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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准确·形象

1983-01-01潘运告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3年2期
关键词:数枝高楼江水

潘运告

一首诗的美,不仅取决于它的思想内容,语言技巧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同一个意思,表现的语言技巧不同,给人的感受就会大不一样。宋代王安国《清平乐》开句云:“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表现惜春之情,把春天的逝去同鸟啼这两者毫不相干的事联系起来,好象鸟之有意,春去无情,费尽莺儿语也留春不住,就显得峻拔、峭丽;若只叹息韶华不再,似水流年,就会给人以陈旧、平淡之感,那还有什么诗的美?所以,一个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美;“金玉其中,败絮其外”,毕竟也是一个缺陷。唐代皎然《诗式》曰:“或云: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无盐阙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妃有容而有德乎?”文王太妃内美外也美,比起无盐内美外丑来,当然就更富于魅力了。古代诗论家很讲究“语意两工”,也说明语言技巧的重要。

当然,我们讲语言技巧,并非提倡雕章琢句。刻意雕琢,是艺术创作的一大忌。皎然《诗式》讲,诗要“至丽而自然”。宋代叶梦得《石林诗话》也讲,好诗要“缘情体物,自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我们读一些名家名作,尽管他们的艺术风格各异,语言上的纯朴自然却是一致的。我们读元稹的《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感到诗人在抒发一种对于唐代由盛而衰的感慨,写得平易质朴,意蕴却很深。读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则感到诗人在写景中,寄寓着感慨和不平,显得雄奇瑰丽。这两首诗的风格是如此地不同:一者平易质朴,一者雄奇瑰丽,但在用语上又都显得很自然,毫无刻削之痕。

用语要巧,又要归于自然,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很多诗人对此都感慨良深。唐卢延让《苦吟》诗云:“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诗的语言是特别讲究凝炼的,所以一个字也不能含糊。李白《越中秋怀》也说:“分明画相似,爱此从冥搜。”一首诗分明写好了,他还喜欢进一步推敲字句。杜甫在这方面下工夫更大,他的《解闷十二首》说:“新诗改罢自长吟”;《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一诗又说:“意匠惨淡经营中”。所以,我们读那些名家名作,真感到“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有人不解此中味,还以为名人写诗是很轻松的呢。

语言是思想的外衣。诗的用语要巧,巧就巧在准确地反映生活,表现诗人对生活的感受上,离此就会弄巧成拙了。只有准确,才能归于自然,不露刻削之痕。清初王士祯《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之九,讲到王安石写诗的事,说:“诗人一字苦冥搜,论古应从象罔求。不是临川王介甫,谁知暝色赴高楼。”王介甫即王安石,临川人,故云临川王介甫。王士祯的意思是说:诗人作诗,对每一个字都是要冥思苦索、搜索枯肠地进行推敲的,如果不是王介甫,谁懂得将“暝色赴高楼”的“赴”字改过来呢?这是说的叶梦得《石林诗话》上的一件事,这事是:“王荆公编《百家诗选》,从宋次道借本中得‘暄色赴春愁句,次道改‘赴作‘起,荆公复定为‘赴字,以语次道曰:‘若是起字,人谁不能到。次道以为然。”宋次道其所以改错了,就在于“起”字不如“赴”字准确。“起”字表明:似乎暝色上高楼,楼上人才愁;“赴”则不同:春愁本就有,暝色上高楼,楼上人更愁。所以王荆公对次道讲:如果暝色来就能引起人的春愁的话,那谁不发愁的呢?可见,“诗人一字苦冥搜”,基本点在于要做到准确地“缘情体物”。

当然,文学语言单讲准确是不够的,还要做到洗炼、生动、鲜明、形象,或者说要能出形象,出境界。古代诗论家有“语语出境界”的说法,就是强调这一点。王国维对宋代词人宋祁《木兰花》中“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句评曰:“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矣”,也是强调诗歌语言的这一美学原则。《唐才子传》记载齐己改诗的事,很能说明问题:

齐己携诗卷来谒谷,《早梅》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曰:“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已不觉投拜曰:“我一字师也。”既然是咏“早梅”,梅开数枝,当然不能算早了;将“数枝”改成“一枝”,不但准确地点出了“早”,那一枝梅开的神韵也就更浓了。

明代李东阳《麓堂诗话》载:

任翻题台州寺壁诗曰:“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既去,有观者,取笔改“一”字为“半”字。翻行数十里,乃得“半”字,亟回欲易之,则见所改字,固叹曰:“台州有人。”这里也是用字准确而出神韵的例子。夜静月升,从前峰照下,自然只能照半江水,半江水尚被前峰挡着呢。若已月照一江水,就不是“前峰月”,而是夜半月当空了,这时就不可能因月出而僧在翠微开竹房。现将“一”字改为“半”字,就使得江边古寺月出的夜景更协调,也更鲜明了,真可谓改一“半”字,境界全出矣!

“云想衣裳花想容”,每一个青年男女都想通过质地、色泽,款式都很满意的衣着打扮,来使自己的容颜形体变得更美好,只要这种衣着打扮得体、入时,都会有一种天然风韵。诗人作诗也是如此,谁不希望把诗写得很美呢?只要在诗的语言锤炼加工上做到“缘情体物”,“自然工妙”,情又是美好的,那末,这种语言所形成的每一种艺术风格,都将是很美的。

(摘自《今昔谈》198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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