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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妓女的信

1983-01-01苏库马林·波德卡特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3年5期
关键词:妓女

〔印度〕苏库马林·波德卡特 袁 杰

苏库马林·波德卡特(1913——),印度作家。用马拉雅拉语写作。参加过喀拉拉邦进步作家的活动。主要作品有诗集《黎明》(1936),长篇小说《乡村的爱情》(1942)、《恶毒的姑娘》(1949),游记《尼罗河日记》(1954)、《印度尼西亚日记》(1954)、《苏联日记》(1955)等。波德卡特是位现实主义作家,然而他的作品充满浪漫主义的抒情味儿。他是喀拉拉邦游记文学的奠基人之一。

巴列坦!

我之所以还敢这样称呼你,是因为当一个被众人轻视的妓女给她亲爱的哥哥写信时,还想不出另外一种称呼。请原谅我!

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促使我给你写这封信。如果说我精神上受到很大震动,那是不真实的,但是,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在我已经完全冷漠的心里,好象又燃起了生命的火花。不是当时,而是过去了一些时间,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我胸中蠕动,血管里的血流得快了,头脑里突然恢复了理智。从那时起,我一刻也没有闭上过眼睛,我感到有必要把事情弄明白。我这样一个卖身的女人,躺在极其肮脏的床上,陷入了沉思……

现在已是清晨。女友们一个个受尽折磨,筋疲力尽地沉沉入睡了,而我一个人却拿起生锈的笔来,想把我想到的一切,都记在一个白纸簿上,这本子是一位嫖客匆匆离去时遗忘在这儿的。

是的,亲爱的哥哥,我是妓女,一个被人们通常称为可怕的社会瘟疫的人。假如我是一种阴暗生活的化身,那么人类的幸福、欢乐和痛苦,这些又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仿佛在光明、美好、鲜花盛开的山谷中行走,却突然跌进深不见底的臭泥坑。不,不是我自己跌进去的,是一双无形的手把我推下去的。人类的一切情感在我身上早已不复存在,因此我已经感觉到这里令人窒息的臭气,也不再害怕这让人非常厌恶的污泥浊水。但有一点我心里十分清楚:污秽正在吞噬我,我一天天越陷越深。

现在我要从你熟知的那些事情谈起,请你不要感到惊讶,因为我想再看一眼我人生之书的头几个篇章。我想从那些纯洁无瑕的日子讲起,然后再把我后来的遭遇全部告诉你。

我们的母亲生下我后不久就死了。

直到现在,我眼前有时还模模糊糊浮现出玛德哈维雅·阿玛的身影,她是我们的一位远亲,是她抚养了我。但是,从我记事起,在我脑海中占据主要地位的,还是我的哥哥巴列坦的亲切面庞。

十八年前!……那时,我是个六岁的小姑娘,而你,巴列坦,是一个十一岁的快乐的小淘气……

我们每天顺着一条狭窄的小路去上学,两边是花枝招展的灌木丛篱笆。你把小石子扔向树顶,玩皮球,大声喊叫,而我身穿绿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一朵伞形花,跟在你身后跑,寸步不离。后来你把石板和书本藏在篱笆下,爬上芒果树,摘下芒果,我站在树下放哨……你递给我一个鲜美的芒果,有时送我一朵野生的茉莉花……这一个个场面我记得多么清楚啊!

还有那么一件事呢:我记得有一回你拿着铅笔刀向我走来,想帮我把胡桃劈开,不小心划破了我的手指。我当时哭得多厉害呀!

第二天上学,老师问我手怎么了。我怕老师罚你,就撒了个谎,说是太阳晒的。后来老师把这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跟老师一起捧腹大笑,次日他们又问了我一遍。这件事我记得太清楚了,就象是昨天的事情似的。

我还记得,有时你欺侮我,或者故意逗我玩,弄得我嚎啕大哭,你又过来安慰我,帮我擦眼泪,亲我湿漉漉的脸蛋儿,然后背着我在花园里走来走去。那些欢快的日子就象儿童节的五颜六色的彩旗一样令人难忘。

