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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石的代表作《二月》

1983-01-01王保生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3年2期

王保生

《二月》小引鲁迅

冲锋的战士,天真的孤儿,年青的寡妇,热情的女人,各有主义的新式公子们,死气沉沉而交头接耳的旧社会,倒也并非如蜘蛛张网,专一在待飞翔的游人,但在寻求安静的青年的眼中,却化为不安的大苦痛,这大苦痛,便是社会的可怜的椒盐,和战士孤儿等辈一同,给无聊的社会一些味道,使他们无聊地持续下去。

浊浪在拍岸,站在山岗上者和飞沫不相干,弄潮儿则于涛头且不在意,唯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滨的人,一溅水花,便觉得有所沾湿,狼狈起来。这从上述的两类人们看来,是都觉得诧异的。但我们书中的青年肖君,便正落在这境遇里。他极想有为,怀着热爱,而有所顾惜,过于矜持,终于连安住几年之处,也不可得。他其实并不能成为一小齿轮,跟着大齿轮转动,他仅是外来的一粒石子,所以轧了几下,发几声响,便被挤到女佛山——上海去了。

他幸而还坚硬,没有变成润泽齿轮的油。

但是,瞿昙(释迦牟尼)从夜半醒来,目睹宫女们睡态之丑,于是慨然出家,而霍善斯坦因以为是醉饱后的呕吐。那么,肖君的决心遁走,恐怕是胃弱而禁食的了,虽然我还无从明白其前因,是由于气质的本然,还是战后的暂时的劳顿。

我从作者用了工妙的技术所写成的草稿上,看见了近代青年中这样的一种典型,周遭的人物,也都生动,便写下一些印象,算是序文。大概明敏的读者,所得必当更多于我,而且由读时所生的诧异或同感,照见自己的姿态的罢?那实在是很有意义的。

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日记于上海

“时代的苦闷”与寂寞的灵魂

《二月》写于1929年,是柔石的代表作之一。这时大革命失败不久,白色恐怖弥漫全国。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看不到革命的前途,有的甚至悲观动摇。时代的堕落和个人理想的幻灭交织在一起,这就在一部分知识分子中,产生了一种新的“时代的苦闷”。柔石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写成《二月》的。

《二月》的故事,发生在1927年前后江南水乡芙蓉镇上,浸染着令人窒息的历史气氛。作者以极大的愤怒,揭露了时代的痼疾,谴责了那人吃人的罪恶社会,刻画了时代一角的各类知识分子的形象。

在二十年代后期,青年知识分子中,有不少人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革命论,在大动荡中成了革命的弄潮儿;也有一些人走入反动阵营,成为阻挡时代前进的障碍,还有些知识分子,虽然不满黑暗腐朽的反动统治,却找不到革命的道路,因而“徬徨中路”。小说着力塑造的肖涧秋,就是这类的知识分子。鲁迅曾经形象地指出,肖涧秋是一个“衣履尚整,徘徊海滨的人,一溅水花,便觉得有所沾湿,狼狈起来”。五四时期那种狂飙突进的革命潮流曾经激荡过他,但是随着新文化运动队伍的分化,特别是帝国主义和军阀统治的加剧,使得他的意气大为消沉。由于老朋友陶慕侃的邀请,他来到芙蓉镇,想一面教书,一面养息身体。船中邂逅文嫂一家,孤儿寡妇的凄苦境况,引起他深切的同情,鼓起了他济世救人的勇气;陶慕侃的妹妹陶岚对他的爱慕和恋情,抚慰着他饱经沧桑的心。他遭到人们攻击时,起初摆出一付“笑骂由他笑骂,我行我素而已”的态度;但是身上的那种软弱的本质,使他那种故作镇定的勇气,维持不了多少时日,终于只能承认自己的软弱和无能。小说在刻画肖涧秋这类知识分子形象时,遵循生活的逻辑和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揭示了造成他性格上矜持、软弱的社会原因。同时也指出,肖涧秋把自己关在狭小的个人圈子里,与社会、与群众相隔离。在芙蓉镇那些凡夫俗子般的教师面前,他颇有一点鹤立鸡群、孤芳自赏的味道。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明确的政治理想,只有一些对所谓“好社会”的模模糊糊的憧憬,一些人道主义的幻想。美丽的水乡和宁静的校园,曾使他感到这是一个适于慰籍自己凄凉孤寂心灵的“世外桃园”;但是文嫂一家的悲惨遭遇,与陶岚的爱情纠葛,不仅在他的心底搅起了感情的波澜,而且在死水一潭的芙蓉镇掀起了轩然大波。

