向上翘翘着。

见她幸灾乐祸的样子,他再不想问什么。

他开了房门。在中厅、寝室、书房转了一圈,丝毫没有劫后的样子。被褥叠得方方正正,书橱玻璃擦得能照见人影,水泥地一尘不染。几个大件均无恙,只是“三洋收录机不见了。难道是钱虎监守自盗不成?不,把屋子里收拾得这样规矩整洁的人,绝不会干出那种事。他决定先去公安局,探视那位忘年之交。

钱虎并不是被逮捕,而是行政拘留;拘留的原由也不是因为盗窃收录机而是他无照驾驶汽车。郝计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钱虎终于被放出来了。当他看到钱虎的脚步象戴着锁链,沉重而缓慢,看到那失去光泽的两眼时,不禁有些怜悯了。于是,他匆匆地迎上去,握着年轻人的手,紧紧地。

“虎子,挺起胸膛!”

“郝大爷,我……对不起您,收录机丢了……”他羞愧地低下头。

“会找到的,不要难过。”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疑惑:“您,您真的不怀疑我吗?”

郝计之把右臂搭在他的肩上,手拉着手亲切地说:“我要是不相信你,能把家交给你吗?”

他那长睫毛眨动着,泪水潸然而下。他接过郝计之递来的手帕,并不去擦泪水,在手里攥得紧紧的,只是问:“您真的相信我能重新做人……”

“是的……”郝计之也有些哽咽了。

“您真的……”

“《团结报》,请看《团结报》——沈醉先生去香港省亲回到广州……”卖报人的吆喝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郝计之买了一份报纸,浏览了一下,随手插入呢子大衣口袋。蓦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钱虎说:“小虎,你过去的问题比沈醉还严重吗?”

钱虎一怔。

“你知道沈醉这个人吗?国民党少将军统特务。他尚且能重新做人,难道你还不能?”

“嗨,人家是大人物……”

“好,提个小人物,小虎,你知道‘皖南事变吗?”

“知道,初二时历史老师讲过。”

“在那次事变中,由于国民党军动用七个师八万余人的兵力对我新四军包围突击,我军八千人,只有两千人突围,大部壮烈牺牲,副军长项英也不幸遇难。在这次事变不久,我军的一个作战参谋,和敌军一个班遭遇。他用手榴弹消灭了十一个人,活捉了敌班长。对这个敌班长应该怎么办?”

“枪毙!”

“不,解放军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优待俘虏。后来,那个敌班长经过教育,掉转了枪口,作战非常勇敢,成了著名的战斗英雄。解放战争开始时,他已经是我军的团级指挥员了。”

“后来呢?”他不禁问。

“后来,参加了淮海战役,又参加过抗美援朝,现在,是解放军一个兵种的副司令员了。”

郝计之隐瞒了这一点:那个俘虏正是他亲手抓获的,他们现在成了亲家——老战友戏称为“国共合作”。

“啊……”显然,钱虎受到了莫大的震动,停了半晌,“可有人却老拿白眼球盯我,恨不得注销我的户口流放大西北才可心!”

“不要多想,谁都盼你好!”

“不,她就不盼我好,恨不得我一辈子蹲班房!”

“谁?”郝计之追问。

“你们二楼的韩大屁股!”

“你说的是居委会韩主任?”

“没错,就是她!什么主任?她的臭底还瞒了我?她原来是脚行头子的姨太太,一解放,她老头子被政府关押。她是在探监时勾搭上了她现在的丈夫——劳资科长,那时,他不过是个狱卒!他犯了错误,是从公安局开出来的。”

啊,韩主任竟是这样一个人……

“郝大爷,您教我写小说吧?不,我要写个电视剧,她一家的事全在我肚子里装着哩,有的是素材!”

“写小说是报复的手段吗?不,文学是个崇高的事业,你只有懂得了文学,才能动手考虑小说创作。”郝计之想了想说,“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做力所能及的工作。”

“那谁肯收我呢?一个劳改犯!”

“改了就好,改了就会有人要的。”

他望着老人那坚定的神色,突然有了信心。他紧紧抓住老人的手:“郝大爷,您救人救到底吧,帮我找个工作吧,临时工也行。我爸妈全是工人,一点辙也没有。”

“会的,我会尽力而为的。不过,要想学好,关键还在你自己。”

六、春天的阳光那么温暖

“钱虎!”

郝计之他俩正说着话,背后突然有人追来,冷不丁地喊道。

来人是个民警,大个子民警。郝计之停住脚步:“你是……”

“我是西北城角派出所的,我姓于。您是……”

“我叫郝计之。”

“噢,您就是老郝同志?我正要找您哩。”大个子民警说完,又回过头,“钱虎,我找你核对个情况。来,咱们到边上说说。”

他们三个人来到街心公园,在绿色的长椅上坐下。

“钱虎,你回忆一下,你那天开车以前在什么地方?”

“我从家里出来,”钱虎不情愿地说,“去郝大爷家。”

“你手里拿着东西了吗?”

“我不是讲过了吗?手里拿着收录机,我见楼前停着北京吉普,车门没锁,便钻进去,开车兜风去了。”

“那收录机呢?”

“反正我没拿到信托店去卖!”

“你不能好好想想吗?”

“……”钱虎右手挠着头皮,“对,我把它放在窗台上了,没错,是放在窗台上了。”

“放在哪个窗台上了?”

“可能是放在二号楼的窗台上了……”

“你回去把情况写一下,……”

“于同志,收录机是不是有下落了?”钱虎忽然醒悟过来,喜出望外地问。

“瞧你刚才那一脑门子‘官司!是不是以为我要抓你?”

钱虎不好意思地笑了,忙解释说:“于同志,我可没那个意思!”

“现在,收录机已经查到了。”

“查到了?!”钱虎一下从长椅上蹦下来,高呼,“万岁!万岁!”

“是的,查到了。有个邻居的中学生拿家玩去了。家长最初还以为是孩子借的,听说有收录机失盗,引起警惕,问清了情况,今天就交到派出所了。”

“于同志,这可谢谢你了,给你们找了不少麻烦!”

“不客气。老郝同志,今后多联系,有事就找我,我不在片上时,您就找五楼的金娘,她是居委会主任。”

“金娘?”钱虎惊讶了,“那韩……”

“这次居委会选举韩润芳落选了。”

啊,又一大新闻,钱虎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可乐开了花。

与大个子民警分手后。郝计之和钱虎,一老一少并肩向前走着,说着。街上的自行车象流水一样,奔腾不息。奇怪,钱虎再也不觉着背后有人指指戳戳了,再不觉着有人拿白眼球盯着他了。哟,身上怎这样热?啊,太阳升起来了,太阳穿破了阴霾,金灿灿的,公正无私地照着大街小巷,照着每一个人,那么明亮,那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