童年那幸福的日子啊!多么纯洁,多么美好!可是,唉,现在一切都成了一场梦,都已成为过去……你们拿到花园悉心驯养好久的鹦鹉,突然展开美丽的翅膀飞走了。你再也见不到它,再也不能抚摸它金色的羽毛,只能听着从远方传来的婉转叫声得到一点安慰。

我记得,你在邻居家的游泳池里教我学游泳。还有我们头一次去电影院看电影的那令人惊叹的一天。休息室里挤满了人。你推开周围的人,几乎是把我挤进放映厅的,我怕黑,身子紧紧贴着你……突然,奇迹出现了:银幕上出现了人影。我不记得看的是什么电影了,但我哭得很伤心,仿佛既为电影里的孤儿感到难过,又为我和你没有继母而感到庆幸,因为我们不可能也受到继母的虐待。我把这种想法告诉了你,你微微一笑,表示赞同。

是的,巴列坦,我那时爱你胜过爱父亲。我坚信,世界上没有你办不到的事情。每当我看到别人有条新彩带儿或者一个漂亮的小盒儿,一个别针或者其它什么吸引人的东西,我总是说:“我只要跟巴列坦一说,我就也会有这样的东西!”的确,你从来没拒绝过我,总是想方设法满足小妹妹的一切愿望。

我记得,要升四年级的时候,你帮我复习功课,一块儿熬过了考试前的那些不眠之夜。直到现在,你那张在小煤油灯昏暗光线下的严肃面孔还印在我的脑子里。

现在,这一切都成了遥远的过去。我仿佛觉得,这一切都发生在另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世界里。纯洁、温柔的爱,幸福安逸的童年,那好象过不完似的美好时光,都永远不会再回来!永远!

我升入四年级,你正好中学毕业。我们长得越高,那悲惨的现实生活离我们越近。

父亲微薄的工资不允许我们俩同时上学了,因此,为使你继续求学,我毅然退学,虽然我非常想把小学念完。但使我欣慰的是,我的牺牲是为了我可爱的哥哥。

又过了四年,你两次毕业考试不及格。第三次终于考及格了,于是你开始为找工作而四处奔波,一连两年都毫无结果。最后你决定离家出走,永远不回来,因为那种无望的寻找遥遥无期,使你筋疲力尽了。你久久地站在我旁边,沉思默想。不用说,生活的艰辛和即将离别的痛苦,使你心乱如麻。最后,你还是走了,带着我的金项链走了。

啊,这次离别给我造成了多大的痛苦啊!我觉得,我的一部分灵魂也跟着你走了。年迈的父亲在你走后也郁郁不乐了。

还有一件让他烦心的事。家里有个未出嫁的女儿,这足以使每个当父亲的坐卧不安。有人这样说过,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没出嫁的姑娘就象一辆救火车,必须随时准备登程,然而,却很少响起报警的铃声。

我曾幻想把自己的生命和纯贞献给一个心爱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接纳这诚心诚意的赠品。女人的美貌在上层社会是骄傲的本钱,在中层社会是装饰品,而对于一个贫穷的孤女来说,则是一种潜在的危险。我的美貌曾吸引过很多人。许多人明确地向我求婚,都被我一一回绝了,这使不少人对我产生了敌意。

父亲那时在一家事务所当门房,后来被解雇,我们失去了唯一的生活来源。你一走又杳无音信。过了六个月。家里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除此之外,父亲积劳成疾,全身瘫痪,不能动弹。

家里最后一点钱都用来给父亲治病。贫穷迫使我不得不卖掉那些可爱的首饰。后来,我们把家里的衣物一件接一件全卖了。可是这仍然不够花销,不得不把房子典押出去。这也丝毫治不了父亲的病。而且,疾病反而使他越来越能吃。他总是狼吞虎咽地吃掉我给他买来的一切食物,不管他吃下多少东西,一点儿不觉得饱。

“主啊,嘉努,我要吃东西!”家里总能听到这句话。至于我到哪儿去给他弄吃的,他根本不管。吃东西好象成了他生活中的唯一乐趣。他常常叨咕喜欢吃什么东西,中午饭想吃什么饭菜。然而家里已经断炊,我又能向谁求援呢?