肖涧秋经不起狂涛巨浪的冲击,在生活的激流中败退下来。他不敢大胆地憎那应当憎的一切,也不敢大胆地爱他所爱的一切,当那个纨袴公子钱正兴找上门来,哀求肖涧秋不要与陶岚相爱,以便他得到陶岚时,肖涧秋虽则很气愤,却不敢当面斥责,只是说:“不要说了,钱先生,我一切照办,请你出去罢。”陶岚向他表示爱情后,他虽然在心之深处也爱着这位热情而美丽的姑娘,却为了逃避恶意的中伤和爱情的羁绊而一走了之。

陶岚是小说另一个着力刻画的人物,她的美丽和聪明,被誉为芙蓉镇上的“皇后”。在家里,因为母亲的溺爱和哥哥的宽容,再加上比较宽裕的生活条件,养成了她极为任性的脾气。另一方面她不甘心承受传统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遗训,要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她刚与肖涧秋见面时,就直率地对肖说:“你查,学识底人名表册上,能有几个女子底名字呢?可是我,硬想要有学识。我说过我是野蛮的,别人以为女子做不好的事,我却偏要去做。”她虽入世未深,但是现实生活的启示,却使她懂得:那些高谈阔论的公子哥儿们,都不过是虚伪庸俗的个人主义者。小说描写了这样一个场景,芙蓉镇上的“学问家”们,酒醉饭饱之余,也在那儿迎合时尚,侃侃而谈各自信仰的主义。当问及陶岚信仰的是什么主义时,只见她冷冷地严峻地几乎含泪地答道:“你问我么?我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社会以我为中心,于我有利的拿了来,于我无利的推了去!”这一席话,曾经被不少批判者引来指责陶岚,说她是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应该说这种批判失之武断,曲解了作者的意思。实际上,陶岚的这席话,是对那些公子哥儿们的嘲讽,特别是对那位口若悬诃的方谋的挪揄。陶岚看透了这帮人的五脏六腑,柔石在描写这一场景时,是颇费匠心的。象陶岚这样一个有着母兄的疼爱,不愁温饱的女性,也感受到“时代的苦闷”,她的苦闷有着与肖涧秋不同的表现形式,但其实质是一样的。她曾经向她母亲声明,只要有人愿意每年供给她三千元,让她到国外去跑三年,她回来就可以同这人结婚,无论这人是怎么样,瞎眼,跛足,六十岁或十六岁都好。陶岚的这一声明,也曾为许多批评者所指责,说她“玩世不恭”。其实,这是一句气话,也可以视作她想飞出无形牢笼的一种计谋。不然,怎么解释她拒绝钱正兴的求爱呢?钱家有钱有势,而且答应结了婚就一同到美国去,她却拒绝了。这说明她的那个“声明”,不过是一种符合她的性格特征的激愤之词,是对世俗的一种挑战。

肖涧秋软弱、优柔寡断,这样的人不能在那尔虞我诈的社会上立脚;陶岚似乎是“强者”,既任性,又倔强,但是也冲不破社会的牢笼。他们之所以不能有更美好的前途,并不在于他们性格上的差异,而在于他或她的反抗都是个人的,与人民没有有机的联系。小说揭示了存在于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身上的“时代的苦闷”的病症,以引起疗救者的注意。但就当时来说,柔石自己的思想还处在转变时期,他基本上还是一个革命民主主义者,他可以揭出青年们的病苦,但出路何在,如何疗救,并不十分明确。柔石在刻画人物时,满含着对男女主人公的同情,对他们性格中的一些严重的弱点,没能给以深刻的剖析,因而这部作品在脉脉的诗情中,流露出一丝丝悲观的气息。