离咱家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位小学校长。他挺有钱。有一次,我终于拿定主意去向他求援,把我们的不幸遭遇跟他说了。

“您救救我们吧。请您在学校里好歹给我个工作吧!”我哀求他说。

他对我凝视了片刻,问道:

“您中学毕业了吗?”

“没有,”我怯生生地回答,“没毕业。可是我念到了最后一个年级。”

“没有毕业文凭的人,我们不能任用,”他斩钉截铁地说。

失望烧灼着我的心。我脸色煞白。他又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嘴角上流露出猥亵的微笑,这使得他那张麻子脸和翘耸起的丑鼻子更加令人厌恶。

“好吧,我再想想办法,”他冷冷地说,“过几天你再来一趟吧。”

我从他那里出来,心里满怀着希望。

我又到他那儿去了四趟。我极力控制着心中对他的厌恶,仍然毕恭毕敬,低声下气。但这得有多大的忍耐力呀!

最后,他给我找了个工作。但饥寒交迫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因为他对我说,只有等学校领到政府教育津贴才能发工资。

有一天,我到校长家,求他先少发点钱给我。

“我分文没有,”他冷冷地回答。

可是我并没走开。我不能走。突然,我又发现他嘴角上露出那熟悉的淫笑。

“那好吧,我想办法先给你弄一点,今天晚上送到你家去。”

最后几句话他说得很低。我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我讨厌他的目光,讨厌他说的话,讨厌他的那些邪心思。我回到家里,心里很难受,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既烦闷又恐惧,觉得浑身冰凉。明天我们吃什么呢?

过了半夜十二点,一道手电光从窗外射进屋来,直照在我的床上。外边有人悄声说:

“嘉努,嘉努!”

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仍然躺在床上。他站在屋外,趴在窗子上。我已经看到了他那副丑脸。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梦呓般地问自己……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毁掉自己的贞洁和名誉。但是我立刻又想起了父亲在饥饿中挣扎的叫声:“嘉努,我要吃,我要吃!”

家里连一粒米也没有,又没有一个人能救济我们。

“只要我们父女能填饱肚子,叫我干什么工作都行!”——说这种话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无论政府还是慈善协会,都没有建立那样的机构,来接受你的请求。甚至只有用自己的美貌作诱饵,经过肮脏的交易,才会找到工作。

“我不顾饥饿和贫困的折磨,虔诚地保持了自己的贞洁,你们这些高度重视伦理道德的人们,救救我吧!”说这种话也没有用,因为没有一个宗教团体能够救我们,能让我们吃饱穿暖。

手电的亮光又从窗外射进来,正照在我的脸上。他那颤抖的低语声一遍又一遍地传进我的耳朵。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泪水从眼里流下来。我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为了不哭出声来。我用嘴咬住枕头。

后来一切都平静了,我知道那个坏蛋终于走开了。

但是,我的哥哥,比失去名誉更可怕的,比被社会抛弃和歧视更可怕的,比激怒上帝更可怕的……是饥饿呀!我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能不受这条残酷法律的约束,不按它的命令行事……在那黑暗的一天,我屈服了……

一个女人一旦屈服于一个男人,成为他下流欲望的玩物,那么她就永远不可自拔了。这条不成文的严酷法律维护的是男人的权力。我很快就成了这个男人的姘妇,然而让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现在家中的父亲永远不再发愁吃不饱肚子了。

又过了六个月。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坏。血液在他血管里迟缓地流动着。他不是一天比一天瘦,简直是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消瘦,但是饭量仍不见减少,总是不停地要东西吃。

父亲苦苦熬了一个月,终于与这尘世中的苦难永别了。

父亲死后,我感到自己孤苦伶仃,实在可怕。

我的痛苦不仅是由于孤独的惆怅,还有一件给我带来无穷苦难的事情发生了:我怀孕了……

还在父亲死前,咱们家的房子已经卖给一个高利贷者,但他一直不好把一个可怜的病老头赶到大街上去。父亲一死,他马上催我搬家。

邻居们知道我有身孕也好,不知道也好,我并不在乎,我只是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这是谁的罪过。就让我一个人来承受这奇耻大辱吧。我心里十分清楚,校长肯定会断然否认孩子是他的。最后我跟他把事私下了结,他给了我几个钱。我离开学校,在村子另一头租间小屋,住了进去。

临近分娩时,我手头的钱快用光了。正象早就料到的那样,我不得不住进为穷人开的助产医院。

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我该离开医院了……可是我无依无靠的女人,根本没有安身之地呀。有谁真正了解我当时的恐怖心情呢?

我走出医院大门,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徘徊。忽然我觉得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朝四周望望,是一个年轻人,我住院时见过他两次。他对我打手势,叫我跟他走。我虽然跟他素不相识,但我还是决定跟他走。要知道,一个快淹死的人连一根稻草也要抓住的……

我们俩刚刚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他问我:

“你想到哪儿去?”

显然,他很了解我的处境。我垂下眼睛,一声不吭地站着。

“那你跟我走吧,我帮你在纺纱厂找个工作,你愿意吗?”

这真是幸运!我千恩万谢地表示同意。

对我来说,他简直是个从天而降,救我于苦难的天使。我跟着他一起进了城。

“不过,嘉努,你现在还不能去干活,”他和蔼地说,“你得休息几天。喏,哪怕休息两个礼拜呢,把身体好好恢复一下。”

我跟他走进一所房子。一个老太婆迎接我们。

“卡里雅妮大婶,让她在您这儿住半个月,”我的恩人对她说,“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吃得要好点,照顾得好点。千万别叫她出去乱走啊!”

后来他走了,临走时他说过两天再来。

卡里雅妮送给我一条漂亮的绸纱丽,每天给我做可口的饭菜,还叫我吃药治病,象照看亲生女儿一样。

可是,那个年轻人两天后没有来,过了两个礼拜还没来。第十六天,卡里雅妮对我说:

“你要付给我住宿费、饭费和药费三十五个卢比,服装费十二个卢比,一共四十七个卢比。你什么时候交钱?”

“请您等一下,过几天我那位朋友就会来的!”我羞怯地说。

“他是什么人?是你朋友?你认识他吗?”卡里雅妮冷笑说,“他永远也不会来了!”

接着她毫不掩饰地对我讲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我被卖进了妓院,必须用肉体来赚钱还债。

我静静地听着她讲。有什么办法呢?既然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好忍辱求生吧。

在这之后,卡里雅妮给我上了出卖爱情艺术的基础课。

没有一个女人会自愿选择这种可怕的人生道路。只有永远抛弃了一切,抛弃了宝贵和神圣的东西的人才会堕落,才会干这种下贱的行当。你想一想吧,一个妓女的笑容和胭脂后面藏着的是什么呀!还有谁不能来蹂躏她呀!在华丽外表下隐藏着性病的人,追求卑劣下流淫欲的人,狂妄的酒鬼,可恶的地痞流氓,表面上温文尔雅,实际上骄奢淫逸的花花公子,心急火燎要发泄自己兽欲的披着人皮的豺狼,这五花八门的人是多么可怕呀,他们人人都有权占有你。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起初我们发火,厌恶,害怕,甚至忧愁,但渐渐就习以为常,头脑迟钝,丧失思考能力,最后只剩下一种感情——对饥饿的恐怖。

我们这些人是什么?我们只不过是马戏团里的驯兽而已,白天吃饭睡觉,一到晚上就给轰出去违心地登台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

最近一年半,我在这儿就是这样生活的。

昨天晚上,我象往常一样浓妆艳抹,站在凉台上等候我那素不相识的“情人”。直到八点钟,还没有人来。我不时地擦粉,抹口红,摆弄头发上的茉莉花。小汽车在街上呜呜地开过来开过去。隔壁房间里传出女伴们的声音,她们在唱歌……

突然女仆走进来说:

“来客了。”

我当时的心情,就象医生在等待一个新的患者。

女仆把你领进屋来。我低垂着两眼,仿佛是个害羞的新娘。你定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微微托起我的脸。我妩媚地对你一笑,瞥你一眼……我一下就认出了你……但我的表情毫无变化,死去的心却跳得那么剧烈。