浓郁的诗情和工妙的技术

《二月》描写的人物并不多,这里也没有大开大阖惊险离奇的情节,但是作者却把这一平凡的故事写得波澜起伏,富有情致。

浓郁的诗情,这是《二月》的一个显著的特色。作者在运笔谋篇时,把自己的一腔深情融注到了他所心爱的人物身上,用诗意的笔触,来描画肖涧秋、陶岚,以及文嫂、采莲这些他所挚爱的人物。肖涧秋的多愁善感和陶岚的热情奔放,使他们本身就有着诗的气质。作者选择了许多富有诗趣的情节,不论是厢房弹琴,还是月下谈心,不论是河边散步,还是雨中并行,都有着一种诗的意境。有爱的奔腾,也有人生哲理的探求,有痛苦,也有欢乐,缕缕诗情,犹如涓涓细流,沁人读者的心里。

以情叙事,融情于景,情景交融,这是《二月》诗情浓郁的一个重要因素。作者从来不作平板的单调的景物描写。草木花鸟,小河流水,在作者笔下,无一不是有情物,都随着人物感情的变化而变化。如采莲上学,描绘得极为精采。采莲上学,这在肖涧秋和文嫂心中,都是一件喜悦的事情,因而田野风光,处处都显示出鲜活蓬勃的景象。作者把叙事、写景、抒情有机地构成了一体。在作者笔下,大自然中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有灵性的东西,它们也似乎懂得人们的欢愉的心情,清冷的空气会变得甜蜜,而田野的青苗,会“顿然青长了几寸”,在这里我们又一次体味到诗的明丽,诗的想象,诗的韵味。

鲁迅先生称赞《二月》有着一种“工妙的技术”,这表现在人物的刻画上,就是出色的心理描写和简洁的白描手法。钱正兴和方谋是书中两个次要角色,作品中对他们着墨不多,却都栩栩如生。对钱正兴,作品突出了他的骄、愚、赖。对方谋,则通过人物自己的言谈和心理活动来揭露这个小政客的卑劣。饭余课后,只要方谋在场,总是会扯到各种“主义”,这个细节的设计,很有时代特点,也十分形象地突出了方谋的性格特征。在这些地方,作者都是用的白描手法,把自己的憎恶隐含在客观的叙写之中,使这些人物用自己的言辞来显示各自的面貌。

这种工妙的技术,在文嫂形象的塑造上更显得成功。她是一个温顺贤慧的寡妇,她的表情达意的方式,显得宛转、含蓄。对于她的描写,作者更多的是采用心理刻画的方法,先是写他受到肖涧秋救助时的局促之态,后来又描写她对恩人衷心的感激之情,这一切都很有分寸。她和肖涧秋谈话,总是“非常低声,客气”,她“泡很沸的茶,茶里放很多的茶叶,请他喝。这是她想的唯一的酬答。”采莲病了,肖涧秋去探望,正巧下雨了,天又晚了,天真的小姑娘要她的肖伯伯睡在她家,孩子天真的话语,犹如投进一泓清水里的小石子,在肖涧秋和文嫂的心的深处,激起了层层涟漪。先是“肖涧秋微笑地向青年寡妇看了一眼,只见她脸色微红地低下头。房内一时冷静起来”,孩子又一次发问:“肖伯伯睡在这里有什么呢?”文嫂没法回答,又不能不回答,因而只能言外有意地说:“我们的床,睡不下肖先生的。”孩子的话,拨动了他们心上的琴弦,年轻的寡妇,内心失去了平衡,平日对肖涧秋的感激之情,升发为一种爱恋之情,在一瞬间,对美满幸福生活的憧憬,在她的心头闪现;肖涧秋呢,也一时陷进了爱的漩涡,因而他们“各人抬起头来向各人一看,只觉接触目光,便互相一笑又低下头”。在这里,“一看”、“一笑”对话很少,动作的幅度也很小,但是人物的内心却激荡起巨大的感情波涛。然而这一切倏忽而过,“妇人一时似想到了什么”,她立即从甜蜜的梦幻中清醒过来,她了解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的处境,爱情幸福对她来说,是无法实现的幻想,她不能不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止住涌上来的眼泪,抱起了孩子,而肖涧秋也觉得不能再坐,赶紧离开。作者在这个场景里,用质朴的抒情的笔调,把这两个青年男女的心理活动富有层次地表现了出来,是那么细腻入微、自然熨贴,是那么维妙维肖,一股浓烈的真切感向我们扑来。

题图:刘茗茗