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你当时那审视的目光,惨白的脸,噙满泪水的双眼,当你试图跟我说话时,声音是那样嘶哑、异样。

你放下我的手,我的手无力地落到我的膝盖上。正是在这只手上有那块刀伤。你瞥了一眼我手上的伤痕。如果说在这之前你还有些怀疑,那么这时你丝毫也不怀疑了。你跑出房间,完全失去了自制力。我目送着你,甚至此时我嘴角上还挂着那虚假的微笑。

阔别六年之后,命运,或者说偶然的巧合,又使我们兄妹聚在一起。在这个社会最阴暗、最龌龊的角落,在纯洁与贞操已被彻底埋葬的地方,你看见自己的妹妹,她为了免于饿死,正在出卖自己的肉体。

妓女!很多人需要她,然而有谁能够爱她吗?亲爱的哥哥,你难道不明白,我们必须去勾引我们厌恶的人,又必须背叛被我们勾引上的人?

挑逗的目光和虚假的微笑——这就是我们的全部财富。只有一种感情——对饥饿的恐惧,维持着我们的生命。不死不活是十分令人痛苦的。如果你以后什么时候遇见处在这种境况中的人,你不必大惊小怪,因为我们的心情就是这样。

我常常觉得,我要是能大哭一场,让痛苦的眼泪象泉水那样涌流,这也许会使我感到幸福。可是我细弱的泪泉似乎早已干涸。我多么想让我心中矛盾的感情相撞,象铁匠打铁一样,迸出火花来。然而,我已经没有那种洗刷心灵和恢复理智的美好愿望,甚至也感受不到迫使我能够寻找出路的痛苦。我是一群贪婪的陌生人手里的一件玩物。我生活在污泥浊水之中,仿佛那污泥浊水却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一件破旧的衣服罢了。

我清楚地知道我在人们眼中的地位,知道人们鄙视我。除了那些象我一样的妓女以外,我没有朋友,然而就是她们,内心深处也看不起我,忌妒我的美貌。虽然如此,我还活着。为什么活着?我还没有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对那些鄙视我的人,我毫无怨言。如果有人想可怜我,同情我,反倒会在我的心中引起强烈的仇恨。

有一次,一个克哈西青年指着我对他的朋友说:

“你看,这个社会瘟苗长得倒挺标致!”

我喜欢这句话。我笑着把这句话自言自语地重复了好几遍。

还有一次,一个信神的老地主临走时对我说:

“真可惜!你要是不到这脏地方来,本可以给任何一家人脸上增光。”

听了这话,我痛骂他一顿,把他撵了出去。

这些话我也许不应当对自己的哥哥说,但是,巴列坦,你应当记住:妓女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没有年龄、种族和信仰之分。简而言之,妓女如同厌世疾俗的苦行僧。妓女的衣裙就象僧人身上的袈裟,首饰就象念珠。妓女无亲无友,跟所有的人一样平等,她弃绝、蔑视肉欲一一可现在在哪儿还能找到这样的苦行僧呢?

我的信要写完了。

已经是下午五点钟。女仆叫我去洗浴。浴后我要描眉,涂口红,换衣服,戴上珍贵的首饰,等待接客。开始工作!

我从清早开始写这封信,一口气把它写完,现在已经是晚上,我感到心中轻松极了。可是,巴列坦,你不要认为我会有什么变化。你不要以为我写信是在向你求援,求你把我救出火坑。不,这是无法做到的事!如果你敢于来救我,你会跟我同归于尽。我们的社会就是这样安排的。

现在我还有一碗饭吃,再过些年,我的脸上会出现皱纹,疾病会使我骨瘦如柴。那时,老鸨就会不吵不嚷地叫我离开她的家。那时我也许会从楼上搬到楼下,住进一间空闲的小屋。我虚弱的身体彻底垮下来的时刻不会太远了。到那时,我只好露宿街头。如果社会革命仍不能改变我们这个社会,那么谁知道呢,也许终将有那么一天,我忍受着路人的侮辱和咒骂,把我的讨饭罐伸到你的面前。巴列坦,那时我们也许还会见面!

你的亲妹妹嘉努

(摘自《外国文学》198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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